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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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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8/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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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骨气

 

      王  晖

  那时候我在离家五,六里地的黄家剅念初中。每天天不亮就起床,母亲给我炒一碗先一天没有吃完的剩饭,然后,塞给我两个红薯,作为午饭,我就徒步上路了。到了秋冬季节,早晨霜风打脸,凉嗖嗖的;两只手冻得像包子似的,又红又肿。一碰,生疼生疼。但我依然将那支黑色的新华牌依金钢笔握得紧紧的,门门功课都没有落下。放寒假时,母亲从我手中接过红彤彤的“三好学生”奖状,她才擦干了脸上的泪水,露出一丝难得的笑容。

   那一年,家中压抑的空气,曾经一度使我喘不过气来。我恨过父亲,他为什么面对别人的种种责难,总是那么低声下气,逆来顺受,没有一点骨气?

   那个年代,农民都是由队长派工,按工分到年底结算,然后分粮分油分布票过日子的。而我们村上那个队长,吃喝嫖赌是全的。就因为他的一个郎舅在乡上任职,这个二流子便做成了队长。他每次派工,总是把最重最脏的活派给我父亲,无论是掏粪池还是挖堤垻,哪怕累得浑身骨头快要散架,而父亲却不说半个不字,常常自己一个人默默地承受下来。

   我问过母亲,队长为什么要这样对待父亲?母亲开始不答。后经我多次询问,母亲才说出了真相。原来,这个游手好闲的二流子曾经偷过队里的粮食,被我父亲逮着了。后来,他又调戏队里的女知青,被父亲给制止了。那天,这个二流子挨了知青们一顿好揍。从此,他便与我父亲结下了梁子。

   那年,为了我能念上高中,寒冬腊月,父亲顶风冒雪,拖着一板车稻子和蔬菜,徒步三十多公里,到城里换回来烟和酒,拿上自家的腊肉和鸡蛋,作为礼物,送给队长,队长方才在那张推荐表上签下“同意”二字,我才得以顺利走进高中课堂。

   而父亲那一次竟为了我遭了风寒,几天几夜卧床不起,高烧不止,尽说胡话。一家人为他提心吊胆,担惊受怕,好多天家里都不闻笑声。而我则在内心里责怪他太过软弱,凡事低三下四的,总是求人,没有一个男人的风骨。

  永远不能忘怀的是我读小学三年级时发生的一件事。那个夏天的傍晚,我和一群小伙伴正在家里捉迷藏。突然,队长领着一群戴红袖章的陌生人闯进我家,直呼父亲的姓名,让他站出来!父亲小心翼翼地站了出来,怯生生地说“各位兄弟,你们有什么事吗?”其中,一个满脸长着络腮胡子的人,横瞪着眼,恶狠狠地说:“少废话!将他捆起来,带到公社去!”说着,那伙人一拥而上,将我的父亲五花大绑起来。看到这般情景,母亲在一边吓得浑身瑟瑟发抖,并不停地向这伙人求情,请求他们放了我父亲。我和姐姐上前,抱住父亲的大腿,拼命哭喊着“爸爸爸爸!你不能走!”一个劲地直流泪。这时,只见父亲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口里不停地向那伙人央求着:“各位兄弟,请看在孩子的份上,饶了我吧!......”并一一给这些人磕着头。但父亲最终还是被这伙人带走了。后来,据说定的罪名是“破坏农业生产”(其实是子虚乌有,栽赃陷害),并挂牌游了街,被我的很多同学都看到了,真是丢尽了颜面。

   从那之后,我对父亲便心生芥蒂了。老师说的话常在我耳边响起:男儿膝下有黄金,跪天跪地跪父母。父亲怎么要给别人下跪呢?多少年来,父亲下跪的镜头,像一道挥之不去的阴影,总在我眼前晃荡。

   后来,粉碎了“四人帮”,国家改革了招生制度。我收到了师范学院录取通知书,全家人都非常高兴。父亲紧紧攥着那张鲜红而烫着金边的通知书,看了一遍又一遍,怎么也不肯放下。开学那天,父亲提出送我去学校报到,我说什么也不愿意。母亲说:

  “还是让你父亲送送你吧!你一个人出远门他不放心的。”

   我说:“我和他走在一起,别人会笑话我的。因为他没有骨气!”

   母亲听到我说的话,似乎有些生气。她沉默了良久,像是自言自语地说:

   “骨气?那要看你怎么理解。他为了自己子女的光鲜,为了这个家庭的平安,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即使向别人示弱也在所不惜!他的行为坦坦荡荡,光明磊落。这又有什么不对的呢?”

   母亲的这番话,重重地敲击着我的灵魂。

   在进入师范学校以后,我刻苦学习,门门功课都是优秀,我的书法作品还得了大奖,并在十所师范院校展出;我还被同学们选为学生会的干部。我将这些消息写信告诉了家里,父母为我的出息而十分高兴。同时,这些细微的成绩也成为父母与邻居们永远也说不完的骄傲的话题。

  一转眼,我就师范毕业了。我被分配到镇上的一所中学执教。临行时,我挑着父亲为我准备的一口梨木箱子,以及一些教学用的工具书,足足有百十来斤。父亲看我挑起担子左右两边摇晃的样子,连忙走上前来,夺过我手中的扁担,执意要送我去学校安家。我却再次拒绝了父亲的善意。 那一刻,我看见父亲表现出十分失望的神情。心中五味杂陈。于是,便想了个两全其美的办法。我说:“你就送我到中学的校门口,不要进去学校就好了”。父亲一个劲地直允诺:“好的好的,我们上路吧……”而母亲则站在门前,一边向我们挥手,一边眼里噙着泪花,再也说不出来一句话来。

   到新学校安顿好行李后,在一名年轻教师带领下,我来到镇上的集贸市场,准备买一些牙膏牙刷等日用品。正在这时,前方街道拐弯处一片嘈杂声,闹哄哄的,很多赶集的人在那里围观。我们迅速赶过去看个究竟。交警用警示条围住了现场,原来这边发生了一场车祸。一辆装满蔬菜的大卡车撞到了一辆装满谷子的手扶拖拉机。据说手扶拖拉机的驾驶员栽倒在大卡车下面,右腿撞断了。是一个扛着扁担的农民大爷,将驾驶员从大卡车下面拽出来,并及时送到了医院。

   晚上,镇广播站在播报新闻时,竟然念出了我父亲的名字,号召全镇人民向他学习,说他见义勇为,冒着生命危险钻进大卡车底部,救出了被压断腿的司机肖定元。并及时将他送往镇医院,才幸免了一场生死灾难。

   肖定元不就是我们队队长的儿子吗?父亲怎么会去救他?这岂不是以德报怨?据新闻报道说,肖定元的父亲当场给我父亲下跪,(其实是忏悔先前的作恶丑行)并拿出300元感谢父亲。父亲不仅分文未收,还说乡里乡亲的,这是他应该做的。

   这是我父亲吗?

   在这一刻,我似乎明白了什么叫“骨气”。父亲先前的那些行为看似“软弱”,其实,他奉行的是“退一步海阔天空”的逻辑,父亲不争一时之高下,总是从大局着眼,那是一种明智的选择。今天,他终于用自己的实际行动,再次证明并让我读懂了他的与众不同的“骨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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