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里和正月里的秧歌,把乡村的大年点染得热闹非凡,让人时不时地想起被人斥之为“穷欢乐”来。穷,也不能少了欢乐。生活中少了欢乐,才是真正的贫穷。
一进腊月门子,被冻僵的乡村就沸腾起来。不管大姑娘小媳妇,还是小伙子老爷们,压抑了一年的心便开始活泛起来。而情窦初开的少男少女们,这是堂而皇之相会的绝佳机会。等腊月二十三小年一过,人们就踩着“咚咚锵”的锣鼓点儿,随着高亢悦耳的喇叭牌子,尽情地扭,尽情地浪。扭融了残冰与积雪,浪出了生活的原味。扭秧歌,是春的标志,是希冀的升腾。
小时候年前的腊月异常寒冷,但是孩子们的心是热的。一进腊月,就掰着手指一天一天地算,一天一天地盼,还有多少天过大年。现在回忆一下,当时盼过年的境况,无非是为了吃点好的,穿点好的,有好玩儿的。最好的吃是吃年猪肉,大年三十的年夜饭。最好的穿戴是女孩儿做件花衣裳,扎上彩绫子。男孩穿不穿无所谓,只要有鞭炮、灯笼、蜡烛就行。都说欲望是无止境的,穷人家的孩子,怎么会敢有奢望?天天都吃好的,谁还盼过年?那时节,总觉得“朱门酒肉臭”的诗句太也夸张,现在想来作为豪富之家,区区酒肉又算得了什么?
过年的标志从撒年糕、蒸豆包开始,一进腊月,家家的房门里都飘出大黄米的甜香。哪怕再困难的人家,也得淘黄米。那时乡村有大黄米和小黄米之分。大黄米是糜子的脱粒,小黄米是粘谷子的脱粒。大黄米磨面无论是撒年糕还是蒸豆包,都是又粘又香又甜。豆是芸豆或是花脸豆,油黄的年糕一层层的红豆,一看就满嘴生津。大芸豆的豆包馅攥得紧乎乎的,吃起来咯噔咯噔的,口感妙极了。再蘸着白糖,那暂时的香甜,浑然忘却了久远的困窘。
解放前农村秧歌又扭又唱,又叫唱秧歌;农村秧歌游屯串村,又叫“跑秧歌”;城镇秧歌光扭不唱,又叫“扭秧歌”。我们家乡的就是扭秧歌,都是以扭为主。前边指挥的叫“拉衫儿的”;一男一女叫“一帮股儿”,女的叫“包头的”,如果女子不够,就由男人包头,冒充女人。在屯子名声不怎么好的,不论男女,是不能进秧歌队的。然而,老陆却例外。老陆那时都五十多岁了,不论大人孩子问他“几岁了”,他都会笑着回答:“六岁!”听说老陆是六岁时从窗台摔到了地上,把脑袋摔坏了,所以六岁以后的事就记得不怎么扎实。别看老陆脑子有了问题,可是却有一手绝活:鼓敲得好,不但敲得响,而且花点多。原来老陆是抬鼓手,或许是抬的年头多,或许听的年头多,或者是有敲鼓的天赋,却练就了如此超越常人的绝技。即便闭着眼睛,也能分辨出老陆的鼓声。穷困对于老陆似乎根本就没有反应,看着他张着大嘴、摇头晃脑地击打着大鼓,当时真的挺羡慕老陆——一个视富贵与贫贱皆如浮云的人。而随着老陆的鼓点,人们忘情地扭呀浪呀,仿佛把贫穷全都抛诸脑后。
大年三十一过,秧歌队便挨家挨户地拜年,无论是穷家还是富户,都得放鞭燃炮,献上彩头。有的是几包烟,有的是几毛钱,表示着对登门拜年的回敬。当然,在村上有头有脸的人家,是要多扭一会儿的。
现在老屯的秧歌已经难以组织了,听乡亲说已经好多年不扭了。据说现在的小青年都出去打工,春节回来只休息几天,正月十五以后就得回去上班了,没有那时间。再者,现在有的村扭秧歌就得花钱雇人,一种原始的娱乐方式也被沾满了铜锈气。原生态的秧歌一旦商品化了,就失却了本来的面目,一招一式、一颦一笑显得是那样地生硬而市侩。唉,家乡的秧歌,彻底变味了。而那位一辈子都是“六岁”而且孑然一身的老陆,前几年也突然失踪,没有人知道他的下落。听不到老陆的鼓点声,那些富有的大年,一年一年的也便索然无味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