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 中
王作龙
江南的梅雨与塞北的冷雨决然不同,关于雨的记忆,不同的经历自然便也不同。或淡漠,或冷清,或无从忆及。而人生又能遇到多少场风雨呢?恐怕无以计数。而关于雨的记忆,抑或是在雨中浸润的一桩往事,在记忆的长河中永远无法湮没的,该是怎样地令人流连?尽管时光已经过去了四十余年,而在每一个飘雨的清晨或黄昏,那雨,都在叩击着我的心扉。尤其是每当走在家乡一个三等小站的月台上,心旌总是摇撼不止。冷眼流水一般的人群,辄叹流年似水。是这个驿站,转折了我的人生。而只有在这里,我才能觅到失去的岁月中最不能失去的东西。当然,那一定是雨中的一幕。
1974年的仲秋,我接到了呼兰师范的一张录取通知书。当我用长满老茧的手接过绿衣使者那温暖的信函,根本就忘却了欣喜,头脑里一片空白,只是呆呆地站在那里发愣。我根本不相信这会是真的,因为那时上高等院校是要贫下中农和党支部和党委推荐的。而一旦被推荐上了学,就意味着离开了贫穷与落后的乡村了。而我,要离开这劳筋骨、饿体肤的田垅了,内心反倒涌上了一种凄婉,我,生在这里,我做梦都想离开这里,但我又不愿意离开这里。父亲为我忙着打点行装,但凭我的直觉,分明能感受到他那喜悦的眼神后面的淡淡哀愁。一个经常断顿的十口之家,到哪里去弄盘缠?即便借点钱,何时还人家?再说,我是家里的主要劳力,马上要不挣钱而花钱了。
临行的前一天晚上,一家人都不愿意说话。妹妹和父亲说:“我哥明天要去上学,这机会来得太不易,我是一个丫头,明天就去生产队干活,请大伙都放心。”父亲没吭声,默许了。我鼻子酸酸的,听淅淅沥沥的秋雨叩打窗棂,一夜难以成眠。千丝万缕的思绪,折磨着脆弱的神经。最使我牵挂的是妹妹的失学,再就是不知父亲借到学费没有。
黎明,雨,还在下。泥泞的乡间土路,公共汽车是不会来的。母亲说,要不到生产队借个马车,送孩子到火车站?“不必了”,父亲淡淡地说。一边说着,一边在我的行李外又裹上了一层塑料布。雨还没停,父亲背上行李便和我上路了。踏着泥泞,宁可绕远,父亲也专奔村子走,逢人便主动上前搭讪,告诉人家“我们孩子考上大学了”。行了约20多公里路,就到了这座三等小站——双城堡。月台上,父亲掏出一个塑料袋,颤抖着打开一层又一层,终于从里面拿出一沓钱。我一数,一共80元。就是这80元钱,我一直支持到两年后毕业,没再向家里要一分钱。而就是这80元钱,使我背了一生也还不完的情感之债。这80元钱,仿佛浸透了老父毕生的心血。
雨,还在下,列车徐徐开动,我看着站在月台上48岁的父亲,灰白的鬓角流着雨水和汗水,心里一阵阵发紧———还有几十里的路程在等待着他步行回家
中午,我们并没有吃饭。我们,谁都不忍花点求学的费用。
雨,还在下,我不知道父亲是怎样走完了那泥泞的几十里路程;而我,却从此走上了求学与求索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