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中国有点文化的人,泰山就是一块磁石。自从孩时念完杨朔的《泰山极顶》,心中便构建了来日一登泰山的宏愿。从这个意义上说,泰山应该属于中国的文化人。也许,中国文人也像泰山那样孤傲,而贩夫走卒哪有那么强的征服欲和表现欲?及至真的登上了泰山,我觉得原来的想法是那样的幼稚与武断。
颈项上挂着金链子的大款和珠光宝气的太太们坐在滑竿上,嘴角镌刻着对泰山与世人的不屑。或往嘴里扔几粒名贵的樱桃,或喷出硕大的口香糖泡泡,在轿夫们的肩上悠悠然上山。物质丰厚了,该有点精神追求了。
衣衫褴褛的登临者少,但是有。他们要把不屈的屣痕印在中国的名山上,以昭然天公的不公和世态的炎凉。
年轻气盛的后生们蹒跚着爬上了玉皇顶,终于把泰山踩在了脚下。他们在一片哄笑声中决出了谁是捷足先登者,于是,天下的人渺小了。
年老的人期期盼盼,或孓然一身,或相互扶将。满目是怜惜之情,只望此次登临,和岱岳做悲壮的诀别。人,毕竟流年有限。
在玉皇顶,有一幅石刻:“眼底乾坤小,胸中块垒多,峰头最高处,拔剑纵狂歌”,是一位乡农刻的。在南天门旁,一幅“两眼浮云,青山为伴”,出自樵子的手笔。在这两幅石刻前长久驻足,俯瞰时隐时现的峰谷,咀嚼着最普通人的心境,胸中扑上了无穷的快意。至于乾隆和康熙大老倌都涂的什么鸦,并未留下什么印象。
有人说,泰山归来不看山。其实,泰山的雄奇和俊秀都是挑夫们挑上去的。
在泰山,普通的挑夫应该是最多的。没有泰山挑夫,就没有上山的路;没有曲径通幽,即便皇帝老儿也无法朝天,即便是诗圣也无法苦吟“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千古绝唱。泰山挑夫的扁担是铁的,肩膀是铜的,胸襟是坦荡的,身价是低廉的。不见泰山挑夫的肩膀和后背,你便一生也想不出什么是真正的古铜色。见了他们挥汗如雨的执著与韧劲,你会情不自禁地想起一峰峰忍辱负重的骆驼。
在南天门与玉皇顶之间,前面出现了一个孱弱的挑夫身影,汗渍已经湿透了肩背,挑着一副水桶艰难地攀援。我为这样一位不赤膊的挑夫而莫名:“歇会儿吧,朋友!”我不经意地喊了一句。不想那挑夫回过身来,竟使我们十分惊诧,在属于挑夫们的泰山世界里,居然出现了“挑妇”!我殊不知 38岁的刘淑香是不是泰山挑夫中惟一的女性,但是使我们为之惊叹的反倒是她的平淡心态。从南天门到玉皇顶我不知道有多少里程,但每向上走一步,必须付出沉重的代价。这也正是人们纷纷企图表现自己的条件。从太阳还没出山到夕阳西下,她要向上挑 8挑水,每挑 6元钱。“来多少天了?”“二十八天半。”她毫不犹豫地说。她的家就在泰山脚下桃花峪的方庄,丈夫也在这座大山里,吃饭自己做,露宿在山腰。谈起这些,她非但没有一种凄苦感,反倒觉得十分满足。孩子放暑假,放在了母亲家。只是提到孩子,她才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对于孩子,母亲的心随时都可能融化,又随时都可能破碎。
从泰山下来,除了腰酸腿痛,似乎没有被陶冶灵性正阳刚,眼前总晃动着泰山挑夫的影子。杜甫走了,孔尚任走了,杨朔走了,各位帝王将相走了。除了给泰山留下了几句诗文和凿在山石上的御笔,对于泰山,人人都是一次凄楚的苦旅和匆匆过客。因为,泰山永远属于向刘淑香那样的极普通又没有多少文化还挺贫穷的人,他们才是泰山的真正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