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年冬天,武汉下了一场罕见的大雪。雪后初霁,我到居家附近的金银湖湿地公园赏了一下午的雪景。返回路上,心中陡然产生一个强烈愿望,想去银湖看一看暴雪后的风光。
当我踩着厚厚的积雪,小心翼翼地走到下银湖西南角时,抬头一望,星星点点的红映入眼帘。我不由疑惑:印象中,这个地方没有红梅花啊?走近细瞧,原来是冰糖葫芦似的红果子!这种圆圆的小红果,覆着冰雪,晶莹剔透,煞是可爱。面前的一棵树,果子疏朗,红得雅致,挨傍的一棵树,果实累累,红得爆裂。不止一棵二棵,不止一小片儿二小片儿,眺望过去,湖的南岸,不下几里地,树或大或小,果或稠或稀,一直绵绵延延,非常壮观。一颗颗、一枝枝、一树树红果,衬着白雪,呈一种玲珑之姿,有一种凛冽之美!想不到世间有如此美景,想不到这种红果如此惊艳,四周阒寂无人,我站在冰天雪地中,看得如醉如痴,感慨万端。
这些果子,我认得。
我们搬到金湖边居住的当年春天,第一次到银湖游玩时,看到一株株、一行行的树,长着不大的、深红的叶子,开着深红的小花,给人的感觉,有些杂乱。爱人嘀咕道:这个花儿,不好看,咋想起来种这种景观树?!我爱花本没有原则,常像个蜜蜂一样,追着花儿跑,不管什么花儿,自认为尚能看出一些韵致来。但面对这种木楚楚、暗沉沉的紫红花,却很难由衷地生出喜爱。同期开的,有垂丝海棠,花朵粉嫩;西府海棠,花朵娇妍;就连单瓣的木瓜海棠花,亦红得令人留连。几种花木一作比较,更衬得这种花没有看相。我心中产生同样疑问:怎么选这种景观树?
转眼到了夏天。我从树旁走过,忽然发现果子密密麻麻,簇拥在枝头。树叶变得绿一些,大一些。树不过胳膊粗细,可有的树上果子多得出奇,顶枝不羁地仰着头,笑向天空,侧枝则压得弯了下来。猛一看,都是青果子。凝神看,对着阳光看,树顶的果微微泛一抹红,有的果子下面一半是青的,上面一半是红的,透着几分情趣。偶有路过的人,撒一眼,会惊呼:啊!山楂!这么多!这么好看!果子与山楂大小、形状差不多。我拍照片给朋友看,他们皆当成是山楂。可山楂表皮粗糙,有小小的黑色杂点,而这种果子表面光滑细腻,两者有区别,显然不是一类果。一颗微红的果子滚落在绿道边缘,一只全身黝黑、喙是黄色的乌鸫鸟,鸡啄米似的,“嘣嘣嘣”叨几下,小红果滚一下,它连二赶三地走着蹦着,撵着啄着,吃得极好玩。走路的人,放慢脚步,甚至停下来,一面饶有兴味地观看,一面也委实不忍打扰它这种花式进餐。灰喜鹊站在树下,地上有不少被风吹落的果子,它们吃一口,停一下,看一下,机敏中带着从容。一只乌灰鸫立在树梢上,若有所思。许是拿不准选哪一颗果,许是失恋心里难过,许是纯粹想静一静?都不好说。还有许多鸟在林间唧喳穿梭,一幅快乐无边的样子。树叶浓密,果实甘美,这儿确乎是鸟的乐园和天堂。
夜色中,我从林边再次走过。没有月亮,果子全隐在黑夜里,啥也看不到。天边透过来一丝光,模模糊糊的,只能看清树冠的轮廓。白天刚看过的果子,我知道它们的位置,举手摸一摸,犹如握住一位老朋友的手,心里很踏实,很快慰。
我的好奇心素来重,我极想看一看月色中的果子到底什么样。适逢一个仲夏圆月夜。我喊上爱人,一同前往。没走几步,他问我带伞没有。我才意识到可能有雨。心里却想,下几滴雨又何妨?好不容易凑住一个满月夜,正好有这样高的兴致,肯定能看到别样的景致。正走着幻想着,我似乎感觉头上脸上有点点雨星,不由加快脚步。刚走到小区后面的公园里,轰隆隆的雷声从远处传来,话说不及,雨点噼噼啪啪劈头盖脸砸下来。我俩慌得赶紧跑到小亭子里避雨。一时间雷鸣电闪,狂风呼叫着,暴雨咆哮着,尽管躲在亭里,风卷着雨横冲直闯,加上亭檐哗哗流泻下来的雨水,衣服瞬间被溅湿。暴风雨没头没脑地肆虐够了,不再作威,但仍怄人地、粘缠地、不大不小地下着,路上积大量的水。我们深一脚、浅一脚、悻悻地往回转。殷殷期盼的月下赏果一一泡汤了。我又笑又恼,并再一次明白,有些事儿,果真只能遇,刻意不得。
深秋时节,树叶脱落,红彤彤的果挂满枝头,景色格外夺目,诱人。然相当多的人仍分辨不清。也难怪,这种来自异域的果树,学名为北美海棠,确实不常见。标明身份的小牌子,零星地挂在树上,不醒目,怪不得人们看不到。但这并不影响大伙的钟爰。此时,我和爱人方领悟,何以栽种这些花叶并不算美的树木一一它们以果取胜!我觉得秋天是海棠果大领风骚的高光时刻。我的堂妹,被我描绘的景象所迷醉,连连说,海棠果可以酿酒哎。说得我简直动心了。
一天清晨,爱人在湖边钓鱼,我闲来无事,独自转到海棠树下。放眼望去,地上落了成堆成堆的果子,树上还挂着许多许多。我想起堂妹的话。极想摘一些,心里倒犹疑,觉得不妥当。我随即又想,反正这么多,反正早晚要落,况且没有禁止采摘的标示,摘一点应无妨。正巧我提着一个小布袋子,便试试摸摸摘了一把,加上那果子实在诱惑人,我把布袋挎在胳膊上,带点不好意思,带点小孩顽劣的心理,不由自主地摘下去。我的胳膊有些酸,有些疼,可我怕脏,没往地上放,仍坚持挎着,直到摘多半袋子。我当即兴冲冲给堂妹打电话。孰料,她不会酿果酒,她只是曾听母亲说过,曾看母亲做过。我一时又好笑又无措。我把精心挑选的海棠果,搁在两个带小鹿图案的小瓷盆里,餐桌上放一盆,茶几上放一盆。犹如美丽的装饰品一样,时不时瞟几眼,很赏心悦目。闲暇时,拈一颗,咬在嘴里,酸酸的,甜甜的,若青苹果的味道。有时想想半途而废做酒的事儿,想想挎个袋子摘果子,弄得胳膊疼好几天的事儿,一个人往往能乐半天。
我喜欢海棠果,对海棠树逐渐关注。湖区提升改造,绿道边新栽一排高大的无患子树,增加林荫效果,是好事。这样一来,边上的一溜海棠树为腾位置,被挖出来,从绿道外侧移到内侧,紧靠湖水,随势而栽,美观与否先不说,看上去真叫人捏一把汗。也许应那句“树挪死“的俗语,一部分没有活下来,令人痛惜。挺过来的,果子结得稀稀拉拉,可能需要时间适应和恢复。每次走过,我都会东想西想。看似咫尺之遥,但一次挪移,对一棵树,都是生与死的命题。树木有其生长习性,是需要尊重的。只有懂得生命的规律,它们才能更加灿烂、更加美好地回馈于我们。后来我注意到,再移植的树木,大都挂有营养液袋,个别树上还插有小药剂瓶。科学规划,科学移栽,且如此经心,成活率不再是问题,这值得庆幸,亦使人非常地宽慰。
……
一只鸟儿掠过树梢,啄一口红果,抖起一大团雪,在空中簌簌飞落,猛然将我的回忆打断。我抿嘴笑着,沿绿道慢慢走到林尽头,缓步登上银堤桥。倚栏远望,余晖中,柔和的蓝天,柔和的白云,还有一两朵柔和的粉红云,皆无比恬静;湖中融了雪,水分外温柔;一两只红嘴黑水鸡,在湖心闲闲游动;素净的水、天,与红白相间的海棠果林,构成一幅渺远的意境画。
我依恋不舍,往复徘徊。到家时,天已黑透。爱人神色焦急,正欲出门。满脸担忧的七十岁母亲,长出一口气:可算是回来了!原来,我手机不巧没电,爱人联系不上我,出去找一趟,路上结冰,摔一跤,无奈折回。眼看天寒地冻,夜色深沉,干等仍不见人影,越想越怕一一怕我掉进湖里,故慌着再次去找。
我被美景激动着,澎湃着,兴奋地呵呵笑着,并不以为意。金银湖由七个湖泊组成,我一向以为,银湖(分上银湖、下银湖)周边全是花树,当属最灵秀的湖,离我们住的地方三四里地,隔三差五,我总会去转一转。武汉难得下大雪,我有幸目睹雪中海棠果,算是一种缘份。洗碗的时候,我的情绪略微平静些,想到家人的牵挂和担心,一股暖流渐渐涌上心田,我知晓,这也是一种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