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见过北方的“烟炮”吗?风雪将天地搅合在一起,无端地发着淫威,根本就没给人留有空间。在自然面前,人就是一只蚂蚁。
生产队的粪堆上,并排站着一群劳力,好像坚守阵地的战士一般。那时经年累月干不完的农活,想要休息一天真的太奢侈了。“干到二十九,初一就动手”,看看,只能是大年三十休一天。冬天刨粪,是一年中最轻巧的活儿。因为不用在茫茫的原野上无休止地修理地球,冬天天又短,靠靠时间,也能对付把工分挣了。但是,令人郁闷的是,同样和整劳力抡一天大镐,却只能挣半拉子的分。生产队的工分是什么?“分儿分儿小命根儿,有吃有穿有媳妇儿”。要想生存,就得挣公分。
白天公分挣得少,我和父亲说,决定白天刨粪晚上打场。
望着瘦弱的我,父亲沉默了半天,终于轻轻地点点头,好像自言自语地说:“唉,没有别的出路啊,不挣分咋办……”我知道父亲的心,一定是隐隐作痛的。那年,我才16虚岁啊。
晚上住工回家,我摘下手捂子一看,虎口已经震裂了,满手背的鲜血已经凝固了,钻心的痛楚令人辛酸,这样的日子啥时候是头呢?如果就是这样一代一代地活下去,有意思吗?但是,农民,农活,就得这样活!
吃完晚饭,我赶紧躺在炕上眯着,准备睡一觉,因为半夜要起来打场。迷迷糊糊睡得正香,突然传来一阵“咚咚”的响声,到东屋一看,父亲拿着一个木头榔头,垫着木墩在砸靰鞡草。大约一袋烟功夫,靰鞡草砸好了,柔柔软软地像一团麻,青黄的颜色,令人想起北方秋天的草甸子。靰鞡草有塔头草、羊胡子草等几种,有的生长在沼泽地,有的生长在山林间,共同的特点是茎叶细长,干燥后柔软、韧性强。一般以长白山和兴安岭的塔头草比较常见。在二伏时割取的称“青根子”,秋霜后割取的称“红根子”。割取后捆成小把,在竿子或绳子上晒干后收存备用。把靰鞡草絮在牛皮靰鞡里,即使在冰雪上站上一个时辰,仍然热乎乎的。所以故老相传的“关东三宝”就是“人参、貂皮、靰鞡草”:“参以寿富人,贫者不获餐。貂以荣贵人,贱者不敢冠。惟此草一束,贫贱得御寒。”
父亲脱下脚上穿的靰鞡,掏出旧草,絮上新草,边絮边说:“晚上还得打场,本来脚上就有冻疮……”这一絮,便把温暖的情怀絮进了我的心窝。
这双靰鞡是爷爷传给父亲的,磨得已经发白,不知传了多少代了。靰鞡又写作“乌拉”、“兀剌”,其名称来自满语对皮靴称谓的音译,是一种东北人冬天穿的“土皮鞋”。靰鞡是一种皮革缝制的鞋。其中以牛皮为佳,由两块皮子组成,一块叫靰鞡帮,帮和底是一整块皮子;一块叫靰鞡脸。先把靰鞡帮的前端抽成均匀的皱褶,再缝上靰鞡脸,在开口处穿上皮条做成的八个靰鞡耳子,每面四个,有的后跟缝上靰鞡柳根,便于穿时方便,每只靰鞡鞋的后跟底部再钉上两颗用以防滑的凸面五角形铁钉,就算制做完成。此外,还要配上靰鞡腰子(布的)和靰鞡带,絮上靰鞡草就可穿用。东北民间有一则关于靰鞡的谜语,概括得很生动:“有大有小,农民之宝。脸多皱纹,耳朵不少。身上没肉,肚里有草。放下不动,穿上就跑”。流行的歇后语也挺有意思“穿靰鞡进门坎儿——先进者(褶)儿 ”;“二分钱买双靰鞡——贱皮子”。
半夜起来,穿上父亲亲手絮的靰鞡,感觉暖暖的,轻轻的。而父亲,却穿上了一双破旧的黑胶鞋,也塞里了一团靰鞡草,屯子那时把这种鞋称为“胶皮靰鞡”。打场,是一种原始而笨重的脱粒方式。在场院里,先把垛在那里的谷子、麋子或黄豆厚厚地摊上一层,然后由车把式牵着马或牛拉石滚子不停地碾压,叫压场。压过头一遍,旁边的社员用木叉进行翻场,然后再碾,这样反复几遍后便开始收场。用木制的扬场锨把粮食粒子扬向天空称“扬场”,把杂物被风吹走,剩下干净的粮食粒就可以入库了。那天,父亲牵着马压场,我负责翻场。等待翻场的间隙,脚下热乎乎的;而我看父亲,牵着马只能在原地转圈,不停地跺着脚和磕打着破旧的胶鞋。我的鼻子发酸,我清晰地记得,父亲把温暖给了我,把寒冷留给了自己。这温暖,留在了我的一生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