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娘是我大爷的儿媳。三伯娶亲时,将三娘接在我祖父(排行老二)的西屋里,住的日子久了,为房子扯皮,一家子竟然在乡里打起官司。最后,三伯三娘还是搬了出去。这桩陈年旧事,我是在成年之后,有一次听母亲无意中提及的。中间的搅茬儿,母亲未必清楚,因为她嫁过来时,事情已过去十来年。
我对三娘的最初印象,是她会吸烟。我上小学时,我们那里时兴种烟。我家西院墙外面,是个炕烟炉。每家每户地里的烟叶,按统一时间,各自拣成熟的,刷下来,穿在竹竿上,由队里两个专业技术员,放进炕烟炉里,昼夜轮流烧制。出烟时,三娘往往会早些过来,到我们家里说会儿话。她有个小旱烟袋,她从烟布袋内捏一小撮碎烟末儿,摁在烟袋锅里,慢慢地抽。新炕出的烟叶,又香又冲,呛得人直流眼泪,闻惯了,倒也有一种说不出的好闻;人们拿把碎烟叶,揉一揉,再裁些白纸片,自制成卷烟,给三娘让一根儿,她也抽。我们烟区的人,男的大都会抽烟,女的抽者寥寥,三娘算是大咧的妇女。有时,我放学回来,刚进院门,正在说话的三娘会停下来,喊一声,“小玲一一”,冲我笑一笑。三娘的嗓音略微哑哑的,笑声,有点像蚕食桑叶的沙沙声,带磁性。
三娘皮肤黝黑,身材和脸颊都很精炼,一年四季留着扫肩的剪发头,衣着不讲究。她性子躁,心里急活,干活又丢身,麦天或是秋收天,一个忙季下来,整个人瘦一圈儿,看上去越发黢黑,常累得精疲力尽,得空坐下吸一袋烟,算是喘口气。三伯长相英俊,说话面上挂笑,随手一个长烟袋,性子坦些,但也有脾气。俩人真恼起来,三伯得让着,三娘实在泼得很。我见过一次三娘山风呼啸的气势。有天傍晚,三娘在我家门口坐着,她小儿子小冬子喘吁吁跑来喊:妈,我大哥跟人打架了!三娘脸色突变,烟袋“啪”地往地上一甩,“腾”地站起来,冲着往外跑。我呆愣住了。母亲说,没事儿,你三娘厉害归厉害,她不护短,不会把娃儿们往歪处教。母亲顿了顿:你三娘俩闺女,仨儿子;你大哥,尤其是小冬子,都猴跳得很,但他们都有点惧怕你三娘,你三娘有煞气,能震住。母亲怪有把握地强调,别人不敢欺负他们,他们也不敢学坏。
三娘的小女儿金良,比我小二岁,我俩在一起玩的比较多。三娘院子里有棵柿子树,夏天,满树青杮子。金良嘴馋,趁大人们下地干活,偷偷摘柿子吃,我也馋,她给我一个,咬一口,又麻又涩,难吃得很。然禁不住熬馋,竟吃得津津有味。秋天,三娘给我们送了一些柿子。她㧟一个小竹筐,上面盖块厚布,掀开,里面是揽好的烘杮。又软又甜,饱满的汁液可以用嘴吸。母亲夸柿子揽得好,三娘坐在矮板凳上,颇有经验地说,揽杮子有窍门,揽不好,吃到嘴里涩巴巴的,揽好了,吃起来味儿正得很。那时,农村各家都有装粮食的大土缸,我知道三娘用的土办法,在装了小麦的土缸里揽杮子。
我上中学时,大哥结婚。按照乡间风俗,由两个女孩去接亲。为周全,为斡旋女方家突然提出的棘手问题,往往找一个富有经验、能说会道又能吃住话头的中年男士一块去,不知为啥,我们那里称其为“二百五”。当时流行骑自行车,担任“二百五”角色的叔叔车子后座绑着一个大箩头,里面装着肉,油条,烟,酒等八色礼,大姐(三娘的大女儿)和我也各骑一辆车,我们那儿去接亲都起得特别早,天黑咕隆咚的,仨人就出发了。从新娘子家走时,大姐骑车带着新娘,我在后面跟着。因在女方家耽搁时间长,刚出村口,叔叔就让骑快点。正值隆冬,天又黑又冷,穿得又厚,我骑车又不熟练,叔叔在前面几次催喊,我心里越急,越紧张,身子越僵硬,越不听使唤,两次从二八大杠自行车上掉下来,最后手忙脚乱,竟翻过路边沟渠,连人带车窜到麦地里去了。胳膊、腿摔得清疼,车把也歪了,车圈也笼了,狼狈不堪。推车走了三四里,到庄上,天已大亮。路边的邻居打趣,让你去接新媳妇,你跑哪去了?新媳妇早到屋了,你咋才回来?我羞愧得无言以对。硬着头皮到院里,忙张的三娘看到我,亲切地喊我一声,对我温存地笑了笑。农村娶媳妇,是大喜事儿,三娘当上婆婆,大家都喜气洋洋的。往下的事儿,我记不清楚。我只记清三娘的笑,水波纹似的,在她脸上久久地荡漾。
我上师专第二年的春天,庄上出一桩惊天大事。一夜之间,庄里三个姑娘一起跑了,跟人私奔了。金良是其中一个。三伯憋一肚子气,无处发泄,只闷头抽烟,一句话不说。三娘像是大病一场,恨恨道,全当没有这个柯杈子女儿!全当是她死了!
这一年暑假,有天晚饭后,母亲去关龙门,刚拉住一扇门,忽听到一声低喊:四婶儿。母亲吓一跳,探身望出去,门外黑影里,贴院墙低头站着一个人一一是金良!她朝母亲笑一下,便开始揉眼睛。母亲的头“轰”地一声响,定定神,匆忙把她领到东屋里。估计是在婆家生气了,一个人心里难受,没处去,有些想家,摸黑进村,却又不敢贸然回去。心里扑嗵扑嗵的母亲忖了忖,扯个由,将三娘悄悄叫过来。屋里没敢开灯,娘俩在床沿坐着,我和母亲站在外面,依稀能听到三娘愤愤的压低的数落声,叹气声,劝慰声,能听到金良的抽噎声。时候不早,母亲心里焦急,忐忑,不忍心但又没奈何地在窗外小声催促。三娘先走出来,金良跟在后面,倚着堂屋门框,前额头发又乱又湿。母亲柔声说:结婚了,就是大人了,不能耍小性儿,回去后,跟人家好好过日子;你爹现在气头上,让他知道,不得了,等他过去这个劲儿,到时你再回来。三娘用手背使劲按两下眼眶:以你爹的脾气,看见你,还不打断你的腿!三娘用力擤下鼻子,快步走了,头也没回。母亲给金良下碗面,劝哄着吃了,一直将她送到村口,又送到东边的大路上,看着她走远,才回来。
母亲过后说,其实金良找的这个娃儿,长得不错,他们庄离咱这儿只几里地,属于本分人家,只是弟兄多,家庭条件差些,不过他们自己谈的,自己愿意就行,年轻人,只要肯干,也不要紧,将来日子能过好。这也是三娘的想法。母亲哽咽道:你三娘心多硬的人,昨晚都掉了眼泪;金良从小娇惯,没咋下地干过活儿,没吃过苦,别看她恁高的个子,岁数却不大……你三娘的意思,事先,要是和家里好好说,细商细量,不是说不中,老哩又不是真顽固不化,终归还不是想为她好;金良可能是怵他们,不敢说;结婚是一辈子的大事儿,弄成这样,当妈的连个布头儿都没来得及准备,太寒伧了……说到底,你三娘还是心疼她。我默默听着,没有母亲那般伤感,我赞成金良的自由恋爱,认为别的皆不重要。那一晚,有月亮,三娘强忍着,可我看到了她的柔肠,感受到了那份舐犊情深,但我并没有流泪。倒是许多年后,细想那一幕,却常会泛起莫名的酸楚,眼睛竟是湿了又湿。
年前,侄儿结婚,大哥一家忙前忙后。婚礼当天,我从外面匆匆往屋里走,有人喊“小玲一一小玲一一”,我正打着电话,没顾上答应。彼时,天上飘着鹅毛大雪,加之夜里上冻,路上结着厚厚的冰。我没料到八十高龄的三娘居然搭车赶到街上来。她走近我:刚才喊你,你不理我。我握住她的手,心里一阵暖,三十年未见,三娘还是我心中的模样一一没胖,白了一点,依然利索。我问她还吸不吸烟,她从兜里掏出一盒烟:现在吸得很少,娃们不让吸。她解释:烟还是娃们买的,说是想吸了,拿出来闻一闻。我俩都忍不住笑起来。
我上班那年,家里开始搬到镇上谋生活。时光流转,我离家乡愈来愈远,与老家人很少相见。大哥已有俩个孙子,金良当上婆婆,小冬子凭借一门精湛手艺在城里扎下根儿,三娘的孩子们都过得不错;如今三伯三娘房子住得宽绰,日子过得很舒坦。亲朋散去,说起三娘,母亲异常高兴,我亦异常感慨。
我在千里之外的异乡,回想这些往事,一次次笑得不能自已,一次次无缘无故地泪目,情绪起起伏伏。人到中年的我,仿佛此刻才真正体味三娘的亲昵,才真正明白自己对三娘的感情原是这样深。我想到母亲曾无意中提及的旧年磕碰,无非是贫困年月亲人间犯的一点生涩,早随风而逝一一他们早就遗忘,我还在心里顽皮,又禁不住哑然失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