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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章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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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11/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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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的黑土地

我的故乡,不在东北松花江上,而在湘西澧水河畔。那故乡有黑土地吗?当然有。而且,是大片大片的。对这一方父母曾经洒下过和澧水河一样多汗水的黑土地,我不仅怀有特别的亲近感,而且爱得厚重且深沉。

春夏季节,生生不息的澧水,漫涨不停。浑浊的河水,咆哮着将浪渣和泥沙卷向两岸,又一浪接着一浪地,把它们平推向回旋缓流区,大水消退后,形成大片大片带有浓浓沉积味的肥厚黑土地。田土分配到户后,这些集体所有的流动地,因为土壤肥沃,便成了乡亲们争相开垦的一域域菜畦。

而这些黑土地上,也是杂草盛长的地方。秋天,一篷一篷的柳辣子草,叶似柳,味爆辣,撑起一节一节红色的杆,垂着一串一串粉红色小粹花,沉沉的花絮弯成把把镰刀状。柳辣子草,可是个农家宝:嫩绿时,姐姐会割取喂猪;开花期,母亲会用来泡柿子;成熟后,父亲又会巧用酿酒;而我,则会在浅滩上将石头围拢,搅浑中间的水,捣碎柳辣子草加上生石灰,用来捕鱼。但凡柳辣子草生长旺盛的地方,定然拥有很好的沙性黑土壤。乡亲们会在沿河两岸,深耕出平整的沙地。

站在河边高高的山岗上放眼望去,山坡上簇拥的山芍药,花开粉红,赶场似的热闹着,含苞待放的似羞涩少女,绽妍开放的如蝴蝶翩翩起舞;背阴面生长的彼岸花,或衬一丛花蕾如莲蓬,或托一丛鲜花怒放着,美得让人心醉;秋叶念就对根的情,香樟红枫,落红一地只为守护;还有那漫山的野山茶花、山菊花、山刺萢、山紫兰,都在深秋完成这一年最后的竞相争艳,满眼的温柔舒适。沐浴天露的野蔷薇,秋天里也结出了刺果,通体红黄透亮;山菊花,添缕缕芬芳,温润满谷幽香。而河两岸的这些黑土地,整齐划一,沿河铺展,活像一块一块被切开的魔芋豆腐,松软,细碎,平整,静静地依偎在大山脚下,排列在澧水河边。

从当年入秋一直到来年春天,多晴少雨,澧水河都不会涨水,点豆种菜正当道。此时,蔬菜种子一下地,便会浇头遍粪水,待绿芽拱出土壤,就得从河里担清水,一瓢一瓢地浇灌。

种菜,是个精细的摸索活,得下足细功夫。在老家,自然是男人管庄稼,女人管种菜。整个秋天,这片黑土地,几乎是母亲的主战场。

早上和晚上两个时段,母亲在菜地总有干不完的活,拔草,松土,间苗,浇水,施肥……

中午,母亲会先浣洗衣物,而后晾晒在河床上。河水干枯后,大片的河床裸露出来,散落在河滩的鹅卵石,经过千翻万滚,被河水打磨得既干净圆润又细腻光滑,是天然的晾晒场。乡亲们会把洗好的衣服,整理好的萝卜腌菜、黑腌菜,分开平铺在石头上晾晒。

母亲说,中午太阳大,给菜浇水会烧根,不适宜。对于母亲的这个说话,我一直半信半疑,总觉得,母亲是哄小孩子的。因为,浇水得花大量时间,我想中午天气虽然热一些,但快快干完活后,可以保证放早工。可母亲偏偏要等到下午才浇水,母亲说,干不完的晚上可以接着干,夜不阻工。

在我的脑海里,母亲总是起得最早睡得最晚,常常浮现出这样一幅画面:秋日西沉,羞红了故乡暮空的半张脸,也羞红了棉花山下一潭碧水。转瞬间,红色退却,墨色占了上风,于是,秋夜,过滤了浮华,隔离了喧嚣,还原了本真,悄悄的、轻轻的、静静的,降临了。在这片黑土地上,蚱蜢,灶鸡子,青蛙,还有一些不知名的昆虫,在芦苇荡,在石头缝隙间,啾啾,叽叽,不停地叫着,像呓语,似寻伴。等到霞光完全褪色,秋半月,月半弯,弯月高高,独挂冷空,辉映芦苇丛,就只有母亲和我们在地里干活了。星月微光下,母亲和姐伴着清辉给菜地浇水。而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收拾东西等着回家。月色中,任凭天空星光闪烁,水面闪动着波光,乐享月色正浓,不用去想今天的作业和明天的考试,所有的心事先放下,拥有婴儿般的纯真和轻松。

秋月挂在高空,把整个村庄照得象白天一样的亮。

我们披着月光,走在回家的田埂上,母亲会跟我们讲很多关于看月识天气的常识。“月亮长毛,田坎筑牢;月亮戴枷(ga),干死克马(方言,指青蛙)”。大致意思是:如果月亮周围被一层云雾笼罩着,会有大雨要下,防止冲坏田坎;如果月亮外围被一个明亮的圆环套着,就会出现连青蛙都将被渴死的大干旱。

关于这些常识,后来我都深有体会。在城市居住后,有一次,我养了一盆鲜花,没有遵循母亲教诲,坚持中午浇水,果然在几天后奄奄一息。彼时,我才知道,母亲从实践中得来的常识,是书本上学不到的。

转眼,就到了拾冬腊月。冬风起,吹皱一潭碧水,也催熟一季时蔬。一茬接着一茬的蔬菜,就会源源不断被挑上街去卖。黑土地里长出来的菜,富含营养,茁壮得很。翠绿的菠菜,有着红色臃肿的根,微甜;刚从泥土里拔出来的红皮水萝卜,吃一截开一截,水滋滋,嘎嘣脆;葱白,出黑土而不染,象少女修长的腿;大白菜,只需要在外围用稻草扎紧,自动卷心包实,又白又嫩又磁石;还有……

在靠天吃饭、以地谋生的当时,黑土地是每个家庭的经济命脉。

那时,我们上学的学费,家庭的基本开支,都是一铲一铲从黑土地里铲出来的,一担一担从澧水河挑出来的,一晚一晚从黑夜里挣出来的。母亲赋予这片黑土地以辛勤的劳动,而这片土地也同样给以丰硕的回报。

如今,秋风里,暖阳轻浅,深耕正好,但这方黑土地似乎已被人遗忘,再没有象儿时那样厚重,也没有焕发出儿时那样的光彩!只是,在这片黑土地上,那成块的柳辣子草,一年一年地漫布着整个沙洲,成为这青山绿水间一处独特的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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