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改是我小时最要好的伙伴,我们是邻居。当时的乡村小学,从三年级开始上早学(早自习),我们结伴而行。逢我起得早,喊她上学时,往往,她出门来,站到院子里,必先弯下腰,用双手“啪啪啪啪”拍一阵腿。尤其是冬天,月光清冷,她穿着略宽的黑色棉裤,拍在上面,“噼啪”声穿过凌晨的夜空,特别响亮,传得特别远。她家的院子,经常扫得像吹过一样,没有一点灰,她们家里人都很干净。她这个习惯性的拍灰动作是跟父亲学的。有时我打趣她:大清早的,哪来的灰呀,不怕把腿拍断了?她一面不由自主地拍着,一面格格格地笑着。我们像被胳肢了似的,一路上走着笑着,你推我一下,我搡你一下,越笑越想笑,越笑越疯癫。她笑得捂着脸,低下头,跺着脚,左转一个圈儿,右转一个圈儿,最后索性蹲下来,将头埋在双膝上,上气不接下气地唉哟:肚子都笑疼了!她直起身揉眼睛:眼泪都笑出来了!我的脸也笑得生疼!不能再笑了!我们好不容易止住笑,静默着,快走起来。可一会会儿,又忍不住一阵猛笑。她的笑声,柔和中带点清脆音儿,比较动听。
我们放学也一块走。有次走到半路上,她忽然说:有点儿想我外婆,上我外婆们家吧?跨过我们村子南边的一条小河,就是她外婆们的村庄。院子里很静,她外婆身体不大好,一个人坐在西屋里。她领着我在各屋里转一遍,看到堂屋的长条几上,有一盘炒黄豆,踌躇一下,四面望望,娇羞地捏几颗,放进嘴里,轻轻地、咯嘣咯嘣地慢嚼起来。她给我抓一小把,我尝一下,可真香!天擦黑,她独身的舅舅从地里干活回来,拿起瓢,在灶火门口的大水缸里,舀水喝。我俩也口渴,各舀起半瓢水,咕嘟咕嘟一饮而尽。她朝我笑一下:咱们走吧。正在做饭的舅舅忙跑出来挽留;她的外婆驻着拐棍儿,蹒跚地、慌慌撵出来,声声喊着:丁丁,丁丁,吃完饭再走!她笑着应着:不吃了。走老远,她外婆仍在唤,她便频频回头,一脸开心又满足的神情。
我俩还到她外婆们庄上看过花。她曾笑眯眯地说,离她外婆们不远,有一家,院里种好多刺玫花。有天吃罢晌午饭,我俩就急急地往那儿赶。那户人家的院子很大,砖砌的院墙很气派,两扇崭新宽阔的大门虚掩,院里静悄悄的。刺玫花的枝条攀上高高的墙顶,探出来,缀满整个外墙。粉白、浅红、玫红、絳红的小花朵,摇摇曳曳,繁繁密密,开得若云霞。她眼里闪着光,不停咂嘴:真多花啊!真好看啊!我们轻轻抚摩柔软的花瓣儿,还冒失地用手指触摸枝梗上的尖刺儿,扎得清疼,赶紧缩回手,刚过片刻儿,禁不住猎奇心,又试探着去摸。春日的暖阳当头照着,花香在和风里弥散,让人感到懒洋洋、晕乎乎的。她出神地仰头看花,脸庞粉红。我绕到她背后,猛拽一下她的书包带子。她惊叫一声,睁大一双杏核眼,犹如一只纯真的小鹿。我俩相顾一笑,突然一激灵,撒腿就跑一一眼看要迟到了!
秋日里,倘遇刮大风,小女孩们特别高兴。可以㧟个小筐儿,满村跑着拾枣。每家每户宅院里都种有枣树。略泛白的大青枣或带点红边的花红枣,被风吹落在地,捡起来,生吃甚涩,但放到稀饭锅里煮,味道不错。五改家院子南边,有好大一棵枣树。不知道多少年头,反正树干一个人合抱不住。树很高,树冠像一柄巨伞。枣子结得很稠。我记不清她出去拾过枣没有。我只记得,一个阴沉的后半晌,狂风大作,我和小伙伴们拾完枣刚到家,她端过来一小盆大青枣。那一晚,饭碗里飘许多青枣,绵中带甜梢儿,我印象深刻。
初中二年级,我转校,开始住读。她初中肄业后,与三姐一块去新疆,她大姐嫁给军垦农场一个本乡人,她在那里起码呆二年。我上高二那年暑假,她从新疆回来。我俩在她们门外的石凳上坐着闲叙。她凑近来,让我看她打的耳孔。我问她疼不疼,她粲然一笑:也疼也不疼,刚感到疼,已经打完了,快的很。她环顾四周,有些神秘地从兜里掏出一张小照片,递给我:一望无迹的秋庄稼地里,一个年青纯朴的男孩子站在田垄边。我意识到什么,抬头看她。她羞怯地笑着,眼睛下边、颧骨上面有两个浅浅的、圆圆的小泪窝,看上去喜恰可爱;一张小椭圆形的脸,面颊上飞起红晕。我注意到她白了,好看了,身材纤秀,宛如一朵田野中的豌豆花,美得适度自然。她十七岁,正值青春芳华,心中萌生朦朦胧胧的情谊。“他也是农场的,对我好哩很。”她轻声笑语。我纳闷:“那你怎么还回来?”“三姐在那儿已结婚,二姐去信催,非让我回来,我没办法。”她无奈地笑道。我不知如何作答,默然不语。
我考入师专当年秋天,有个周日下午,搭别人的自行车去街上坐车,到市里上学。半路上,我无意中瞟一眼,看到对面过来一辆自行车。土路坑洼不平,车子又高,加之骑得又快,给人感觉是够不着脚蹬般、一扭一晃、随时会摔倒的样子。擦肩而过时,我们都认出彼此。我急忙从后座上“腾”地蹦下来。五改已骑出去老远,“咔”一个急刹车,也慌忙跳下来。我激动地说:好久都没见了!她亦激动地说:多长时间都没见了!她手扶车把,斜倚在二八加重大杠自行车上,兴奋地笑着。艳阳下,她脸颊绯红,嘴唇微微抖动,颤声道:真是太激动了!她用手背揉眼睛,她直笑出眼泪来。因赶车,我与她匆匆而别。我几次回头,见她还站在原地,保持原姿势,笑着,痴痴望着,抹着眼睛,单薄的身影显得异常柔弱、孤寂,我的眼泪也不由涌上来。十八九岁,正是引颈远眺的美好年华,对未来充满幻想,但也有莫名的丝丝迷惘萦绕心间,我们都变得有些多愁善感。
来年春天,我们庄上出一桩震天动地的大事。三个女孩,一夜之间全跑了,跟人私奔了。五改是最让人想不到的一个。姊妹六人中,数她最和气。她的姐姐、妹妹,或因倔,或因烈,小时候都曾挨过父亲的苦打。她父亲,亲是真亲她们,但脾气坏,打也是狠打。她心眼儿活,挨打最少。她母亲嘴碎。我亲眼见到她往屋外走,她母亲跟在后面啰嗦,她不恼反笑。我只见她哭过一次。准确地说,是流着泪,从家里出来上学,追问她咋了,她摇摇头,擦去泪,破涕为笑道:没事儿,没事儿。一半天过去,就有说有笑。与伙伴们在一起,遇到谁过分,顶多噘个嘴,从不与人争执。她是极平顺的人。所以,她的这一举动,令人惊诧。
我们庄北头,有一家四个儿子,其中一个从小给他姑姑家,改随姑父性,两庄相距几里地,逢年过节常回来走动。这男孩与五改两厢有意,经人私下搓合,五改自作主张。她父亲气得要命。但要面子,明里没法闹,就暗里怄气。坐到男孩生父屋里,一句话不说,一口水不喝,只是坐那儿不走,只是愤慨生闷气。男孩生父在庄上找几个人,喊到家里帮助解劝,怕他万一有个啥事儿,气出个好呆。其实他并不是对男孩不满意,这男孩面相俊秀,聪明肯干,没得挑。按他的年纪,观念,与当时保守的农村风俗,一则觉得闺女跑了,丢人,二则觉得终是一个庄上的,说出去不好听。故久久在心里转不过这个弯儿。
五改的二姐早已出嫁,她生就是个操心人,婆家娘家的心都操。她给五改找有对象,五改不如意。过去几年间,五改的四姐因病早夭,外婆、母亲相继离世,两个姐姐远嫁,妹妹和抱养的弟弟尚小。婚姻大事,她没人可商量,全凭自己在心里转圈儿,拿主意,这需要莫大的勇气和主见,由此看出她的性格柔中有刚,想想挺叫人佩服。她二姐没有太过激,只是思想封建,不大接受自由恋爱,认为五改到新疆住过之后,有点变了。话说回来,娘家情况特殊,五改嫁得不远,她算有个帮手,这一点遂她的心;况且,是知根知底的开明人家,俩人年龄相仿,脾性相近,似乎没啥不妥。她慢慢想通,遂一点一点做父亲的工作,年把之后,父女得以相认。
几年前,听老家人说,五改俩口子在街南开照相馆,离我们街上的房子不远。她勤快得很,每天老早起来,扫地拖地,把屋里收拾得干干净净。
年前,我有事回老家,心里迫切地想见见五改。碰巧第二天中午,她到家来。刚进院门,看到我,就弯下腰笑:我成个老婆儿(老太太)了,你认不出我了。她胖不少,脸型没变,圆润些。我喜悦地说,每次想到你,总会想起你们家院子西边那几棵桃树,开恁多花儿,红艳艳的,真好看。她灿然而笑:咱们那时摘成把成把的指甲花,用麻叶包住指头,染指甲。我抢着说:记忆最深的,是你早上起来,站到门外“啪啪啪啪”拍腿的动作,记不记得?她再一次笑得弯下腰去,用双手捂住脸,笑足笑够,开始揉眼睛,我俩的眼泪都笑出来。一别三十余载,我们在各自的生活轨道上一路向前,此时,我们笑出的眼泪,与小时相同,又不尽相同。
说起现状,她笑着捶几下腰:干这个活儿,快把我使死了,天天从早起,一直忙到黑。她伸出三个手指:光今天就三摊儿,全是结婚的,一会回去我还得半天收拾。“要不请个人帮下忙?你自己不至于累垮。”她向我耳语:娃儿们说要在城里买房子,得不少钱呢,反正钱是他们挣的,我不管,等明年,看他们到城里想干啥再说,家里边就先干着。我俩越说越起劲儿,我兴高采烈地说,加个微信吧。她一摸兜儿,手机没带;猛一激,自己号码竟然忘记。这时,忽然有急事,我慌着往外走,她起身告辞,边走边说,你先去忙,我下午带上手机再过来。
返城途中,我方意识到,七岔八岔,我俩尚未留下联系方式,不觉暗自笑半天。我细思才听说的两件事,心里怪震动。五改们俩人早些年在南方打工时,白天上班,晚上回去还要卖会儿快餐面、矿泉水之类。租住的一小间房,劈出一片开成小卖部。她爱人很勤奋能干。五改当婆婆后,隔十天半月,将儿媳床上的被罩、床单揭下来,洗一洗,铺一铺;家里啥活儿都干。人们都夸她人格好,羡慕她日子过得好。
她的脸型、性格、生活、人生,都让我想到两个字:椭圆。人活在世,十全十美和圆满难以企及。也许,椭圆人生当是一种比较理想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