“放开我!啊啊啊啊!让我死让我死!”医院的大厅里,一个被担架抬着的男子挣扎着,嚎叫着。
进了电梯,男子挣扎得更厉害了,他的手臂满是伤痕,额头上的青筋就快要挣脱皮肤的束缚,腿上更是鲜血不止。
突然,砰的一声,电梯的一个按钮被他狠狠一砸,凹陷进去一个很大的洞。抬担架的护士被突如其来的响声吓了一大跳,转过头去看他。他已经闭上眼睛,手上在流血,嘴里还是不停的喊叫着“让我死!放我下来让我死!”
到了病房,一群医护人员围着他给他做了一些处理之后,把他推进了手术室。空荡荡的走廊,还回荡着他可怕的怒吼和惨叫,让人听了又害怕又心疼。
傍晚时分,安静的病房忽然又开始变得躁动起来。
“为什么!为什么要救我!让我死让我死!好痛!我好痛!”
几个护士和医生刚刚赶到病床前,就看见这个刚做完手术的男人忽然扬起手臂,将旁边的床头柜一下子撂倒在地,柜子上的药片散落一地,玻璃杯子也摔碎了,地面一片狼藉。
守在门口的几个男人闻声赶紧进了病房,就这样一堆人围着这个病床上不停嚎叫挣扎的男人劝说,没有一个人顾得上去收拾地上的碎玻璃渣。
“你冷静一些,麻醉刚过,肯定是有些疼的,你一个大男人这点痛你忍忍不行吗?”
“放你妈的屁!老子好疼,你们为什么不杀了我!为什么!”男子说着就要去扯手上的输液管,吓得旁边的护士赶紧去拉他。
“你想死?你真的这么想死吗?你死了你的弟弟妹妹谁来照顾!你重病在床的妈妈谁来照顾!”一个男子走到他的床前,狠狠的瞪着他,“你做了多少孽,还没有受到惩罚,你就想这么走?”
“天呐!”他慢慢撤回了去拉输液管的手,眼泪像开了闸的潮水从他的眼眶里奔涌而出,“小英,小安,我对不起你们,我对不起你们。妈妈,妈妈儿子对不起你妈妈,对不起,儿子不孝儿子对不起你。”
他渐渐恢复了平静,之前的嚣张气焰已经看不到半分,但还是听不进去旁边那堆人说的话,只是抽泣和哽咽,不时喃喃自语,说对不起。
“你先养伤,等你养好伤能出院了再上法庭。”
“郑警官。”他的声音已经沙哑,但还是尽力叫住了其中一个快要离开的男子,“我弟弟妹妹马上放学了,我弟弟明天要交一个手工课的作业,是一个相框,请你去商店买一些小木头给他,不要买很差的材料,那样的容易有木头屑,会划伤他的手。”他咽了一口口水,顿了顿接着说,“我会把钱还给你。还有我妹妹,她要期中考试了,这些天学习格外用功,总是熬夜,请你提醒她适当休息。”
“好。”几个男子走出了病房,只留下一个守在门口。他也不闹,任由医护人员给他包扎刚刚缝合又被他挣裂的伤口。
窗外的夕阳多么好看,连走廊的人都忍不住感叹。他望向天边,粉红的晚霞还挂在天上,像极了弟弟妹妹刚出生时脸上的红晕。
他叫刘伟,出生在一个普通的农村。父亲酗酒,母亲又很软弱,家里十分穷苦。祸不单行,在他七岁那年,村里闹饥荒,他的父亲给因病离世。母亲带着他改嫁,新爸爸对他很好,和母亲也很恩爱,又生了一个弟弟和妹妹。他也过了一段舒心一点的日子。
可是好景不长,在他十五岁那年,待他如亲子的新爸爸因为车祸又不幸离世,肇事司机没有找到,家里一下子就没有了经济来源,母亲也因此遭受打击一病不起。而这个时候,他的弟弟才五岁,妹妹刚满三岁。
为了撑起一个家庭,他辍学了。他四处找工作,可是大多都嫌他年纪小不敢用他。烈日炎炎下,他坐在马路边看着来往的车辆,内心充满了绝望。
晚上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家,等待他的是两个还没吃饭的小孩子和病床上痛苦呻吟的母亲。弟弟跑过来拉着他的衣袖,问他“哥哥,今天我听到隔壁婶婶说我以后可能不能上学了,是不是真的?爸爸怎么还不回来?爸爸说等我上小学他要给我买一个新书包的。”
弟弟看着他,大大的眼睛里分明有泪水在打转。
他刚想把弟弟抱起来安慰他,就看见妹妹拿起柜子上妈妈的几颗药片放进嘴里。于是他顾不得快要哭泣的弟弟,一个箭步冲到妹妹面前,伸手去掏她嘴里的药片,“吐出来你快吐出来这个不能吃!”他急得满头大汗,一只手拍着妹妹的背一只手掏着她嘴里的药。
终于,妹妹咳了几下把药吐出来了,紧接着就是一阵哭闹。
“你怎么能乱吃东西!我又没有跟你说过不可以乱吃东西!”他抓着妹妹的两个手臂不停的摇晃,满眼的愤怒和焦急,“为什么不听话!”
“哥哥,我饿。”
妹妹被他的语气吓得哭了起来。弟弟也走到他身边哭起来。母亲在病床上不做声,不知是睡着了还是难过的说不出话。
他一下子就瘫软得蹲下来,一只手抱着弟弟,一只手抱着妹妹,也轻轻的流下了几滴眼泪。
“哥哥不哭,小安不上学了,小英你也不许喊饿了。”弟弟抽泣着说话,用手去擦他眼角的泪水。
妹妹没有说话,但也渐渐安静了下来。安抚好两个孩子,他起身去厨房煮了一点只看得见水的米粥,出门端给弟弟妹妹,看着他们喝完,又把他们抱回床上,给他们盖好被子。
“小英,妈妈的药片不能吃。吃了就再也见不到哥哥了知道吗?”
妹妹点点头,闭上了眼睛。
“小安,哥哥一定会让你上学的。等你上学那天哥哥给你买个新书包。”
弟弟也点点头,进入了梦乡。
等到空气安静下来,这所黄泥和石头堆砌的小屋只剩下轻轻的酣睡声,他轻轻走了出去,关上了房门。
深深叹了一口气,他又走在乡间的小路上。脑海里反复涌现他去亲戚家借钱被关在门外,去村主任那里寻求帮助被拒,跪在工地上求工头给他一份工作结果挨了一顿骂被撵出去的情景。
那天晚上的月亮很圆,很亮,像小学课本里的那首诗描绘的一样,像个明晃晃的玉轮。可是他觉得眼前的路很黑,很暗,好像再往前走几步,他就要掉入万丈深渊。
可是如果能救他的家人,他愿意掉入深渊。于是他就真的在通往深渊的路上一步一步走远。
他走到县城的大街上,路灯亮的刺眼,他走累了坐下来,低头看着地上的沥青,眼泪啪嗒啪嗒的掉落。路上的人行色匆匆,没人注意到他。
直到轰的一声,一辆红色的摩托车停在了他跟前。车上有两个男人,下车拍了拍他的肩膀,又一左一右坐在他旁边,和他交谈起来。
不一会儿,他就跟着两人坐着摩托车走了,空旷的街道,安静的深夜,摩托的发动机响声分外刺耳。街道旁的小楼上,一扇窗户打开,一个男人探出头来,骂骂咧咧的吼叫刚才的摩托车吵醒了他熟睡的孩子。
第二天一早,天刚亮,他疲惫不堪的回到家中,将弟弟妹妹带到爷爷奶奶家,把奶奶叫道一旁,神秘的从兜里拿出一沓百元大钞,奶奶看得眼睛都直了。
“奶奶,你最疼我了。你能不能帮我照顾小英和小安?他们是我妈妈的孩子,也就是我的弟弟妹妹。我不会让你白受累的,我每个星期都会给你钱,但是你一定要照顾好他们。”
“你哪里来的这么多钱?”奶奶显然是被吓到了
“我遇到了一个做生意的人,我给他做助理,就是帮他联系客户,他预付了我一年的工资。奶奶,钱您一定要收好不能被我姑姑发现,不然我这一年就要白干了。”
“你说的是真的?”
他点了点头。
“那太好了,你们不用再过得这么辛苦了。”奶奶从他手里接过钱,又取了几张给他,“小伟,奶奶那份奶奶不要,奶奶帮你照顾这两个孩子。你在外面一定要照顾好自己,要常回来看看奶奶,啊。”
他强忍住眼中的泪水,没有收奶奶递过来的钱,大步离开了。
从那以后,他把母亲送进了医院,每周都会回家探望两个年幼的弟弟妹妹,隔三岔五的就往家里寄钱,家里日子变得好过起来了。弟弟妹妹也顺利上了学,只是,母亲的身体还是没有什么起色。
风里来雨里去,没有人知道他干着什么行当,也从没见过他口中的老板,所有人都以为他发财了,还经常到他家去找他吃饭。他对村里的人还是客客气气的,见到谁都还像以前一样友好的打招呼,甚至抽空帮村头的李大爷修补了猪圈。
只是他才十几岁,脸上却一副久经沧桑的模样。手上也多了很多的伤痕,像是经常和别人发生矛盾。而且他的脾气也不大好了,生气起来比以前可怕得多,除了弟弟妹妹,他会和吵架对方骂脏话,甚至随手操起凳子之类的东西往人身上砸。所以来问他借钱的亲戚慢慢的也就不来了,还在外面骂他长大了学坏了不是什么好东西让大家离他远点儿。
他的确学坏了。他学会了抽烟喝酒,还学会了打牌。得空回家的时候,他吃过晚饭等家里人休息了,还会出去找人喝酒。于是如果有人有事情找他,总是要去城里的那个小酒馆。
找他的人形形色色,有的甚至是外地人。都是来找他做生意的。和他打牌的朋友经常会听到别人给他打电话,问他“拿货”。久而久之,他的身上充满了神秘感,大家都很好奇他到底做着什么样的买卖。
直到一声枪响,一颗子弹打到他的腿上,便衣警察当街打枪逮捕了他,大家才有了些眉目,他做了违法的勾当。
想到这儿,他闭上眼睛叹了口气。太阳已经完全沉下去了,大地又是一片黑暗。灯红酒绿的街道依然像白天一样热闹,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远方山上的村落,随着黑夜的来临已经找不到一处光明的角落让人有迹可循。
“你还好吗?吃晚饭了。”送晚饭的护士来了,顺便给他换点滴。
他没有说话,依然紧紧的闭着眼睛。
“先生,我从护士长那里听说了一些你的情况。如果你不吃晚饭你就不能好起来,你的家人他们还在等你。”
小护士将床头摇起来,又伸手去端粥,盛了一勺轻轻的吹了吹,递到他的嘴边,示意他喝一些。
他转过头来不耐烦的想要开口骂人,映入眼帘的确是一张可爱温柔的笑脸和一双清澈干净的双眼。他下意识的低了头,却看见小护士口袋上的铭牌,【护士 陈颂欢】。于是他又抬起头,小心翼翼的喝掉了小护士喂来的粥。
小护士见他肯吃饭,更加欢喜的给他喂粥,直到他喝完。等给他调好了床的高度又给他换了点滴,收拾东西就准备要走了。
“等一下。”陈伟突然叫住了她。“你的名字是陈颂欢?”
“是。先生还有别的什么事吗?没有的话我就先走了。”她转过来跟他笑了笑就离开了。
走在医院的长廊上,颂欢十分开心,这个谁都不敢去照料的犯罪分子,脾气差劲的疯子,居然心平气和的吃了她带去的饭。院里说了,谁要是肯去照顾他,给这个护士三倍的工资。很多人都因为怕被刘伟打骂拒绝了,只有颂欢站了出来。
颂欢是个小财迷,听到这样的好机会,她可不愿意错过。也许是年纪比较小,她没有别人那么多的顾虑。护士长问她你不怕吗?她只是伸手指着自己的脸说,“不怕,因为俗话说得好,伸手不打笑脸人。”
于是她就肩负起了照顾刘伟的重任。除了一日三餐和医药护理,她有空的时候还会带一本地理图册到病房,给刘伟看,给他讲其他国家的风土人情。或者有时候刘伟闹脾气,她会带上自己的小提琴去给他弹几个曲子让他安静下来。
就这样,渐渐的,他们竟熟络起来。颂欢发现刘伟几乎是不挑食的,可能是因为以前饿怕了,他吃什么都很香。他也很喜欢篮球,每次电视放到篮球比赛他都会停下来看。有时候恰好颂欢来了,他心情好的话还会跟她讲讲篮球,带她一起看球赛。
日子就这么过着,刘伟在颂欢的悉心照料下好转了。出院的日子也将要到来。
终于,每天只有两个人的病房又热闹了起来。一群医生和警察又将病房围了个水泄不通。医生通知刘伟,他的身体已经没有太大问题,可以回警察局出庭了。病房内人很多,警察和医生你一言我一语的交谈着。颂欢想来看看刘伟,但她挤不进去。
因为第二天要出院,头一天晚上刘伟的病房门口警察多了起来,而且不许任何人探望。颂欢见没办法见到刘伟,就回去拿了她的琴,在走廊的尽头拉了起来。曲子是她常拉给刘伟听的《莫斯科郊外的晚上》。
漆黑的夜晚,外面的灯光依然明亮,刘伟站在窗前眺望远方的街道,忽然耳畔响起了熟悉的音调,他知道,是颂欢来送他了,嘴角扬起一丝苦涩的微笑。这是他被抓这么多天以来唯一一次微笑,大多数时候,他都是面无表情,或是轻轻抽泣。就算看篮球比赛,多半也是心不在焉。
在他离开手术台,躺在病床上睁开眼睛的那一刻,他就像一只被关进牢笼的受伤老虎,不安,焦躁,愤怒,悲伤,绝望。是颂欢的温柔和善良,抚平了他的伤疤,在他最绝望的时候,拉了他一把。
他的心里是感激她的,但他说不出口。所以他能想到报答她的方式,就是整理好床铺,叠好被子,又将屋子收拾得干干净净,少给她添一点麻烦。
第二天警察如期来把他带走,在他上警车之前,颂欢追了出来,叫住了他。
“刘先生,我是颂欢,陈颂欢啊!你要记住这个名字,我会去看望你的!”
他闻声转过头来,那个瘦瘦弱弱的小身影拼命的挥着手,朝他奔走。
他很想回应她,可是话没来得及说就被带走了。
后来法庭宣判,他因为私自倒卖枪支的罪名被判入狱。法庭上法官问他还有什么想说的,他只低下头说了三个字,“对不起。”
一个月后,狱警通知他有人来探视,是颂欢。
他抿了抿嘴唇,捯饬了一衣服就出去了。一抬头,还是那个熟悉的人。只是她不再微笑。
“你在里面还好吗?”
“很好。”
“你的身体还没完全复原,不要和别人起冲突。我听别人说监狱里的人老是打架,你没和他们起什么冲突吧?”
“嗯,没有。”
“时间有限,我长话短说。你的母亲不幸离世了,我私自做主跟警察说我是你女朋友,把你的弟弟妹妹接到我家里照顾了,爷爷奶奶年纪大了不好再叫他们费神了。等你出来,我们四个人一起生活。你在里面好好改造,我们都等你。”
一时之间,母亲突然离世的噩耗,自己多了个“女友”的惊讶,弟弟妹妹有人好好照顾的欣慰和感激,还有出狱以后可以摆脱黑暗的喜悦,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于是,他还没来得及回复她,探视时间就到了,他们又要分开了。
他被警察带离探视室的时候,背后响起了熟悉的小提琴声。悠扬的琴声在压抑的牢房走廊里响起。暮色降临,还没有来得及开灯,天越来越暗,他离牢房越来越近。可他的心里却有了很奇怪的涌动,这一刻他觉得自己的前路一片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