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庄上,月玲的辈分很高。同一茬的小伙伴,有的喊她小姑,有的喊她姑奶,还有喊她老姑奶的。同一个丁姓人家,称谓认得真。但常在一起玩的,也有个别直呼其名。
乡村的小女孩儿,玩的花样多。编个柳条帽呀,摘个指甲花,抽个甜甜的茅芽儿吃,掐个酸酸的酢浆草解馋,她跟着,文文气气地一块弄。像踡起一只腿跳个“房子”啦,几个人同时歘歘跳一根绳子,或是晚上一大群一溜串玩“老鹰抓小鸡”的闹吵游戏,她不大玩,只是在一旁站着,悄没声息地,有意无意地看着。有时,见大伙实在疯喳癫狂,也忍不住吃吃笑出声。小小一个人,给人的感觉,象冬夜的月亮似地,远远的,凉凉的,孤孤的。
她母亲有病,走路一条腿一瘸一瘸。具体不知得的啥病。地里活干不了。平时在家中摸摸索索,做点针线活之类。她们住在庄北边,房后就是成片成片的庄稼地,白天绿油油的或黄澄澄的怪好看,夜晚有点阴森。三间上房,坐北朝南,堂屋靠西墙放一张小床,总见她母亲坐在床上,手边一个小笸箩,里面装满针头线脑。月玲穿的素花布衫,背的碎布拼接花书包,都是她母亲一针一线缝出来的。她母亲喝中药。门口放一个药罐子,底下几块砖支着,算是简易小灶。月玲放学回来,会拿把柴火,给她母亲熬药,滗药,端药。她父亲整日在地里忙张。
她上面有四个哥哥。二哥参军去了。好脾气的三哥和稍微胡躁的小哥已长大,能干庄稼活。大哥在襄樊上班,铁路工人,人好哩很,见人一面笑。节假日回来,常手把手教她大嫂学认字、学写信。这中间还有一桩趣事。一次她大嫂去信,说是让寄点钱。结果,收到她大哥寄回来的一大包毛线。她大嫂把“寄点钱”误写成“寄点线”。她大嫂单另过。东边两间偏房,北面一间是月玲们的灶火。南面一间,她大嫂和她小侄儿住,是个连屋灶,靠后墙放床,靠门口垒有锅灶。屋里的东东西西,该篷的篷着,该挂的挂着,收拾得干净利落。找月玲玩的女孩子,往往在她家堂屋门口晃一下,就跑到她大嫂屋里去玩了。她大嫂人也好,见到大人小孩,不笑不说话。
初中毕业后,月玲没再上学。
庄上有一户人家,月玲喊六哥六嫂的,不是一门,但按辈分排着比较近。他们做蜡烛生意。月玲和邻里几个半大姑娘,晌里去做蜡烛。活儿不难,也不算多累,干活间隙,还能说说笑笑。进货多,忙一阵。缺货时,歇一阵。几个姑娘平日在家也闲,喊她们来帮忙,都高高兴兴的,日子过得很快乐。
大约干有两年,料紧,蜡烛生意停了。月玲开始学做缝纫机活。当时的穰东镇上,服装生意渐渐兴起。基本是家庭作坊式。一家一家服装店,从外地进布匹,回来裁剪成上衣或裤子,由乡下的年轻姑娘或手巧的媳妇做好后,再卖。她有灵性,学东西快,没多久,做起来就顺手了。她能坐住,无冬历夏,一天到晚“嗒嗒嗒”蹬缝纫机。当时做一条裤子几毛钱,一个熟练工一天能做七、八条,挣个四、五块钱,就很令村上人羡慕。
冬去春来,忙忙碌碌中,月玲长高了,成大姑娘了。她的头发很长,很捋顺,用缠过姜黄毛线的皮筋,低低地束在脑后,垂在半腰处。她穿着白色的确良衬衫,深蓝色料子西裤,配低跟的黑色浅口皮鞋,衬得整个人异常素气,细溜。她话不多,腔儿不大,慢声慢语,每说出一句话,仿佛都经过深思似地,听起来也文绉绉的。逢到人多场合,有人说趣话儿,她绷不住,笑起来时,总爱用手掩下嘴,微微低下头,将脸轻轻转向一边。遇到无人吭声,暂时冷场时,她习惯性地抿几下嘴,略垂着头,稍抬一下右脚尖,再柔柔放下去,犹如轻触琴键一样,像是有几分心事,带着几分矜持和忸怩。她比同龄的女孩子看上去要稳当成熟些。
初春的一天清晨,她骑着车子往村外走,经过她二哥家。她二哥已复员,在村东沟岸处盖有两间新房,娶个外地媳妇。她二哥二嫂正坐在门外吃饭,看到她,她二哥问:月玲,你干啥去哩?她不理。她二哥厉声道:月玲,你站住!你到底去干啥哩?!她仍然不理,径直骑着往前走。她二哥是个红毛野人,脾气坏,不论理,“啪”地扔下碗,挖开(飞快)跑着撵上她,把她从车子上一把拽下来,拖到屋里,咯哩咯嚓一顿打,又用绳子摔,她二嫂根本阻拦不住。都快把她打死了。她在床上躺了几天。
事情起因是,有人给她介绍个对象,邻庄的。她心事重,性子拧,没有好好地跟她二哥说。再者,姑娘家的,去见面本就不好意思,怕人知道,她二哥高声大气,那种阵势,让她怎么说?相亲的事儿,黄了。
她呜呜哭过,发了一段时间呆,母亲陪着抹泪。事已至此,又能怎样呢?她心一横,从床上起来,噙着泪,木着脸,骑上自行车,照旧到街上拿活儿做衣服。她细致,是个好做(念zou)工,活儿一直不断,只是话愈发地少了。
街上卖衣服的店铺逐渐增多。会做缝纫机活、在街南盖有房子的六嫂有点动心。约伙月玲一块到街上做服装生意,月玲欣然答应一一她整天在家做缝纫机活儿,做够了。六哥六嫂做蜡烛有点积蓄,月玲手头积攒有二千来块钱,全部拿出来兑上。在街里繁闹处租下一小间房。刚开始,不敢多进布,“小打油儿”,试着做着卖着。到年底,算算帐,没赚啥钱,但也没赔钱,日常造销包住了,她们自认还说得过去,万事开头难嘛。
来年,她们在东街另租一处房子,一楼三间门面,楼上三间,厢房三间,带个小院子。六嫂们住下面,月玲住楼上。位置稍偏,但房宽敞,租金低。吃、住、干在一块儿,算基本就绪。迎门支一张大案子,月玲站在那儿,一版一版地剪衣服。西服,西裤,中式上衣,她都裁的得心应手。时间长了,手上磨出多大的茧子疙瘩儿。太疼的话,就缠个手绢儿,接着剪。她手做着行。也能吃苦。若是来了批家(批发衣服的),或是零买的,需要出去招呼,她好像不是多想上前,不想与人多说话,有点懒出头。六哥六嫂待人真诚,大小批家来,都一样热忱。有些相熟的女批家,天晚赶不上车,就住在楼上月玲的房间里。
她是个内敛的人,愁乐大多在心里。从来不说闲话。宛如月光,流露出一种平静的美。这是个初秋的下午。她站在院子里,倚在厨房西窗下。刚刚洗完头,黑亮顺滑的头发拢在左侧,瀑布样流泻下来,发尖淌着小水珠儿,似坠露。她拿把木梳,悠悠梳着。身上穿的丁香紫细条纹衬衫,映得皮肤格外细嫩白晳。她仰起脸,微眯着双眼,笑意盈盈,面颊上飘起两朵蔷薇色的云,瞧上去柔情至极,好看至极。湛蓝的天,阳光洒满院子,院角一棵高大的白玉兰树,快乐地摇晃着深绿的叶片,好像也被她迷住了。不知不觉,她来街二年多,已满二十三周岁。
没多久,她结婚了。爱人是街北铁路边一个庄上的,没多远,月玲晚上回去,一早过来。她依旧安安分分,朴朴素素。一直爱穿西装。冬天,里面常套草绿色或天蓝色毛衣,编织的水草花图案,很精美,中高领,领口、袖口的松紧针细密均匀,毛衣是她自己织的,大小宽窄极其合适。外面深蓝色西服,看上去非常合体。天寒,她从外面进来,搓搓手,深吸一口气,一张脸冻得白里透青,露齿笑一下,倒也有一种凛冽的风度。
冬日天短,黑得早。晚饭后,她往往再赶会儿活。有天晚上,六嫂收拾完碗筷,到门外拿个啥东西,看到树影里站个人。大门半敞,月玲坐在门口的缝纫机前忙。六嫂满脸疑问,两下看看。月玲说:不让他来接,他非要来。六嫂赶紧喊他进屋,让半天,也不坐。六嫂过意不去,催月玲:快回去吧!不做了,天太冷了!她爱人中上等个子,不胖不瘦;眼睛好看,不大不小;脸看着怪顺。穿件土黄色外套,人安祥,没话儿。连着接有一小段时间,惟恐打扰人,总不声不响。以至于多年后六嫂对他没有印象,连见过面的事也回想不起来。
有次,月玲没像往常一样过来。六哥六嫂不知咋回事,到家里去看她。她病了。一个人在屋里。见到六哥六嫂,月玲痛哭失声,不知道咋恁伤心。婆家不大点两小间房,跟个小窝窝似的,月玲住在一间小窝窝里,屋里不像个样子,寒碜得很。她婆家的条件不是一般的差。
月玲跟着六哥六嫂干有三年。穰东处在国道上,还通火车,交通方便。东街的服装店,雨后春笋般,一家一家凑过来,渐渐热闹,形成一条新商业街;镇里又顺势举办服装节,动影很大。穰东镇不单在邓县、在南阳市出名,在河南本省和邻省也有点名气。襄樊、十堰、老河口甚至汉正街,四北五下的人都过来进衣服。当然,这是后来几年的事儿。他们做的三年,尚没那么红火。俗话说,做生意,千家万家,有的做着做着发财了,有的做着做着打瓦了一一赔钱不干了。他们三个都是谨慎人,可幸的是已入门,只是本小利薄,与普通商户一样,靠精打细算,靠走量,算是赚个辛苦钱。不过与种庄稼比,还是强些,挣得稍多一点,另外也轻省、干净些。六哥六嫂仁义厚道,月玲每月的工资,包括年底打通算账的赢余,都按数给她,没有亏待她。
结婚一年后,月玲怀孕生孩子,没再来。六嫂的女儿下学在家,接替了月玲的活儿。
月玲后来与她婆家庄上一个女的合伙,在街上租一小间房,做过一段服装生意。随后和她大嫂一块到襄樊。她大嫂在当地服装批发市场进点衣服,租下门店,她跟着大嫂卖几年衣服。大嫂有孙子后,不再卖衣服。月玲便在学校门口摆摊儿,卖作业本、文具和孩子们的玩具一类,做个小生意。每天有俩进项,供吃穿用度,孩子上学,也不容易。
六嫂们在街上又干好几年老本行,后改行,在街南自家房子里卖化肥。
有一年冬天,没有正经下雪,干冷干冷,瞅着心焦人。一个雾濛濛的早上,六嫂刚一开开门,就惊闻一个噩耗。月玲的爱人出车祸了!怕是不行了。庄上有位邻居,在街上开出租车,拉上月玲娘家人连夜赶往襄樊。真实情况更糟糕,她爱人是喝药,死在铁路边上的。
庄上人说:月玲爱人实际上怪好,个条、长相都行,月玲任性哩很。她爱人不想让她摆摊卖文具,想回老家,月玲心强,不想回。月玲让他出去打工,他不愿跑远,想和月玲、孩子在一块儿。月玲眼光高,挑剔,对他爱人或许不是十分满意,平常俩人免不了吵嘴怄气。到底咋回事?不清楚,这不外是揣测。人们又说,两口子哪有不磕碰的?俩人有儿有女,多好,多眼气人。唉,她爱人一时想不开,多叫人痛惜。
后来她二哥不在,月玲回来,人们都替她不忿:回来弄啥哩?看他干啥哩?都骂她二哥不是人,当初打她真是不值过,你已经成家,管你妹子的事做啥哩?!月玲要是和邻庄那个过,说不定能过好。庄上人见到月玲,都很同情她。
六嫂背后叹道:月玲真是命坏!真是第一可怜!从小生下来,爹妈不稀罕,不要她,扔了;找个男的,又这种结局;一个家里,有多少事啊!没个男的,她一个女的领着十几岁的女儿、才几岁的娃儿,真不知日子咋过?!感慨完,六嫂接着又说:月玲是拾的,不过十婶儿四个儿子,没有闺女,把她拾过来,当成自己的养,也亲得不得了。
月玲母亲去世后,她曾与亲生父母相认,但不亲,没啥往来。大哥大嫂有儿子、孙子,一大家子人,帮不了她多少,家里的哥们过得不宽裕,亦帮不上她。月玲人又本分。她爱人出事那年,她刚四十出头。十来年了,一直一个人,拉扯一双儿女。闺女现在大了,已出嫁,儿子十几岁。她没有再找。估计就是再找,恐怕合适的也不好遇。她的性格、条件状况在那搁着。人们连连叹息:想想真是没办法,叫人忧愁,她命太苦,只能自个作疾(作难)。
她大哥大嫂过年回来,总要到六嫂家坐坐,拍拍话儿,彼此心里都感到暖和和的,有一种说不出的亲劲儿。六嫂们有时问问月玲的情况,有时也没问。明知她过得不好。她哥嫂是聪明人,说得很简略,很含蓄。
这么多年,没听说她在襄樊买有房子。据说,她想把家里盖的房子卖了。农村的房子,卖不上价,值不了几个钱。看来,再难,她还是想留在城里。有大哥大嫂在,她心里有个抓草儿。
儿子一天天长大,还有一系列的事、一大堆的难等着她做,想想令人头疼。然换个角度,亦可谓是曙光,支撑她一步步向前。
人,大凡总得往亮堂处想,不然,怎么活?女本柔弱,为母则刚。母性的光辉,像阳光,沐浴着孩子,也像月光,照亮暗夜中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