驴的一辈子真的挺不容易,活儿不少干,还得被鞭打,被呵斥,可谓忍辱负重。套包、夹板一上,便只有出力的份儿。伙食从来都不会好,能吃到点儿青草就算过年,谁能舍得高粱粒儿、料豆子给驴吃?牛、马、骡子还分不过头呢!既便干得再出色也不会得到赏识,就因为天生的驴脾气。驴的嗓音洪亮,不善于慢声细语地逢迎,整天咿呀咿呀地叫个不停。以至于被人类冠以“驴叫天”的嗓子。
最可叹的是驴的命运,根本就没有退休那一说。干了一辈子,只要是年纪大了一天干不动了,生产队长是绝对不会让它多吃一天“闲饭”的,所谓“卸磨杀驴”。农村把杀驴叫“下汤锅”,俗话说,老驴下汤锅——没命了。杀驴是残忍的,用铁锤或是木榔头,用力击打驴的脑门,趁着还有活气儿,便用刀挑开了四肢放血。肉,便煮来吃了;皮,“熟”出来卖给艺人刻“影人子”。人们把勤劳了一生的驴煮来吃了,为了掩盖自己的不义,还咂着舌编了一个充分的理由:天上龙肉,地下驴肉!甚至连“下水”也不放过:“宁舍爹和娘,不舍驴马板肠。”既然是美味,就一定得吃的。死后再做一次贡献,就能改变人们对驴的偏见吗?这,是驴一生的悲剧。
我高中毕业后,就到生产队干起了农活,于是也就以驴为伍了。生产队有一头毛驴,挺引人注目的,两只耳朵竖着,一副警惕的模样;通体油黑的毛色,鼻梁上一个白白的圆点,所以大伙都把它叫“白头囟”,看起来倒蛮英俊潇洒的。
“白头囟”干起活儿来没的说,工种基本是拉水磨和拉磙子。只要磨倌把“眼罩”给它一戴,不用吆喝和扬鞭,它便健步如飞起来。谁都知道,圆圆的磨道根本就没有尽头,但那驴却并不因之却步,不磨完最后一颗豆绝不停脚。我那时年小体弱,便和“白头囟”一起去压磙子。春播之后,垄台儿必须镇压,以便保墒。秋翻以后,也必须镇压,还是为了保墒。压得遍数越多,保墒的效果就越好。早晨太阳一冒红,我们便上地了,咯吱咯吱的磙子声便在地里响起。太阳落山了,我们便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家,它去吃草,我去吃饭。日复一日,单调而疲乏的日子,让我们一点儿盼头都没有。如果这样地活了一生,真的一点儿意思都没有。因为我们不知道为什么而生,或者为什么而死。有的时候,真想仰天长啸,舒舒胸中的郁闷之气。
那年冬天,生产队打场,夜半起来,都得到生产队吃顿饭。那晚,不同以往。老远,就闻到一股久久未闻的香气。进了队部,就见人人脸上都挂着久违了的笑容——原来是老“白头囟”下了“汤锅”。人们为吃了几口驴肉而满足。那时,好久都沾不到荤腥。爹去得早,给我抢了一块留了起来,见我进了屋,把筷子上插着的一块驴肉递给我。这就是朝夕相处的“白头囟”吗?我的眼里积满了泪水,便是馋死,也绝不会吃朋友的肉。我拿着那块驴肉走出了队部,踏着积雪,向我俩一起压磙子的东北地走去,把它深深地埋在我俩常年劳作的垄沟里……
现在只要一回老屯,我总会在老驴长眠的地方长久地驻足。地还在,我还在,老驴已经故去了。每当此刻,我便想,什么时候,我一定给和我同甘共苦的“白头囟”写一篇祭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