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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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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1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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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农架之旅

一 神农架之夏

酷暑时节,大江南北,处处热浪袭人。而在鄂西神农架林区,却是一片清凉世界。

木鱼镇是林区有名的避暑胜地,周边景点集中。抵达翌日,我和朋友便去探访附近的香溪源。沿着一条潺潺水流,迤逦而行,仿佛进入冷库一般,浑身冰爽透凉。香溪源,是长江支流香溪河的源头。当地,流传着一个美丽的传说。昭君出塞之前,回乡省亲,曾在溪边洗脸,一串珍珠散落水中,自此,溪水清香四溢,故名。另有传说,这里是神农氏采药时的洗药池,因得百草之精华,溪水变得芳香。此处峦秀谷幽,林木苍翠,野花繁多,许是溪水四季馨香的真正缘由吧。

神农架最高的山峰——神农顶,海拔三千多米,被称为华中第一峰,素享“山脚盛夏山顶春,山腰艳秋山顶雪”的美誉。

特意挑选一个丽日,我们从木鱼镇启程。清晨,沿路景色秀美,令人心旷神怡。开车的师傅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不无自豪地说起当地顺口溜:吃着洋芋果,烤着疙瘩火,烧酒伴着腊肉喝,神仙日子不如我。愈加使人羡慕。倚窗而望,湛蓝的晴空,洁白的云朵,俊秀的山峰,空旷的幽谷,葱茏的树木,构成了一副壮丽的、流动的画卷,旖旎地在面前漫卷舒展。四周一派静谧,我们敛气屏息,看得如醉如痴。天蓝的如同海洋,峭壁也如同壁画。穿行在崇山峻岭中,犹如梦游在画廊中,亦真亦幻。一颗心好似化作小鸟儿,融到了画风里,灵魂儿好似变成露珠儿,晶莹在草尖儿上。

还未回过神来,已到神农顶的瞭望台。另一场精妙绝伦的景象扑面而来。整个天空一览无余地展现眼前。远处的云团如涌起的海浪,卷起的雪堆,拥簇的棉花,蔚为壮观;头顶上,一朵朵白云,犹如天女散的花,娇柔曼妙;正前方,写意的云朵,似魔术师扔向空中的帽子,似孩童放的纸鸢,似海水里游弋的小鱼儿,可爱有趣;后方的天幕,纤纤游云,宛如笼着轻纱,飘着细羽,飘逸灵动。凝神细看,变幻莫测的云,有的宛若母子相依,有的仿若恋人相牵,有的如同独自垂钓,温馨甜蜜,怡然自得。盯着一处痴迷下去,就恍如看到仙人的居所。极目远眺,远山如黛,云雾氤氲,纷呈出一种水墨画般独有的风韵。面对如此美景,纵有千般愁结,皆会烟消云散。我只嫌一双眼睛不够用,身体不由自主转着圈儿,心情在飞扬与恬静之间荡漾。

见我痴迷,师傅在行地介绍,若有云海,会更壮观。神农顶最壮美的是云瀑。雨过天晴后,从山顶奔流而下的云瀑,犹如排山倒海,势不可挡;又如滔天巨浪,惊心动魄;更如银河倾泻,飞流直下,气势磅礴。因汹涌的流云像瀑布一样垂直而下,故又称瀑布云。当然,这种奇观极罕见,得碰运气才能遇到。有幸目睹过的师傅俏皮而充满感情地说:在我眼里,神农顶的云,是世界上贼美的云。我甚为赞同。神农顶的云,亦是我人生中看过的最美的云。

民间流传着:不到神农顶,没到神农架。果不其然。我真想变成这里的一片云,优哉游哉。神农顶还是观日出的佳地。因海拔高,这里素无人居,属无人区。高山仰止,人是该有所敬畏。

兴致盎然,继续前行,到达神农架最精华的景点——大九湖,一个属于高山湿地型的风景区。九个大小不一的湖泊,明珠似地,点缀在一望无际的草甸间。午后时分,清澈的湖面闪着银光,成群的小鱼游来游去,罕见的泥炭藓吸人睛目,悠悠的水草含着柔情。循着湖一个一个走下去,有的晶莹剔透,有的水面浩淼,有的碧水荡漾,真是各有千秋。草地上开满野花,缤纷绮丽,大多不认识,清风拂来,她们友好地向你点头;无意中回眸,远处草坪上,一棵伟岸的树,沉静地与你对望;草甸四围群山环绕,郁郁葱葱的青山深情款款;天空蔚蓝,奇幻多姿的云彩笑意盈盈。刹那间,心,被融化了;人,被净化了。站在草甸中央,想放歌,想舞蹈,感觉自己幻化成天地间的小精灵儿,翩跹在秀丽山水间,与美景相看两不厌。大九湖的美,不是单一的湖水美,而是由湖光、山色、碧草、云天交相辉映出的整体和谐美,是富含层次的美,蕴含高洁的美,使人殷殷期望:此生再无他所求,只做临水照花人。

不止一人说,大九湖的极致奇观,是晨雾。夏日清晨,雾气笼罩整个湖面,四周群山云雾缭绕,白天鹅在水中优雅地游动,鹤群在草丛中悠然漫步,鸟儿在虚幻缥缈中隐隐啼鸣。那种唯美,连侃侃而谈的师傅也无法用语言描绘,他摊摊双手:只有身临其境,才能晓得其妙。我不觉浮想联翩,晴天的晨雾是否清爽一点,雨天的朦胧几分?春天的漾着轻柔,秋天的映着斑斓,而冬天的晨雾伴着雪景,该是童话世界!我暗忖,晨雾,不仅是一种绝妙景观,更是一种升华的美,像精神层面的东西。要想看到她的芳容,需提前在附近住下,第二天赶早守候。对于美,总需要虔诚。大九湖的晨雾,谜一样的存在,像一位神秘女神,不知生擒多少人的心,更是牢牢摄住我的魂。“天上仙境,人间九湖”,我会择日再来,赴一场旷世约会,来一次沉醉不归”。

薄暮时,返程途中,小雨淅沥。山脚飘起轻雾,袅袅炊烟似的,漫过山腰。高空的乌云急急地走,烟雾渐渐弥漫山体。只露一些个山巅,在浓雾里若隐若现。师傅风趣地说:今天,云里来,雾里去,你们也算是做一次神仙了。

二 神农架之夜

神农架的夏夜清凉如水。我们住在木鱼镇下面的一个山坳里,白天无需空调,夜晚要盖被子。开民宿的主人家,山上有闲置的老房子。度假的日子,我们喜欢往山上跑。听说旧房子里有帐篷,我用背篓背了被褥上山。我特别渴望看一场山上的满天繁星。

也许是太过热切,也许是星星和我捉迷藏,我没有如愿看到儿时的那种星斗满天。

“月圆月缺,星稠星稀是分日子的,”笑我痴愚的朋友,终熬不住,沉沉睡去。夜半,不甘心的我,轻轻开门,坐在外面椅子上。星星多起来了。几颗最大最亮的星,一副大家风范,笃定从容,脸上挂满自信;众多朴朴素素的星,一明一暗,闪着眼睛,似在颔首致意;一些极小极小的星,像是害羞的孩子,躲在妈妈衣襟后,却又禁不住好奇,一会探下头儿,一会露下脸儿。一些星狡黠地隐在薄云里,似乎在刻意隐藏秘密;一些星坦然地站在明处,似乎磊落地敞着心扉。突然,一颗流星从西边划过。我还没反应过来,东边又划过一颗长长的流星。我霍地站起来,一面暗自庆幸,一面充满期待,一面又担心会不会再次闪现。思忖间,二颗、三颗拖着长尾巴的流星,箭子似地欻欻飞过,慌慌张张的模样,不知是去救火还是去赴约,我的心情跟着急促,心潮跟着澎湃。

不知何时,朋友静静地站在旁边:久居闹市,好多年都没看到流星纷飞了。我俩异口同声。

过去,人们常常爱在星空下许愿,吐露或藏匿心事,想必,明月和星星感知得到。现在,城市灯光秀占据半壁江山,空气也没有那么透明,星星似乎被遗忘。其实,星辰始终都在,每晚皆在上演神奇。难得的是,葆有一颗童真的心,让星空在心底闪烁。

凉气渐重,恋恋不舍回屋。刚没朦胧一会儿,忽瞥见门楣处有点点光亮。我莞尔一笑:久违的萤火虫在这里不期而会。今晚,注定是一个不眠之夜,难忘之夜。

三 神农架之晨

山上的晨光同样迷人。

茫茫白雾笼罩一切,形成壮阔的雾海。晨雾,像雪一样白,像牛奶一样浓,吸一口,丝丝清甜。朝雾在树上萦绕,仿佛伸手可及,我走上前,她狡黠地退后,撵过去,她又躲藏,就这样一步步将我引向山林深处。温柔的雾团团拢着我,凉凉的,润润的。我生平第一次见到如此恢宏、干净的雾,生平第一次与雾亲密拥抱,心里欣喜得无以名状。山上静得出奇,我有一种迷离感。好像这雾,从远古走来,从诗词中走来,不但莹洁,而且诗情,让人意境悠远,蜜意满怀。

不知不觉,大雾渐次变淡,轻盈的雾,像爱情一样,在山峦的心间嬉戏,生出种种意想不到的美丽。太阳冉冉升起,雾变魔术似地,悄悄隐去踪影,仅留少许贪玩的雾霭,在山麓间依恋徘徊。倚门远望,山坡上碧绿着大片茶园,山脚下零散着几间房舍,间或传来几声犬吠鸡鸣。使人恍入人间仙境。

几只早起的燕子从空中掠过,欣欣然地唤着万物。门口树上,停落一只小鸟。不经意望去,它也机警地注视着我,尔后,急遽飞走。一身灰褐羽衣,小黑豆眼,很纤细,我不认得是什么鸟,但对视的瞬间,给人惊鸿一瞥的震撼。于千万人之中,于时空交错里,没有早一步,没有晚一步,刚好遇到了。这是怎样的机缘巧合?!我不知道这只小鸟从何而来,飞往何处,何时栖于枝端,因何在此等候?我只知道,它恰好与我不期而遇。它看我的眼神,让我终身难忘,好似命中注定的一个人,自此以后,会在心海不时泛起。它长得那么灵巧,啼声自然一流。神农架是植物王国,鸟类天堂,生活在这么富饶的地方,它是一只幸福的小小鸟儿。

一只蝉不小心掉落在地,扑棱几下飞回树端,引吭高歌,众多知了一起合唱。我欣悦地张望这些熟悉的小伙伴儿,仔细聆听,欲分辩一下,与童年时代的乡村蝉鸣有何不同,结果却一样动听。

蓝喜鹊高居树端,喳喳叫着,一边表示欢迎,一边张扬喜悦;不远处,几只斑鸠闲庭信步于草地上,从容觅食,时不时传来咕咕声。乌鸫鸟的歌声婉转百变,白头翁的鸣叫清脆悦耳。黄莺、布谷鸟,还有罕见的太阳鸟,隐在森林深处,欢欣鸣唱。众多了不起的歌唱家,凭着天籁之音,倾情演绎,汇成美妙动听的合奏曲。

一直以来,我深深爱鸟,日常没少听鸟鸣,但在这里,还是让我震惊。鸟鸣声如此热闹,如此精彩,听得人心旌神摇。我跑到回音壁前,像个小孩儿,尖叫着,任凭自己的狂喜声在山中悠长而嘹亮地回响。平复下来,缓步徐行,静思默想,唯有鸟儿纵情吟唱,别无红尘喧声,倍觉山上清寂。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实乃让人叹为观止。

整个山林苏醒过来,焕发出一派生机。房前,蜜蜂嘤嘤嗡嗡,屋后,百合花或一枝独放,或三五成片,时不时给人一个惊喜。野百合有个显著特征。一株百合开一朵花代表一年生,开两朵花代表两年生,只消看一下花朵数,就知道一株百合芳龄几何。刚刚雾浴过的野百合,浸润着露珠儿,在晨光中,闪烁着金色光芒,花朵格外明艳,香气更加馥郁,散发着无以言说的魅力。

山上还有“八月炸”——一种酸甜可口的野果子,农历八月果实成熟时会炸开,想吃哪一个,伸手就能摘到。栽种的果树尤奇怪。以前山上住人时,人在树旁走来过去,结的果子又大又多又好吃;后来不住人时,结的果子又小又少,也不好吃。听来实在叫人费解。朝阳透过树叶,洒下斑驳光影;摇一下树枝,叶子上的露水溅湿脸颊。女为悦己者容,难道果木也有所依恋么?绕树数遭,心中不觉充满柔情。

太阳逐渐升高,雾气完全散去,袅袅炊烟,从山下慢慢升起。环顾昨晚休息的房间,才注意到门后靠着木叉铁锨,墙上挂着簸箩筲箕,屋角堆有小土豆。古朴样子,有几分小时候,千里之外农村老家的味道,我油然想起勤恳的母亲,心间不由漫过丝丝温馨。

意兴盎然,四处流连,看不够的稀奇,看不尽的风景。天然的氧吧,洗肺更净心。怪不得女主人说,不忙时,她老爱上山,上面景致好,一个人坐一坐,心情好。深以为然。索性搬把小木椅,坐在房檐下,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想,置身世外桃源,只安享神农架清晨的这份惬意和恬淡,也就够了。

四 神农架之人一一阿珠

女主人阿珠,爱笑,尤爱开怀大笑。往往笑得不能自已,细细的眼睛眯在一起,嘴张成一个○型,引得别人跟着笑。一副看上去很幸福的样子。

阿珠烧一手好菜。她做的凉拌黄瓜与众不同。脆爽之外,还有一种说不上来的味儿,似乎放了芥末,似乎又没芥末辛辣。原来用的不是芝麻香油,而是当地特产——木香子油,所以味道独特。我见过春天的木香花,但还是第一次听说这种油。山上菜园里,种有大南瓜,南瓜秧子的嫩尖儿,本地叫龙须菜。掐一些回来,开水焯后,凉水漂个把时辰,一根一根仔细剥去外面一层薄皮儿,切得细细碎碎,素炒,非常好吃。山区特色——腊排炖土豆,堪称一绝。甘甜的山泉水,自己配的调味料,一点中草药,在小火锅里咕噜冒泡。腊排骨油炸之后,倒进去,顿时,肉香,油香,果皮香,草药香一齐散发出来,真真诱人。自家种的高山小土豆,一锅炖,别样的粉软香糯,吃一口,终生难忘。

阿珠在后山上开有茶园。通往山上老房子的途中,穿过一条林中小路,就能看到半山坡上一大片茶园,拢共一二十亩的样子。从下到上,一行一行,整整齐齐,很有画面感。只是坡度有些陡,不知道咋种的。“都是一个人,一锨一锨挖,一棵一棵种,今年种一点,明年种一点,一年年种下来,就成现在这一大片;在山上种地与在平原种地一样,因为种惯了,走山路也与走平路一样,走惯了。”能干的阿珠说得虽平常,但其间辛劳不难想象。一分耕耘一分收获。如今茶园不菲的收入,算是对阿珠最好的回馈。

阿珠是个有主见的人。前些年她在镇上卖过早餐,手里积攒一点钱,看到别人在山下砌楼房,心里也想砌一栋新房子。因钱差得远,爱人觉得她白日做梦,极力反对。阿珠打定了主意。和毕业不久的儿子一起,去亲戚邻居那里借。借着盖着,停停建建,陆陆续续一年多整栋楼房才砌完。算是运气好,当时农家乐渐红火,还未装修的房子,本想着给儿子结婚用的房子,竟零零散散住进客人。半途撂挑子外出的爱人也回家来,对阿珠刮目相看。

摸摸索索,几年下来,情势越来越好,房子欠款已还清。人多时,好几桌饭菜,仍是阿珠一个人主厨。有时,刚刚忙完,得空坐下来吃两口饭,忽有客人喊,阿珠掂脚就走。等再坐下,却找不到饭碗,不知顺手放在哪里。左邻右舍请有厨师,阿珠没找。她想着冬天大雪封山,没有人,就夏天人多点,自己忙张些可以应承。阿珠心态平和,她很认同儿子的说法,反正是自己房子,住不完也是空着,别人住还可以增加些收入,不要压力太大,自然而然就行。阿珠心地厚道,用心做菜,几乎每天不重样,想法让客人吃的好,吃的值。她的朴素想法是,已经收过住宿费,不能克扣伙食费,人不能太贪,心不能太黑。她不喜欢一锤子买卖,是个为人处世很长远的人。家里回头客很多。

家里没客人时,阿珠出去打零工,像个男人一样,干体力活。按说家里条件不错,阿珠已五十出头,根本不必这样拼。她解释说邻居女的都是这样干,不觉得苦,干惯了。

空闲时,阿珠爱听歌。她爱人是唱山歌的好手,她不会唱,可喜欢听。她还在电视上听歌。一面听,一面看字幕学认字。阿珠是家中老大,小时候,要放牛,还要带两个妹妹,母亲没让她上学。她说从小心里喜欢读书,但是没办法,她能体谅母亲。的确,她是个聪明人,又明事理。

阿珠对人真诚。遇到对劲儿的客人,闲谈中,她不遮不掩,会说起一些过往,吐露一些心事。让人看到她的真实。像大多数女人一样,她对爱人总会有不满,亦像大多数女人一样,她和儿子很亲。她认为儿子人好,心好,随她。儿子想找个像她一样能吃苦耐劳、操心厚成的女朋友。阿珠欣慰儿子的懂事,但知道现在的女孩会有一点娇气,儿子坚持这样,她有些担心。可儿子大了,有自己的主见,她说不动,就顺其自然。阿珠划算着再攒些钱,到时候儿子结婚用。她像个陀螺一样,整天忙忙碌碌,她说愿意这样干,一切都是为了儿子。

阿珠日常说话的口吻,显得很相信命。年轻时,她遇到过黑熊。跟大伙一起上山采草药,几个人分头去采,她一个人坐在小棚子里,一只黑熊进来。她吓得不敢动,也知道不能动。黑熊盯她一会,扭头走掉了。她庆幸,算命大。这里面其实含有阿珠骨子里的临危不乱和镇定。

阿珠不止一次说起远山神奇的溶洞。据说是一个放羊人发现的。人们打着火把,走三天三夜都没走到头,想想不敢再往前走,就折回来。阿珠没进去过,而说起里面的好看,眉飞色舞,一脸陶醉,跟进去过似的,透着山里女人的纯朴可爱。

阿珠,很像山上的一种杉——千年矮,个头不高,却顽强坚韧。兼具兰质蕙心,令人敬重,难以忘怀。

五 神农架之人一一乔岩

乔岩与阿珠青梅竹马。俩家住得很近。翻过一座山,就能看到阿珠家房子。十几岁时,他就喜欢阿珠,觉得她长得好看。刚开始,站在门口的阿珠远远看到他过来,立马返身回屋,插上门闩,不见他。第二次去,他从后山绕过去,直接将阿珠堵在门口,她无法再躲闪。有心的他会从山上摘些果子送去,讨阿珠的欢心。俩人自由恋爱,遭到阿珠母亲坚决反对。一方面她母亲有自己很现实的考虑,另方面可能觉得乔岩人不够踏实。然而,俩人最终冲破阻力,走到一起。

乔岩不识字,但人很聪明。小时候,他们这里来过一个军医,在庄上住很长一段时间。他常常跟着军医,在山上走来串去。那位军医教他认花草,识药材。他一一记在心里,渐渐掌握不少知识。山里的花草树木,他大多能说上名来。随便看到兰花,藿香草,羊桃之类,各自习性特征,讲得头头是道,俨然一个植物学家似的。采草药更是行家。往年采药,通常早晨带上干粮,一天翻越五六座山,天黑前赶回。哪个地方出哪种草药,他熟稔。若去深山,要带帐篷、锅碗、口粮,在外面过夜,做饭。阿珠有时同去,走不动,他背她一程,打一个来回需要三四天。当然,收获会颇丰。他尤其惊叹的是还魂草,一种长在崖壁上的药材,采回来放上一年半载,已干枯,一旦泡在水里,它慢慢伸展枝叶,竟又活过来。还有太阳草,生长在山顶,长得很慢,药效奇好。他在家里,长年泡有苞谷药酒,每天喝两小杯。平时一家人很少生病,遇到感冒发热,冲泡点草药之类,发发汗,就没啥事。老百姓总有一套自己的生存智慧。

乔岩山歌唱得好。白天上山割取蜂蜜,不忘唱《十劝郎》,走路途中,随心唱《古怪多》,晚间坐在院子里,轻松唱《倒采茶》:腊月采茶下大凌,王祥为母卧寒冰;冬月采茶冬月冬,秦琼打马过山东……依次唱到正月采茶正月正。运用采茶歌的曲调,演唱历史传说故事,按照冬秋夏春颠倒时序,故名《倒采茶》。他唱歌不激昂,不低沉,随性随意,自自然然,好像是唱给大山听,唱给自己听,更像是唱给亲人听。音调舒缓悠扬,浸透着山歌的原汁原味。他也唱情歌《六口茶》、《十爱姐》;唱田歌《薅草歌》。“啥都会唱,没有不会唱的山歌”。他说得貌似轻巧。可那么多歌词,一个不识字的人,能烂熟于心,实让人称奇。

乔岩是个有情趣的人。他喜欢海棠花。每年春天,周边海棠花漫山遍野地开放,走在花丛中,那个景儿,美得没法说。他认为万亩海棠花海,比有名的高山杜鹃花还要好看。每个人有自己的执念,开在他心中的花田,连听的人都憧憬无限。

他觉得最有趣的是在高山草甸上露营。夏天,草格外绿,鲜花盛开,紫色、粉色、黄色、白色的花都有,空气清香。晚上睡在帐篷里,抬头能看到满天星星,半夜醒来,小凉风吹着,还能看到一只只梅花鹿围着帐篷跑来跑去,你好奇地盯着它看,它停下脚步,同样好奇地盯着你看。他语调平稳,描述的景象却相当诱人。这几年,国家加大山林保护,他不再采药,做起野外向导。天气晴和,适宜野游时,带一个旅行团一般三天左右,帐篷、睡袋、饮食、用品,要背几十斤行李,遇到个别队员半路背不动,他还要再分担一点,对他,都不在话下。他喜欢这份工作,很享受这个过程。旺季,一个月出去五六趟。他很经心,做事细致周到,与游客关系融洽,有时还会把游客带回家。

一表人才,年轻时爱跑爱玩,性情懒散的乔岩,伤过阿珠的心。但近些年,他确实变很多,儿子非常满意,阿珠也看在眼里。年岁渐长,阿珠没有先前那样急性子,更能扛事儿,心宽展许多。有空闲,俩人头挨头,同看一段手机小视频,乐不可支。乔岩串门子,邻居给个桃儿,他揣在兜里,回来给阿珠吃。他有时亲昵地点着她的鼻子,回忆恋爱时的趣话:你要不愿意,我会拧了你的鼻子。阿珠就眯起眼睛,露出甜蜜的笑容。

白手起家,一路走来,亦有风雨亦有晴。他俩是性格互补、恩爱有趣、分离不开的一家人。

六 神农架之人一一晓渊

他们的儿子晓渊在景区上班。我们入住的第三晚,他风尘仆仆,骑着摩托车下班回来。圆圆的脸庞,质朴的笑容,礼貌地打招呼,并把带回的一包新鲜李子分给大家。

隔天晚上,朋友受凉感冒。他得知后,赶紧说,家里存有太阳草,让我爸配点草药,喝一下就好。他还说,如果不行,明天上午我去镇上办事,顺便骑摩托带你去买药。开水冲泡的草药,几杯喝下去,开始发汗,朋友感觉轻松许多。

晓渊在武汉上过两年学,印象最深的就是热。一个火炉城,一个避暑天堂,夏天没法比。毕业后,他选择回家。一面工作,一面帮助家里打理生意。母亲开辟的茶园,父亲张罗采茶炒茶,他帮着网上销售。民宿方面,他弄网上订单,母亲忙乎招待,父亲打个下手。一家人分工协作,配合得相当默契。

晓渊性格温厚,有自己独特的审美情趣。

他说,最好看的,是万里无云的蓝天,天蓝得非常纯粹,就那么看着,心胸会变得敞亮、开阔。最漂亮的,是秋天,满山树叶五颜六色,看着叶子一片一片从树上掉下来,很优美,心里感到特别宁静。最美丽的,是雪天,一眼望去,全是白的,山上白雪皑皑,树木银装素裹,路面积雪覆盖,只能看到路边的电线杆在雪地站立,踏雪走在杳无一人的路上,那种纯净,那种感觉,没法形容。

最俊俏的,是金丝猴。有着长长的、金黄金黄的毛发,黑黑的眼睛,粉粉嘟嘟的嘴巴,一张脸儿机灵又可爱。时而在树上跳跃,时而在草地玩耍,时而跑到泉边饮水,时而蹦到路上,离你几步之遥,又活泼又乖巧又好奇,令人百般怜爱。现在,进山旅游的人多,它们移往大山深处,白天更是隐藏起来,不太容易看到。

最温馨的,是围炉烤火。冬天,人们闲下来,围坐火炉旁,烤着木柴火,说着家常话儿,火炉边沿放着红苕、洋芋、花生、苞谷豆儿,空气里透着焦香的味道。到饭点,架上铁锅,搁些腊鱼肉、干豆角、苕粉、大白菜,热气腾腾地炖着,兴致来了,唱几句山歌,喝几两烧酒,其乐融融。逢过年,人们走亲访友,今儿开到你家吃一天,明儿转到他家吃一天,快快乐乐,一直热闹到过十五。晓渊热爱家乡的山山水水,民风民俗,说起来,很有自己的见地。

晓渊天性里有细腻成分,记忆中有太多的不可思议。

八九岁时,他在山脚下玩耍,好几年没音讯的小姨突然从远方打来电话,他一路飞奔,跑到家门口喊母亲接电话时,喘得话都说不成。当时小卖部的人掐看时间,他从山下跑到山上,平时需要30多分钟的山路,他只用12分钟,搁现在,无论如何跑不上去。建山上房子时,父亲从山下往山上背水泥,一晚上,跑一趟又一趟,天明时,盖房所需的水泥全部背上山,那时他还小,不知道,母亲在睡觉,也不知道。母亲栽种的果树更奇怪,以前山上住人时,结的果子又大又多,香甜可口;后来不住人时,结的果子又小又少,酸涩难吃。

这么多令人唏嘘的事儿盘桓脑海。本质上,是一种家的情怀:珍视亲情、留恋过往。果树奇异的姿态,更让人经久难忘。

闲暇时间,晓渊爱喝茶。素净的玻璃杯,碧绿的茶叶,飘着淡淡清香,几人品茗聊天,也许是自家新茶,喝起来更有一份特殊感情在里面。晓渊饶有兴致地说,秋夫,茶树开白色的花,花落后结茶果子;春天发芽儿,农历三月底开始采茶,主要是采顶端的嫩芽儿,制作绿茶;茶园里不施肥,不打药,完全是自然生长;山下的茶和山上的茶,品质不同,我们一喝就能喝出来,你们可能分不清;山上云雾多,空气干净,茶纯正,口感好,格外香。听得人心动,只想多买些带回家。晓渊淳朴地笑:一年只产一季茶,到过家中的游客这个要一点,那个订一点,新茶一下来,差不多销售一多半,屋里剩余不多,先拿一点喝,等明年有新茶,我好给你们寄。内行又实在的模样,怪招人喜欢。

晓渊是九十年代独生子,有情致的一面随父亲,诚挚、淳厚的一面随母亲。他给新房子起名“因农山庄”,意思就是始终不忘农民本分,不忘农民勤劳朴实、热情好客的本性。他沉稳内秀,祝福他早日遇到心仪的女孩、懂他的女孩,早日牵手生命中的另一半。

七 神农架之人——婆婆

婆婆是阿珠家的邻居。我们出去游玩,早晚散步,都从婆婆门前过。她常常一个人坐在门口,手里摸索着碎活儿。一来二去,熟络后,就和善地与我们打招呼。

婆婆乡音浓重。一次,她在择一种野菜,我从未见过。叶子紫绿色,闻着香味浓,有点像十香菜。她说可以炒鸡蛋,可以凉拌,还可以打汤,简单做一下,就蛮好吃。她重复几遍菜名,我仍未听懂。费半天劲儿,终弄明白是紫苏。婆婆有些不好意思:年岁大了,只会说土话,说不好普通话。我不由会心一笑。离开家乡这么多年,我也乡音未改,我不知道这是一种固守,还是一种性格里的执拗。

婆婆老伴儿是唱山歌的高手,有天晚上,乔岩领我们到婆婆家门前唱歌。她又是搬凳子,又是倒荼,又把洗好的桃子一个个递到我们手里,极其亲热。乔岩喊她唱一个,她倚在门上,微含着腰,连连摆手。看他们唱得起劲儿,她又情不自禁地叩着手,打节拍。在大家盛情邀约下,她略带忸怩地整整衣襟,唱起《海棠花儿》,表情中有几分少女似的羞赧,看上去颇有趣。

我临走的前一天傍晚,婆婆在门外剥豆子,一种有花纹、超好看的梅豆子,煮粥极好吃。婆婆强调:吃前,一定要泡发,不然不容易烂。我坐在矮凳上,看着祥和的婆婆,看着这种艺术品一样的小花豆儿,心里很宁静。

已过立秋节气,凉气下来的早,婆婆进屋加两次衣服。她指着身上衣衫:这都是闺女买的,家里吃穿用品,全是闺女一手置办。老两口单独住,闺女离家不远,平时对二老体贴照顾,婆婆觉得女儿贴心孝顺,口中充满溢美之词。儿子住在马路对面,民宿开得相当红火,主要是儿媳精炼能干。婆婆佩服儿媳,认为比儿子在上。山上种有蔬菜,婆婆时不时上去薅一箩筐,拿到儿媳那里,她琢磨民宿客人多,用得着;隔两天,将儿媳家里的空纸箱、空瓶子拾掇干净。她想尽己所能,帮点忙。可能是年轻,可能是忙碌,儿媳没有表现出预想的热和,婆婆心里有一点小小失落。只要他们过得好,比啥都强。婆婆像是说给别人听,更像是说给自己听,言语中透着宽宏。

婆婆笑着感慨,日子过得真快,一眨眼,孩子们都大了,自己也老了。婆婆身材瘦削,皮肤細白,能依稀看出从前的秀美面容和娇俏神情。她忆起年轻时,采茶歌,锣鼓歌,花灯歌,不论老歌新歌,都会唱,还会扭秧歌,她老伴儿更是吹拉弹唱样样精通。上地插秧割草,在家剥苞谷,抠棉花,往往一边干活,一边唱歌。当时细粮少,吃粗粮多一点,人苦一点,照样高高兴兴,无忧无虑。说到兴头上,她不由自主唱起来,又觉气力不足,一边用手轻轻拍打胸口:真唱不动了。一边笑着微微摇头。

婆婆两口子都是勤快人,整日忙个不停。一个在山上种地,种菜,打掐果树,一个在家中事事务务。俩人皆属文气型,彼此相看时眼神特柔和。婆婆笑着说,并不是一味忙,有闲散时候。冬天,山上雪大,往往把树枝压折,门口积雪深厚,出不去,就在屋里歇着,尽享福。我没问过婆婆的爱情,可分明看得懂。情投意合,长相厮守,或许这就是婚姻美好的模样。

婆婆忽然想起什么,停下手中活儿,望着我:家里有个漂亮背篓,你不是爱上山么?明天背上去照相,我看人家都喜欢这样拍照。得知我要走,她挽留:多住几天,这里山好,水好,空气好,人也好。

天色暗下来,婆婆进进出出,先后不下穿五六件衣服。她问我冷不冷,我嘴上说不冷,其实冷。但我有些不舍,不愿打破这种氛围,不愿离开,我好想就这样坐下去。我坐在婆婆身边,就好像回到小时候,坐在慈善的祖母身边听她娓娓而谈,心里满是舒适安宁。我与祖母向来最亲,她离世多年,我好久好久没有这种温情的感觉,人到中年的我,做梦也没想到在这里又重新体会到。我内心很动情,我甚至不认为这只是一个偶然。

第二天早上,我尚未起床,婆婆已把我想要的梅豆子送过来,家中存的一点干豆,昨晚剥的一点鲜豆,分开包好,一并给了我。阿珠特意告诉我,拣得干干净净,没有一个烂豆。我去向婆婆辞行,她又叮嘱:吃时,记得提前泡啊。

我承认,我是一个自然崇拜者,每到一处,对山水总有无尽留恋。但在神农架,让我依依不舍的,还有这些真诚醇厚、可敬可爱的人们。

神农架,因华夏始祖炎帝——神农氏在此架木为梯,采尝百草,救民疾病而得名。我们在这儿整整度过二十天,与阿珠一家愉快相处;与左邻右舍亲如家人;与萍水相逢的朋友志趣相投;万燕齐聚的燕子洞,鬼斧神工的天生桥,知名景点一一领略;整个旅程,无一处不妥贴。当地人言,不到神农谷,枉到神农架。我想说,到过神农架,此生无缺憾。人不是生活在真空中,真正通透豁达的又有几个?!不敢保证在这里能治愈一切,但所有的烦愁会云淡风轻,神农架确有一种魅力,让人魂牵梦萦,亦有一种魔力,能改变人的心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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