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至今已经搬了十几次家。
老人说,“穷搬家,富挪坟”。其实,不管穷富,该搬都得搬。搬家就是人生的过程,搬来搬去,就把人搬老了。
第一次搬家是从老屯往乡里搬。农村把孩子搬出去单过叫“分家”,其实不是平分财产,而是意味着从此要自己挑起生活的重担。结婚半年后,应该是1978年的早春,因为我在乡所在地的王柳罐屯教书,来回十分不便,决定一大家子十几口不再一锅搅马勺,提出来了分家。爹和娘虽然不太愿意,也得面对现实。
家,终于分了。我分的“家”是两个碗、两双筷子和半面袋儿小米子,外加一个裂了缝的小耳朵锅。搬家那天爹眼睛通红,声音颤抖着跟我说:“家穷,没办法。以后总能好……”第一次搬家没用车,这点家当不值得用车,那时生产队的马车给谁家搬家,就得由谁家付出不菲的工分。
爹背着小米袋子,我提着破锅,她捧着碗筷走到了八里地以外的乡里。料峭的春寒,裹挟着分崩离析的凄楚,连同那英雄气短的清泪。一路上,心情异常复杂,我这孱弱的身子骨,能挑起沉重的生活大梁吗?望着父亲花白的头发,心里未免惴惴的,因为,我在家里毕竟是个大的。我的“出飞”,等于抽走了二老的主心骨,家中的负担肯定是要继续加重的了。爹说,“老猫炕上睡,一辈留一辈。树大哪有不分杈的?”只要爹能想通,我的心情就轻松了不少。当然,爹当时的心情,至今不得而知。
王柳罐屯有一温姓人家,主人多年失聪,绰号“温聋子”。他家有三间草房,我们就在他家的西屋安下了家。冬天没烧柴,秋天就得到处捡柴禾、搂树叶和黄豆叶,留作冬炊取火。贫穷而寒冷的冬日特别难熬,在那样的日子里,我真的理解“贫”为何总和“寒”连在一起的含义。农村形容贫寒的顺口溜说“破房子漏锅,炕上躺个病老婆”,冷得像冰窖一样的房子还是租的,出入看人家脸子,尿尿呲人家墙根,连梦里都想有一个自己的房子……
转年,又一个早春,我要自己盖房子了。农村那时盖房子有板打墙、土坯墙、垃和辫子墙和砖墙。板打墙是用板子夹着黄粘土用榔头打成的墙;土坯墙是用土和着麦秸用土坯模子脱出了土坯砌成的墙;垃和辫子墙是用谷草裹着泥巴堆成的墙;砖墙自然是用红砖砌就。那年头,村里除了头头脑脑谁家能盖起砖房呢?再说房木则是最大的难题,到山里拉木头没个十天八天的根本回不来,再说爹那么大岁数不能再让他饱受风霜劳顿之苦了。她家有个二舅在哈尔滨住,和正阳河木材厂只隔着个板障子,因而他家就有房木和门窗料。现在说是“偷”的也不是太好听,就是没人看着的时候拿的。当然,也得付出辛劳和胆量。岳母和我站在胶轮拖拉机的拖斗里,一路颠簸到晚上才到哈尔滨,因为拉木头必须得晚间装车。好歹算把两间土坯墙、碱土顶平房在乡亲的协助下盖起来了。农村盖房必须得大家帮工,头一天把“四梁八柱”安排好,叫“竖架子”,也是“告示”,好让大家第二天都来帮忙。人缘好的全屯子家家都出人来帮,人缘差的就得先找“屯不错”去挨家做工作。包括事先的脱坯,都是这个程序。人们来了砌墙的砌墙,和稀泥的和泥,中午吃饭,晚上喝酒,当然菜就是土豆子、白菜、大豆腐、粉条子啥的。讲究的人家买点猪肉和青菜,也主要是装点门面,心里当然揪心地疼。
那是我“分家”后的第一个家,一个用艰辛与苦痛垒起的家,一个用期盼与憧憬筑起的家,一个用欢乐与满足托起的家,一个燃起生活希望的家!
这个家在屯子最东南角,紧挨着大地,青纱帐起来的时候,心里连白天都有些发毛。在这里,我们生孩子,种蔬菜,养猪鸡,就是现在所说的“田园生活”。现在想起来仍然十分怀恋,而那逝去的岁月岂能复返?
后来搬到了县城,再后来搬到了省城,住上了楼房。但是那简陋的老屋仍然在我的心中矗立。那年,听屯子亲戚说老屋即将拆除,因为房主要在原地盖新房子了。我一大早就从省城辗转赶回,在老屋的墙上掰下一块土,郑重地包起来,现在还珍藏着。那是我生活的一块座右铭,让我时时刻刻记起那些难以忘怀的蹉跎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