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走了,真的走了。
尽管他活了98岁,走的时候也很安详,还和我们挥手告别,绝对潇洒地寿终正寝。但是,70岁的我,依然很脆弱。埋葬了父亲,我万念俱灰,仿佛把我余生的所有希望都掩埋掉了。所有的慰藉都无法解脱我的忧伤,我不能没有父亲,平生我最尊崇的人之离去,无以复加的伤感,穿透了我的身心,一百多天了,中元节即将来临之际,思念之情依然挥之不去,总也无法走出那个黑色的早晨——2023年4月15日8点50分。
我知道,父亲走了,走出了这个世界,却走进了我的心。自从记事,不知为何,就有一个奇怪的念头:有一天没了父亲怎么办?如今,这一天真的来了,我终于尝到了什么叫锥心之痛。天下所有的山崩塌了,也莫若我心中的这座山塌了的痛苦与无助,没有了父亲,我不知道,我的余生还有多少值得牵挂的?
父亲的一生,无时无刻不是在付出。宽博的胸襟,善良的品性,勤勉的劳作,无私的奉献,贯穿了他生命的始终。然而,所有这些,竟然与文化丝毫无关。
父亲一个字也不认识。确切一点说,是一天书没念过,一个字也没写过。
我们家从我父亲以上世代没有读书人。这倒不是我们一家的悲剧,而是那个时代的所有中国农民的不幸。
当我,作为我们家的第一个男儿出世后,听母亲说,到了三岁上,父亲才给我取出名来。在我的名字上能带上一个“龙”字,足见父亲期盼我将来能出息的良苦用心。
时光荏苒,紫燕出巢,我们几个大的都相继离开了家。离开了哺育我们长大成人的土地,和为我们操劳了大半生的父母亲。父亲偶尔到城里卖点农副产品换点零花钱,每每到我这里来。父亲对我们的两个孩子非常钟爱,尤其看到孩子又写又画,他那满面的皱纹就舒展开来,嘴唇在微微颤动,目光中蕴涵着一种异样的欣喜。每当这时候,孩子就问他:“爷爷,为什么你不会写字呢?”听了这话,父亲就无声地叹息了。尔后,看了看我,又嘿嘿地乐了起来。这细微的感情变化,深深地潜在着一种东西,惟其有我,才能够洞察和理解得那样充分和透彻。而每当此时,我童年的记忆,就不可遏止地在我的头脑中奔涌开来。
“三九”天嘎巴嘎巴冷,父亲要替跟车的进城去送公粮。这就叫“打掌子”。每次父亲都很乐意去,因为可以得到八角钱的出差补助费的。天一黑,父亲就用一个木榔头垫着木墩子“吭吭”地砸靰鞡草,然后絮起靰鞡来。半夜十二点刚过,一阵狗咬,打更的来招呼套车了。睡得迷迷糊糊的我,听母亲说:“死冷寒天的,给八角钱就吃两个大碗面吧。”父亲不吭声,紧了紧腰间扎的麻绳,往两个凉窝头眼里塞进几块咸菜,揣在怀里出去了。
晚上,隔老远,就能听见马车轧雪的声音。父亲该回来了。门开处,卷进一团冷气,满是白霜的狗皮帽子,散发出一股呛人的腥味。父亲解开腰间的麻绳,几本带着体温的小人书就传到了我的手上。喝完包米粥,在昏黄的油灯下,父亲又开始编草席子了。他极惬意地听我讲小人书。随着情节的发展,父亲时而眉飞色舞,时而皱紧眉头。看得出,他的情绪完全沉浸在了那动人的故事中。随着一次次地替别人“打掌子”,父亲一次次地挨饿受冻,换来了我的小人儿书的增多。从《岳飞出世》到《风波亭》,从《桃园结义》到《三国归晋》,从《九纹龙史进》到《梁山泊英雄排座次》……一次,我的《枪挑小梁王》放在书桌里不慎被人偷走了,我放声地哭起来,这倒不是因为小书值个三角多钱,在我看来那是父亲的血汗。
父亲有极强的记忆力。凡我给他讲过的,或者是说书先生讲过的,他都能讲得出,连人名、地名、情节竟全然不差。而且父亲还能讲很多部书,甚至还能学着老说书先生的样子,道一段白,再用东北大鼓的腔调唱一段。因此,人们都管他叫“王先生”。至今想起来,父亲真是一位奇人,一个大字不识,竟然能说书讲古,脑袋里装着怎样的记忆密码?
冬天夜长,天一黑,屯西头我奶奶家就挤满了人。没有现成的书,就听父亲讲;有现成的书,就听我讲。一说就是大半夜。什么《罗通扫北》、《薛礼征东》,啥时候把我累得声音嘶哑了,父亲说不唱了,人们这才不情愿地踏着积雪回家去了。
那时节,父亲给我留下了一个爱书的习惯。
一年春天,我从学校偷偷地蹓到野外去打山雀,眼看“红马料”就要进扣网了,忽然身后响起了沉重的脚步声,我一回头,见父亲正一脸忧郁不高兴地看着我。我顿时手足无措起来。只听父亲说:“咱家没有个识字的,你就出息去吧!”说完,“啪啪”两脚把两盘扣网踩得溜扁!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我望着父亲的背影,心里反复琢磨着父亲抛下来的两句话,再看了看踩扁的扣网,不由得流下两行惭愧的泪来……
1972年初,我高中毕业了。那时不兴高考,扛着行李回了家。晚上,父亲翻过来掉过去睡不着,连连唉声叹气。我不知父亲为什么事犯愁。半夜里,听父亲和母亲说:“孩子十来年书白念了,明天就要下庄稼地了……”我这才恍然大悟,缩进被窝里低声地抽泣起来……
每逢铲地或是割地回来,我都要看书和写点什么,一直到深夜。每天早晨,上工前,劳动力都得到队里去喝一顿玉米粥,父亲不忍叫醒我,就把粥从队里端回来,眼看要上地了再叫醒我。在地里,一歇气我就看书,父亲就替我刮锄板儿,磨镰刀。在家里,每逢我要去挑水,父亲就抢过扁担说:“去看一会儿书吧。”说完,挑起水桶走了。
在我参加生产的三年中,父亲就是这样。在他看来他的付出是应该的,天经地义的;而子女们能多识一个字,多读一页书,都会使他满足。一切劳动,在他看来,都变成了一种享受。这,仅仅是用来形容中国农民的“勤劳”这个词汇所能包容得下的吗?
1974年秋,我接到了一张呼兰师范学校的录取通知书。那些天,父亲的喜悦之情溢于言表,可也见他经常唉声叹气。一天晚上,他把在西屋写作业的二妹妹叫过来了,说:“你哥念书缺钱,我去姜家窝棚借点去。你妈不在家,你们两个大的要好好地看家……”即将要上高中的二妹妹对父亲说:“爸爸,我有个想法,我不想念了,到生产队挣分去,多挣两个钱,好让哥哥好好念书,我是个女孩……”父亲听了,稍一沉吟,不由得两行热泪扑簌簌地流了下来,他哽咽着说:“都怪爸爸没能耐,让你念不到头……”说到这,已经泣不成声。
要去报到那天早上,天上却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母亲说:“这天头公社不能通汽车,就求一趟队里的马车,送孩子到城里再坐火车走吧。”父亲想了想没同意,只是在行李外又包了一层塑料布,就背起来和我上路了。一路上,我们踏着泥泞,淋着雨艰难地走着。父亲宁可绕点远路也奔屯子走。每当碰上熟人,就故意和人家先打招呼,唠了几句见面的嗑儿,就指着我对人家说:“你不知道吧?我们的孩子考上大学了。”望着父亲那非常得意的面容,我的目光停留在父亲的头上。四十八岁的父亲,头上是一片灰白的岁月的云雾。顺着那云雾流下来的,是涔涔的汗水和雨水。我的心上不由得掠过一丝甜甜的安慰和淡淡的苦涩:父亲为我们操劳了大半生,难道,仅仅就是我们能多念几天书吗?行了约20多公里路,就到了这座三等小站——双城堡。月台上,父亲掏出一个塑料袋,颤抖着打开一层又一层,终于从里面拿出一沓钱。我一数,一共80元。父亲说,为了我的学费,他去了邻村姜家窝棚,挨家挨户求借,由本村的姑父做担保,而且还是十分利,一年满期得还人家160元。那天中午我们都没吃饭,因为舍不得花几块钱。我不知道父亲是怎么忍饥挨饿走完那几十里的路程,回到家的,我则登上了求学之路。就是这80元钱,我一直支持到两年后毕业,没再向家里要一分钱。而就是这80元钱,使我背了一生也还不完的情感之债。这80元钱,仿佛浸透了老父毕生的心血。
后来,我因为虽然教书,却经常有作品在报纸发表,便从农村中学调到县委宣传部工作了。父亲那颗枯竭的心更得到了极大的安慰。在他的心目中和乡邻们的赞许声中,感到我是有了“出息”了,是我们这个贫寒之家的骄傲。
村里人,有些时候也是乐于夸张的。有人和父亲说:“你儿子写一篇稿就能挣几百元的稿费,都快发财了!”父亲只是付之一笑:“没看他都累得又黑又瘦,胡子都快赶上我的长了。”仲春的一天,我午休回到家里。见屋里放着一麻袋土豆,一捆粉条和半面袋小米子。爱人告诉我这是父亲给带来的,我问父亲干什么去了,爱人说去电影院看《杨家将》去了。我问这些东西是怎么拿来的,爱人告诉我,是父亲借着送粮车拉到了北站,为了不麻烦马车,从火车站坐汽车,到十字街后一直扛来的。从十字街到南门里我的家,足有二里多路,我设想不出来,将近六十的老人是如何将这一麻袋土豆和粉条、小米扛到我这儿的。
爱人告诉我,父亲说,大苦春头子没菜吃,我又爱吃粉条,粮店领的小米子都是陈的……
唉,可怜天下父母心!
爱人还告诉我,问父亲拿这么多东西为什么不去县里单位找我,父亲说他穿得很不好,怕别人笑话,听到这里,我的心像变成了一块沉重的铅块,胸膛里发堵。我对父亲的一种负债感,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沉重。尽管,我曾用菲薄的工资为父亲买过衣服,买过肉和菜,可是,若想报答完父亲的恩情是永远也做不到的。因为他给我的是全部,而我给他的则是一点点。在我们父子之间的感情天平上,我,永远也无法投诸一颗使其平衡的砝码。
父亲走后,爱人跟我说,父亲给我们送土豆时,可能是腰扭了,不然怎么老用拳头捶腰呢?后来,我回家才知道,父亲来我家之前往地里送粪马毛了,空马车从父亲的腰上轧了过去。可是,父亲,您怎么没告诉我一声呢?
哦,父亲给我的是心,我给了父亲什么?
父亲年事已高,无情的岁月风霜,染得他一头白发,刻得满面皱纹,高大的身躯开始佝偻了。挑着生活的重担,他步履蹒跚地走过了几十年。尽管身体每况愈下,整天喊腰疼,但仍然在承包田里不辍地劳作,顶着烈日耕锄,冒着寒风送粮。这倒不是仅仅因为他是普普通通的农民,因为,除了我们六个大的都读满了初、高中远走高飞了,还有四个小的正读着小学、初中、高中和大学。这,不允许他卸掉压在肩上的沉重的生活担子。
我常常为不能替父亲分担重负而愧疚。比方说我丢不下功名利禄而到父亲的承包田里去帮着薅一把草。但,我相信,父亲是不会同意我这样做的,相反,正是父亲,用他的全部心血哺育他的儿子——一个风雨中的跋涉者。
父亲八十多岁的时候,终于停止了田里的劳作,对告别田野多有不舍,常常在院子里的小园儿里种些蔬菜,一边锻炼身子骨,一边填补家用。我们就会尽量抽时间回去看望父母。记得,那年天下的第一片叶子落了,我们又该回家了。因为天快冷了,要帮着家里送煤,准备过冬。车一到村口的拐角处,在成熟的玉米田边站着两位老人,一位是白发苍苍的父亲,一位是白发苍苍的母亲。秋风吹来,多像两株萧瑟的老树。一年的光景,母亲的脸颊更加黑了,且如刀刻般又多了数不清的沟壑;父亲的满头白发也愈加稀疏,牙齿也只剩了六颗,腮也显得更瘪了。我把双手放在母亲瘦削的双肩上,额头贴在母亲的白发上。自从半个世纪前离开这个小村,我是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贴近亲娘……从打记事,母亲就有一个愿意唠叨的毛病,常常引得孩子们的不快。如今,就让她痛痛快快地唠叨吧!八十多岁的人还能唠叨多少年呢?以往回家,爹总是撵我们早点走;可听娘说,现在一到节日,爹就到屯子东头去蹲着,望着我们的来路,迟迟地不肯离去。我问爹可是当真——因为娘常常愿意夸张,爹嗫嚅地说:“唉……老了,老了,哪个都想,晚上总也睡不着觉……”说这些时,眼角便流下了混浊的泪水……
父亲九十岁的时候,我们回家越来越勤了。我们心里明白,父母年事已高,而且身体每况愈下,看一眼就会少一眼。2020年正月廿七,适逢父亲95岁诞辰,趁着子女都在场,父亲向我们提出了三点“要求”,这是父亲平生第一次向子女提要求:第一,要离开住了一辈子的老屯,到大山深处的妹妹家去住;第二,他去世了谁都不要悲痛,不许子孙们奠酒;第三,要买一副上好的料子把他埋了。我知道父亲在安排后事。为什么要离开住了一辈子的老屯,离开儿子的身边到深山老林的女儿家去住,是为了过世不折腾儿孙们,更主要的是为了躲那把火。老人认为火烧遗体,有悖千年传习。妹妹家的大山里,可以选个山头埋葬。过了几天,我们租了个商务车,把父母送到了千里之外的妹妹家。我知道,父亲此去再也不会回来了,而且去探望也不像以前那样方便了。内心不免五味杂陈,为父亲的离乡备感牵念。此后,我们多次到千里之外的大山深处探望年迈的双亲,父亲多次问及老屯的那些故人还健在与否,偶尔忆及陈年旧事,多是体现对故乡的眷恋之情。我知道,父亲也不愿离开生活了一辈子的老屯——小西荒村,那个在地图上都找不到的小村落。只是,为了一个坚守,内心充满了故土难离的失落与无奈。
去年冬天,突然传来疫情解封的消息,我们都准备不足,很快就“阳”了。我突然意识到, 此次疫情对父亲的生命威胁。电话询问时,父亲很平静,只是说浑身疼,并不是很严重。我知道,父亲一定是非常痛苦,是不想让儿子着急、牵挂,他的一辈子就是这样过来的。当我们冒着凛冽的寒风来到大山深处,来到父亲的身边时,刚强的父亲第一次当着我们的面落泪了。父亲一辈子别说没有进过医院,就是连肌肉针儿都没有打过。而在夜里的昏睡中,大声的呻吟,让我们感受到父亲被病痛折磨的程度,是何其难以忍受。
春节临近,我建议我们都去父母身边,和父母过一个春节,因为父亲的身体实在支持不多久了。我和父亲视频商量,父亲不同意,理由是太折腾,天气太冷,花销太大。我说:“爹,你就让我们去吧,你不想我呀?”父亲说:“不想,好好在家过年……”
正月初四,我们所有子女赶到父亲身边时,父亲羸弱的身体告诉我们要丢掉所有的幻想,打了十几针“白蛋白”之后,父亲的脸上有了红润,也能简单的对话了,而且思路清晰。住了几天,父亲说他没事了,让我们回来。夜晚归乡,牵挂父亲的安危,望着漫天星斗,为父亲祈福,草成短诗一首《归途》:
星,整夜未眠
闪着忧郁的眼神
倾听我的叹息
快睡吧
尽管辜负了黄昏的托付
尽管要目睹死亡
尽管要抱着苍山落泪
儿时的油灯
时明时灭
摇摇晃晃照着前程
展开的黄卷
为逃离找到了出口
远方,长满老茧的大手
把未来高高托起
一旦山峰倒下
刚毅被衰弱统治
从未低下的头
深陷在屈辱中
凄凉的料峭
透进如柴的臂骨
夜,是否把呻吟
洒在归乡的途中
父亲走了,永远走出了尘世,永远走进了我的心里。还有多少余生,就有多少思念。父亲生前知道我当记者、是作家,对我的最大期望就是“多写好人”。回顾前尘,在我的新闻与文学生涯中,唯一能告慰父亲的是,我以父亲给我的这支笔,去抒写那无尽的人性之爱,去戳痛这爱之外的虞诈与邪恶。没有人知道,我的所有成就都是父亲给的。当别人问起我的父亲是谁时,我会毫不掩饰地告诉他,父亲不识一个大字,没有什么革命资格,更没有显赫的经历,就像路边的一棵草,田里的一块土一样平凡而敦厚。而正是这些平凡而又平凡的人,在支撑着整个社会。
当我平生笔下写了无数个人物之后,今天,距离癸卯中元节还有五天,我为父亲作传,把我的心里话说给大山深处、九泉之下的父亲听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