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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贵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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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10/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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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的故事

 

王贵龙

 

故乡在泾河北岸一条支流尽头的塬畔上,地形如大鸟。那鸟刹那落地,鸟头伸入山涧清泉,翅膀还在塬边扑棱。离开故乡我与故乡越近了,我感到与故乡的情,深不可测。离开故乡几十年,劈棘斩浪,历经坎坷磨难,却发现生命这条船的离故乡距离也越来越近了。

如鸟飞回,才感到她的古老神奇没法想象!过去我年轻气盛,心神外驰,把大量生命时光用来闯荡阅读江湖的世界了,却唯独少了对故乡的阅读,所知多是碎片。

关于故乡,我牢记了长凹里和孕育了仰韶文明的那条精河支流之源,那些有源泉及能看见源泉的塬畔;我记住了背山子、野狐桥、堡子、西洼山,一处又一处遍布着我足迹的山场,五千年前的陶片曾经遍布我的脚下;也记住了小水沟大水沟杀牛沟狼沟那些有过惊心动魄故事的沟壑;记住了碾子洼水泉洼羊皮洼园子园子滩等那些能偷到瓜摘到果满足过口腹的地方,还有那棵先祖们从山西带来的大槐树!关于故乡,不知从何说起,我还是讲几个口耳相传、流传了很久很久的故事。

大青槐

大青槐据说是祖上从山西带过来,载在了水草丰美的园子滩,滩外是崖,崖下清泉如镜。有人说大青槐有三千年历史了,也有人说一千年了,有几十层楼高,树冠遮天蔽日,主干八人也难合抱住。里面腐朽成洞,洞里可容八人打牌,民国时代,每年正月里树下要祭祀,跳大神,把对山西老家怀念之情都寄托在大槐树上。同治年间一些乡亲爬到大青槐上躲避匪难,土匪先用锯子锯,先一天锯开的部分第二天又长好了;后来土匪又卷土重来,乡亲们再次爬上大青槐,第二次土匪用火烧,结果也没有放倒大青槐。但是,1958年实行食堂制的时候,大青槐遭到了灭顶之灾。为解决700多人口烧饭用柴问题,男女老少用了三年时间把大青槐砍尽烧光了。少年时代见证过大青槐的人说,多少年后在祭祀大青槐的地方又长出两棵幼苗,如今已有有碗口粗了。我在故乡的时候,父亲叔伯每年都不忘念叨大青槐是怎么从山西带来的,又是怎么长那么大的,怎么经历了一次又一次劫难,最后又是怎么被子孙后代一斧头一斧头烧光弄尽的,姚王村见过和没见过大青槐的人都心里装着这个故事,大青槐是六百年来姚王村兴衰史的见证者。

王老爷

姚王村在道光年间出过一个举人,叫王锴,人称王老爷,王老爷才学满腹,参加过省考,塬上人有争斗诉讼,都找王老爷断案,王老爷是娑罗塬上名副其实的判官。据说他相当于县长候补人员,每一任县官上任后都要拜访王老爷,他家里设有公堂,这是他的身份才学和当时制度决定的。王老爷本来志在状元,有一年要去北京参加全国大考,半夜就开始赶路,出了村口,走到姚王村西那处沟湾湾,看到一个女人在坐沟沿上痛哭,王老爷上前规劝:“你是谁家的人,深更半夜在这哭啥?”

王老爷本来想劝她回去,不料那女人不领情地说:“往前走你的路,少管闲事,不然我可变脸了。”

王老爷还真是个方圆百里出了名的爱管闲事的人,他生气道:“你这个女人,好言劝你,反这样不近人情,我看你要变啥脸?”王老爷生气了也较起真来,听说王老爷还真就看到了一张恐怖的脸,但刹那间他就抽出腰里别的长竿烟锅,将对方打下沟沿去。古人做事很重视缘起,他心想,上京赶考半夜三更撞见鬼魂,国考怕是不能去了,于是折回头回了家,断了考取状元的梦想。王老爷没有上京赶考去,多少有些令乡亲们遗憾,更遗憾的是他的死。同治年间匪患猖獗,他们可不是一般的土匪,从娑罗塬西一路向东袭来,见人就杀,当时南北二塬有名的三个人是:南塬天官,北塬雨师,娑罗王老爷。这三人结伴向东逃亡,躲避匪难,跑到娑罗塬最东头朱家涧时,人困马乏,烟瘾也犯了,于是三个名人在一座破窑洞里腾云驾雾,瘾过足了,王老爷问天官:“算一算到哪了?”

天官掐指一算,惊喊一声:“不妙,已到窑口,来不及了!”话音刚落,匪徒已到窑口。三位精英就这么被杀了。那次匪难,王老爷家有19口人成了有身无首的死尸,姚王村有三十多家人死绝了。王老爷当了一辈子候补,虽也断案终也没个名分,才学满腹却身死匪难,难免让人感到很悲催,这也是清王朝腐败、国运不济、烽烟四起的结果。

 

小泾阳

姚王村从水沟到堡子到西洼山,弯弯曲曲数里长,环山沿途皆是白中泛红黄中泛红的一种土壤,看似红焦土又不是,土质细腻,实际上那是天然陶土,我还听到过这样的故事。说姚王村之小作坊式烧陶业很发达,依靠两眼山泉、取之不尽的陶土,作坊式烧制陶器的事业很发达,富足一方,时人称“小泾阳” 大量手工作坊式陶窑到底有多少,没有人确切考证过。那时,园子滩周围住满了人,家家富裕,堡子上有城堡,有武装守卫的兵将,同时守卫村子的安全,管理者交通。城堡有通向塬上的大车道,来往人员车辆要经过城堡,几千年过去了,当年的城门墩子还在,可以想见那些大车小车从东门出去,把陶罐瓦罐源源不断运向外头,沿着塬畔向南经过前山车道渠,通过马沟里到达泾河川。如今,白蒿侵古道,道上车马杳,那条路我们都叫白草渠,只有父母改不过口,常说车道渠。车道渠这条古道最迟在明末就已经废弃了。

故乡曾经经济很发达,富裕程度快赶上县城泾阳了。泾阳县置在今天崆峒区安国乡泾河北岸油房村,泾阳县城经济发达不足为奇,而那时候我的故乡叫小泾阳就有些奇特了。故乡不在交通沿线,地处泾河支流的尽头,仅靠台地洼地,靠两眼水泉怎么成为远近闻名的小泾阳了呢?探究再三,致富的不二法门便是陶器,当然也与那时这个村子里出的一位大人物有关,传说他走出泾阳县,走出安定郡,到汉中央据要职。在汉代崆峒区这地盘上事情干到了国家部长级的也就皇甫家族、梁氏家族等几个安定郡望族出的那些人物,但我推测他是个武官,他是谁?历史很粗糙,不容细扳,没法考察。

“小泾阳”制陶业的故事是世代口耳相传下来的,翻开祝世林、景颢等著的平凉地方历史书,我看到:公元前272年宣太后诱杀义渠王于甘泉宫,秦灭了义渠国,秦昭襄王在此地置北地郡。泾阳是北地郡下辖的一个县,这可是战国时代啊。到了前114年,西汉武帝又从北地郡分出了个安定郡,郡治在高平县,安定郡下辖21个县,泾阳县又成为安定郡一个县了,县置还在今崆峒区安国油坊村一带,大约一直到汉代结束吧。更有趣的是西汉高平县置就在娑罗以西二十里的城隍庙。那个村子自设高平置起,算来已经有2000年左右历史了。一个塬边小村子能走出一个在秦或汉中央干事的大人物,十有八九是个有谋略的将才,在秦、东、西汉与匈奴等少数民族数千年战争中,平民百姓最有可能凭军事才干干到部长级,否则,是熬不到那么高的位子上去的。可能由于战乱灾荒,后来村子里经济衰落了,那些坛坛罐罐卖不出去了,经济古道不走车马了,车道渠那条古道才逐渐成了白蒿肆意扩张的白茫茫的白草渠。历史很无情,我只能这么简单地推测,无法细想。

 

仰韶遗迹

“小泾阳”制陶业之发达是有传承基础的。半个世纪以来,对故乡那些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瓦渣片,因为不认识,不知道其价值和意义,在我眼里还是陌生的,我并没有很好地注意。如今已过知天命之年,为了解一千多年前的陇东石窟,读了《华夏文明在甘肃》一套书,才知道史前甘肃的陶彩无比辉煌灿烂,与大地湾仰韶文明同时期的遗迹在陇东这地方到处都有,从史前陶彩文明遗迹看,泾渭流域不仅是周文化的故乡,也是华夏文明的源头,整个甘肃都是华夏文明的故乡,于是我注意到了故乡那些红陶片隐秘的信息。

数年前一个春日,为给母亲砍一截桃木做拐棍,而我记得最清楚的就是小时候溜过百十数百亩大的园子滩,在那个小山旮旯里,有在我视线中长了半个世纪也没有长多大的数棵桃树,当然,还有那些我曾经熟视无睹的残砖烂瓦碎陶片。

早春,阴面山洼里冰雪还没有消融,但那个小山旮旯十分向阳雪已消尽,在桃树边我发现层层挤压的瓦片其实并不稀奇,但瓦片中夹杂着的陶片引起了我的注意,那时我刚好看完《华夏文明在甘肃》那套书,书里描述的甘肃各地史前陶彩文明的情景还没有从记忆中淡去,我觉得沉积在故乡贫瘠无趣的土地上或裸露或深埋的陶瓷碎片,可能有一些史前文明的信息,只是我并不清楚就是了。也许故乡历史里有着像西安半坡村七千年前那样最有趣最闪光的一页,而此时文明的碎片就在我的脚下,这让我的心跳猛烈起来!过去在历史书上读到的那些关于史前文明的文字图景刹那也清晰起来。虽然我对故乡有着赤诚的情感,对故乡史前文明有着浓厚的兴趣,但是,史前文明仅凭热情和好奇是无法读懂的。于是我网购了一摞介绍古代黑红陶片、瓦当、各朝代瓷器残片历史变化知识的专业书籍,像备战高考一样很认真地学习起了考古知识,我怀着游子回家般的爱心,怀着一种感动,细细浏览那些以前从未留意过的专业考古知识,还怀着一种崇敬感反复观察从故乡大地上捡拾的古陶碎片,虽然一知半解,却莫名的兴奋,心里春暖花开。我以极大的热情孤身一人三次到故乡深沟土洼,细心探究在乡亲们看来不如一撮蒿草一截枯树枝有价值的瓦渣片。一个放羊的乡亲十分不解地问:“你把那石头瓦片翻来覆去的看什么呢?能卖钱吗?哪里收购?”我有点生气地回敬:“不能卖钱,没人收购!”我说的是实话,再过一万年这种瓦片也是没有人收购的。我生气的是这种骚气难闻的金钱观念把这么偏远地方这么老实憨厚的老农民的心地也渗透了,还有几个在草坡上溜滑的娃娃,稚气未干的小脸凑过来,好奇的眼神与老羊倌一样只有对金钱的神往和憧憬。一切都以金钱掂量了,金钱成了他们心里幸福的唯一追求,在他们眼里我是故乡的另类,太过于荒唐怪异了,无法理解,他们唯一能理解我此行为的理由就是认为我也是为了钱。我只想用个十年八年,写一本关于故乡丰厚的文明底蕴和闪光的历史碎片解说之类的书,只是大梦还很模糊,蓝图正需要细化;我还想写一本《沿着泾河走》,从支流尽头走到源头,包括延伸到故乡山泉这样的小源头,找到这样的史前文明遗迹。事实上,沿着泾河走的愿望我已经实现了一部分,写了8万字的稿子,正要雄心勃勃地努力走下去时,2017年一场五雷轰顶般的灾难彻底击碎了我的美梦,也改变了我对生活的许多自欺和不实的想法,我的余生再也没有时间和精力去为故乡数千年来的文明血脉写一本书了。失去优秀的儿子一年后,时间这个狗皮膏药让我的心里的伤痛减轻了一些,在外人看来我心态恢复到从前了,况且故乡那一段隐藏着的史前文明和古代某个时期繁荣的谜团又不断涌上心头。其实,我无闲情逸致和快乐心情解开故乡史前文明的谜底,只是出于一种责任,我鼓足勇气邀请了一帮子文朋诗友和行家相聚故乡,对故乡做了一次科学的解读。

我盯着夏季三天两头阴雨天,寻找探访故乡的日子,终于盼来了85日这个难得的晴天丽日。

一群人走在松软潮湿的羊肠小道上,正午烈阳如火,温度高达32℃,避风向阳的故乡山洼洼里更像蒸笼一样,烤煮着每个人。

今年整个夏季雨水罕见地多,充足的雨水使往年护不住脚面的野草过膝齐腰了。山路上有被野草覆盖着的水洞暗坑,稍不留神就会踏散脚滑下山崖去,山林草路真是迷魂阵,这样的路好多人怕见都没见过,而此次来的文友又多是年过半百的人,尤其原市博物馆副馆长刘玉林老先生,已经79岁了,他曾参加过省内国内许多重大考古挖掘活动,有丰富的考古工作经验,他是泾川牛角沟五万年前“泾川少女”头盖骨化石的发现者研究者。刘玉林老先生曾说过:“‘许昌人’的发现和‘泾川人’的再研究,为现代人类多地区起源和连续进化附带杂交的学说提供了证据。证明现代中国人起源于中国本土,而不是来源于非洲,中国不但有7000年的华夏文明,而且有数十万年的史前历史。我们为生于这片土地而自豪,我们为长于这片土地而骄傲。” 今天,出于同样热爱家乡故土的心情,崆峒区历史研究专家景颢、作协主席张评、原博物馆副馆长祁玉成、对历史文化有研究见地独到的雷昭、老同学祁镇平、同事曹哲等文友都来了,崎岖危险的山路,烈阳高温,在寻觅古文明遗迹的爱心者面前,都不算什么了。

先探访水泉。塬畔上俯瞰下去的姚王村寨,环途皆山,深沟临泉,窑洞层层向塬面延伸上来。

沿着层层排排窑洞前“z”字形羊肠小路,我们艰难下山,朝沟崖下的水泉靠近,那里有史前瓦渣碎片。过去只有一尺多宽的小路被半人高的蒿草霸占了,路迹难觅,野草像抹了油上了蜡,我凭感觉在前面用棍子拨开草丛觅路,滑倒了几次,野草上溜滑的感觉虽然美妙,但结果会很不妙,我更担心刘老先生,不断提醒年轻人护着他。平安到到沟底水泉边,人人身上冒热气。从水泉周围断崖上查看瓦渣古砖,刘老师判断此地过去有过庙宇;在烧古园园看了筒瓦砖雕残片,他认为也有过庙宇。当然对此我有不同看法,因为此处有砖瓦窑,文革期间才平掉,我在原窑遗址看到不少有彩色釉瓷的缸、坛、罐、碗碎瓷片,有不少是宋元明代的,此地名为“烧古园园”,筒瓦砖雕应是烧古窑出的“杰作”残片,但也难否定老先生的判断。

在出现过五种不同类型夹沙陶的园子滩,看到了古人砌的土墙,挖窑砌墙,临水而居的遗迹很明显。在查看了水泉和水沟周围、小水沟边缘、园子滩、碾子洼等先民生活的遗址遗迹后,老先生总结说:“围绕水泉的山崖上层层延伸的窑洞说明这个村子里最近连续不断的历史有六百年,这也是500600年黄土高原子民典型的居住历史,水是生命之源,他们最初都依泉水溪流而居,慢慢向远处高处伸展。”

再访古堡子。堡子实际上是一座古代城池,三面临百丈深崖,崖下深沟环绕,溪水潺潺,一面山梁延伸到塬畔,山梁连接着园子滩与西洼山,我们手脚并用好不容易走到了园子滩西头——碾子洼。往年这里是个干燥草疏、一眼就能憋见许多裸露瓦渣的地方,如今草高而密,啥也看不到。此时“考古”工作两个小时已过去。队员大多数在大树下躲避炎热,人人力乏困倦了,在秋蝉急躁刺耳的叫声伴随着山风热浪扑面而来,考验着每个人的耐性,我鼓励大家,之前走过看过的只是序曲或插曲,可能只是一般生活区,堡子山才是核心区,那里应该是最有故事的地方。

古堡子与外头的世界有一个“s”型门户区,两边悬崖,下临深谷,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形势。我一直觉得古堡子是考察的重点,翻开古堡子的历史,也许就翻开了故乡古代辉煌文明之谜的线索。但是,看到大家大汗淋漓,个个面有倦色,我有些愧对大家的负罪感,于是建议感到困倦的年轻人陪着刘老先生在此歇歇,或沿着山梁上塬,祁馆长和景主席一个研究陇东地方历史,一个有考古的慧眼,免不得要实地考研一番了。

令我感动的是谁也不愿意歇着,都要去堡子山。古堡有三重,中间一道城墙两丈多高,丈许宽,红瓦片犹如萧关城墙上的尸骨碎片一样多,堡子小路上,红陶片没有羊粪豆豆多,但也差不多,指给大家看,果真如此。如此密集的史前文明的碎片,放到大地湾遗址,没啥稀罕的,但在名不见经传的故乡黄土山洼洼里,怎能不令人惊叹呢?

堡子比园子滩水泉洼碾子洼凉快多了,考古工作干了一辈子经历过无数发现之惊喜的刘玉林专家,对此等堡子我想他肯定见得多了,没有多少兴趣的。但我发现此时白发苍苍的老先生站在城堡高处平台上,就像一个老国王精神烁烁,面露微笑地欣赏着古堡,从他的微微流露的欣慰神情,我预感到故乡这个堡子,不同于明清以来防匪难挡强盗的一般堡子。

这处堡子是一处古老的难以确切辨认年龄的原始古堡,城墙、平台居住区的痕迹,防御工事,等等,都已经很古很古,但也不是难以辨认。此时,在故乡的古堡,生活在仰韶旧址的后人如我者,不得不以一种惊异和发自内心的敬意目光,如老大归乡的游子般重新开始认识她了;故乡的堡子,在原始狩猎时代部落战争时期,是个易守难攻的天然城堡,看似绝地却又是处处逢生的活地。

在故乡的堡子上,考古学家刘玉林老先生不断收到队员们的的成果。有人找到了一片六寸长三寸多宽夹沙陶罐底沿、呈弧形的残陶片,刘老师断定五千年前的陶片,有人找到一面光滑一面粗燥的白陶片,刘先生说,仰韶时期人们用白石灰做地基防潮。每个人都有发现,都觉得不虚此行。那些在阳光下红色红光、白色白光的瓦渣子,经史学家考古专家三拨两点考究,都复活了,都成了自报家门和年龄、介绍史前文明魂魄的精灵。

古堡清凉,天,高幽蓝,山,环如莲瓣。半小时前人困马乏饥渴难耐的队员们,此时个个恢复了精神活力,景主席动情地说:“观滩园山洼,览梁峁形势,把五千年来流水刮刷冲击、地震坍塌因素考虑进去看的话,如今尽管沟深梁窄,滩园和堡子分开了,也不难看出,在五千年以前,西洼山、堡子山、野狐桥梁是连在一块的千亩平畴,避风向阳,二泉映月,树荫婆娑,这是何等美好的世外桃源般的家园,对于古人的智慧我真是佩服。”斯言道出了所有队员心声。

在故乡的堡子上,一位堂兄于上世纪七十年代拾到了一把秦以前的青铜宝剑,被供销社30元收走了;有人曾经发现过窑洞里有暗洞通往山泉,有人拾到有洞孔的血红玛瑙石,我拾到半截沉重的血色土块,磨掉锈迹显出铁质,像斧刃的那部分,千年里风雨侵蚀,千年泥土里五大元素的腐蚀,早已使它凌厉的剑光寒气消解殆尽、它的青春锋利被泥土包了包子,战斧的残刃已经与土块无异,如果不被我捡到,终将分解成泥土,可是为什么偏偏被我捡到?为什么我忍着失子之痛还要邀请文朋史友到故乡考研一番?我想,如果有轮回,我与故乡的故事绝不是一世的。很小的时候,在故乡的堡子上,我无数次眺望过泾河和河流流经的平川、川南的南塬,遐想过泾河与她的那些神经细流及细流源头沟脑脑里清泉的互动互惠,遐想过泾河从哪里来流到哪里去了,遐想过外头及更外头的世界。离开故乡多年在外拼搏,完全是少年时代在故乡的山洼对外头世界想象的结果。如今,一群有思想个性有传统传统文化感情的文人因我牵线,倾情故乡的山野,不为吃穿名利,却为那些凝聚过先人智慧的陶片心情激动着,为这个废墟上曾经的辉煌与文明而生敬意,我想,一定是有前缘的。

返回塬畔的路上我想,为什么许多人一辈子眷恋故乡,哪怕是穷山恶水也对其魂牵梦绕?为什么我们今天相约故乡,汗流浃背还乐在其中?要寻觅答案好像很简单,其实没有那么简单。我笑对大家说,今天大家能来此地,说不定大家与我的故乡早有过往生活之缘,这是个有五千多年历史的村子,文明的碎片说明漫长的历史长河中,这里一直有人生生不息地生活。这里或许曾经是你们哪一世的故乡。在史前文明时期,或许我是那个手提红陶罐去小水沟里提水的少年,后来成为制造陶器的能手,利用故乡的陶土只做了一个个精美的陶罐陶碗,魂守故土不愿飘散它方;商纣或者战国时代,或许我是按剑守卫这方水土的将士,用堡子上那把青铜剑剥过兽皮,砍过冒犯之敌的头颅,或许秦汉或宋代我是这里手拿战斧死守古堡的卫士,曾经与入侵者搏斗,连那战斧利刃也被对方砍折,战死倒下了,却不愿离开,也有可能与王符一样,我是个死守家园、谈经造论的穷秀才……今生我捡到的那把战斧一块,我对那些碎陶片激情满满,它们是否曾经凝结过我的心血汗水河情志魂魄?一切皆有可能。热爱一个地方为一个地方付出了一生乃至生命,就有可能不忍舍离,生生世世轮回此地,为其相守。我们今天考古园子滩古堡子山,也许是重回哪一世的故地,我捡起的那一截锈成土块的斧刃,也许是收到心灵深处自己某一世的悲惨信息,如此说来,我捡拾的不过是自己曾经用过的旧物件而已。一方面我为失子心痛,一方面还想将故乡五千年前的谜底揭开,何苦来着?无非是想告诫世人,尤其告诫生活在黄土地上的乡亲,善对生养我们的黄土地,好好爱自己的故乡吧!故乡如母,没有多生轮回此地的情结,我们怎能如此执着痴情呢?

苏东波曾经想起自己是戒禅师的转世,他写了一辈子禅思禅悟的诗文,王阳明失意无聊时推开尘封已久的庙门,才发现自己是涅槃老僧的再来。苏轼诗文千古耐读,王氏心学至今热门,实际上他们都是用时髦语言表达旧时往生的心意,他们表达的是一个千年不散的精神魂魄,我们千年不厌地读,就有千年不淡的感动,我们所读所感动的是故乡是故乡五千年的精神魂魄。

文章千古热传,肯定表达了悠悠千古的心里事梦里情;对一个老物件痴情难易,一定有多生欣赏把玩的气息缠绕和召唤;对朋友对亲人逆来顺受、生死忠心,一定有过千年的相守相爱和万年的等待渴盼;对一个地方没有由头的留连忘返、魂牵梦绕,那么这地方也一定是多生放牧心身的生命故园。

原来,我所有的努力和挣扎,就是为了回归故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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