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送春花”说开去
小时候,我家屋后有一棵楝树。
每到春末夏初。桃花和李花都谢了,可楝树花却正在盛开,我曾为此感到过惊诧。那时并不知道它为什么叫“楝树”,只是心里隐隐地觉得它一定与“念”或者“恋”有关。微风中,细密而茂盛的叶片,浓郁而芳馨。那盛开的花朵,白茫茫的,其间夹杂着紫红。但凡漫步在树荫下的人们,没有不被它弥漫着的奇异香味所吸引的。
暮春,绚烂多姿,争奇斗妍的春花几乎都相继凋谢了,唯有这一片片雪白而带紫色的小花,如云似烟,轻飘飘的罩在树稍之上。
这花的香味为何如此让人沉醉?楝树很高,它开满了花的枝叶也很高;树荫下,楝花的香气随着春末温暖而潮湿的空气,充满了楝树高大枝叶所覆盖的空间。树下的草丛里,也星星点点散落着被吹落的楝花。此情此景,你不得不自然联想到,满世界的似锦繁花,怎么说谢则谢,唯此花仍粲然如初呢?
曾经很想探究一下是什么原因,让楝树错过蓬勃的春季,而到了夏初才开花。我问过当年念高中的兄长,他说楝树是个慢性子的人,且为人有几分羞涩,凡事都要比别人慢半拍。因此,它的花期便自然往后延迟了!当时,我对他的诓语深信不疑。
记得那年五月,一连几场疾风暴雨之后,我站在这棵羞涩的公主树下,发现楝花都落尽了,然而枝头却渐渐坠满了青绿的果实。面对诱惑,馋涎欲滴的我,凭着猴性,一哧溜爬上树杆,摘了几颗下来,来不及清洗,咬碎了一颗,却发现又苦又涩,不能成咽。我去问母亲,她无不担忧地说:“傻小子,楝树的果子有毒,是不能吃的,它是用来肥田的。要不,人们怎么会叫它“苦楝”呢!”我终于后悔了自己的莽撞。
后来,到了学堂,我带着这个疑问,小心翼翼地寻问了先生。先生果然是个博学多识的人,他向我详细介绍了楝树的来历,生长习性,以及它的用途。尤其向我介绍了楝树的不同凡响之处。比如楝花,它有着“ 花信风之尾”的称谓。
所谓“花信风”,是说应花期而来的风,所以叫“信”。中国古代以五日为一候,三候为一个节气。每年从小寒到谷雨,这八个节气一共有二十四候,每一候都有某种花卉绽蕾开放,成为一种时令的标志。
南朝的宗懔,在《荆楚岁时记》中言:“始梅花,终楝花,凡二十四番花信风。”根据农历节气,从小寒到谷雨,共八气,一百二十日。每气十五天,一气又分三候,每五天一候,八气共二十四候,每候应一种花。顺序为:
小寒:一候梅花、二候山茶、三候水仙;
大寒:一候瑞香、二候兰花、三候山矾;
立春:一候迎春、二候樱桃、三候望春;
雨水:一候菜花、二候杏花、三候李花;
惊蛰:一候桃花、二候棣棠、三候蔷薇;
春分:一候海棠、二候梨花、三候木兰;
清明:一候桐花、二候麦花、三候柳花;
谷雨:一候牡丹、二候荼蘼、三候楝花。
在中国古代的园艺学专著《花镜》里也说:
“江南有二十四番花信风,梅花为首,楝花为终。”
比起因《红楼梦》中《寿怡红群芳开夜宴》一回而声名大噪的荼蘼花,楝花才是真正的“送春花”。
在《红楼梦》中,记述麝月抽到花名签的诗句是“开到荼蘼花事了。”出自宋代王淇的《春暮游小园》:
“一丛梅粉褪残妆,涂抹新红上海棠。开到荼蘼花事了,丝丝夭棘出莓墙”。
相传宋代大文豪苏轼也曾有诗说荼蘼:
“荼蘼不争春,寂寞开最晚”。
而楝花,做为“送春花”出现的诗句,一点也不逊色于荼蘼。比如唐时的诗人温庭筠,在其《苦楝花》中写道:
“院里莺歌歇,墙头蝶舞孤。
天香薰羽葆,宫紫晕流苏。
晻暧迷青琐,氤氲向画图。
只应春惜别,留与博山炉。 ”
又如宋诗人汤恢在其《倦寻芳》中云: “饧箫吹暖,蜡烛分烟,春思无限。风到楝花,二十四番吹遍。烟湿浓堆杨柳色,昼长间坠梨花片”。
而写出楝花神态最曼妙的,则要数张蕴的《咏楝花》了:
“绿树菲菲紫白香,犹堪缠黍予沉湘。江南四月无风信,青草前头蝶思狂”。
北宋到现在已过千年有余,而我觉得自己认识楝树的过程,和获得有关楝花的知识,就如张蕴的诗句一样,先有这紫白香,然后才有绿树菲菲枝头上的楝花。
品读了这么多写楝花的诗句,然而我最喜的佳韵,还是这首元代诗人的《寄友》:
“雨过溪头鸟篆沙,溪山深处野人家。门前桃李都飞尽,又见春光到楝花。”
述说到这里,我似乎明白,为什么《红楼梦》不以楝花作为花事了的象征,不全是因为现成“开到荼蘼花事了”的诗句。只因为楝花本身是一种山野之花,它不似梅,不如兰,不是芍药、也不是牡丹,它的花太渺小,虽高高在上,却仍然是最卑微的。
在生活中,每当荼蘼开满了花架,正应着文人雅士吟诗作画之时,而楝花却远离侯门豪宅和高楼深院。人们通常称之为“苦楝”。它的名字似乎寓示了它的生命。
楝树,之所以被人们称之为“苦楝”,我想主要是因了它空心的树干,有毒且苦涩的果实,以及果子易腐的特征,都让它长久以来被人们所不待见。而它自身树干内所形成的腐殖质,又会因为鸟类带来的其它种子,而形成楝树上长出其它树的“奇异”现象。甚至于民间尚有“苦楝,苦恋”的传说。而且笔者在不经意间,也曾读到过民间类似歌咏楝花的民谣。这倒使我忆起了我的小姨坎坷而悲壮的爱情故事。据母亲讲,小姨的爱情始于村头的槐荫之边,最终却夭折于我家屋后的苦楝之下。正应验了民间的所谓“苦恋”之谶语。从那之后,因此也让我对这棵楝树,多了一份戒备之心,平日里甚至疏而远之了。
我想,《红楼梦》中的小姐、公子哥儿连同一样被圈养在大观园内的丫鬟们,应该都只见过荼蘼,而不识得楝树。如果宝玉能真的和郊野生活的二丫头多些时光相处,那二丫头或许能告诉宝二爷,“楝花”才是真正的“送春花”。
而历史往往更有趣,就在我揣摩曹雪芹可能没有见过楝树时,才发现曹家不仅种植过楝树,甚至还与楝树颇有渊源。曹雪芹的祖父曹寅号“楝亭”,他的父亲在江宁织造的任上就曾经手植楝树,而曹寅世袭了江宁织造一职后,为了怀念父亲,邀请了一批文人墨客题诗作画,是为大名鼎鼎的四卷十图《楝亭集》。
《楝亭集》并非源于楝树旁的亭子,而是因为楝树亭亭如盖。这是有案可稽的:
“久之,树大可荫,爰作亭于其下,因名之曰‘楝亭’,作为偃息之所和课子(指曹寅、曹宣)之堂。”
而曹寅也曾在楝亭写下了怀念故人纳兰容若的著名诗句:
“紫雪冥蒙楝花老,蛙鸣厅事多青草;
......
家家争唱饮水词,纳兰心事几曾知?”
但是,《红楼梦》中的麝月终究是不能抽出“楝花”来的。紫白虽香,果子却苦而毒。苦楝,苦恋!“楝”带着诅咒一般,寓意着最凄悲的情感。而“好歹留着麝月”,只有温柔超脱的荼蘼才是月。
东坡先生是不是也写过楝花的诗句,已经无从考据,而在他的《香说》中,却提到了楝花的绝妙用处,和松子膜,荔枝皮一样可以作为昂贵香料的替代品。
温成皇后阁中香,用松子膜、荔枝皮、苦练(楝)花之类,沉、檀、龙、麝皆不用。苦楝,是苦,也有甜。
农历四月二十六日,是芒种节,也是曹雪芹的生日。他在《红楼梦》中则虚拟了这一天是“饯花节”。
华夏素有尚古风俗:凡交芒种节的这日,都要设摆各色礼物,祭饯花神,言芒种一过,便是夏日了,众花皆谢,花神退位,需要饯行。
所以,这一天,是大观园热闹和繁盛的顶峰。这一天,为百花饯行,但似乎不包括苦楝。因了它天生带着“苦”字,没有众人追捧的极盛,又何需绣带飘飘为之送别。紫晕流苏,它自己带走的就是最后一抹春光。
我曾妄自揣度:多年之后,半生潦倒的曹雪芹,栖身于京郊黄叶村写作《红楼梦》时,不知道是否会忆起江宁织造府官署的楝亭,和那烟雾蒙蒙里丝丝缕缕的紫白。它们似乎隐隐约约地寓示着,在自然节律面前,曹府的春天随天道已然远去了。
由此得知:楝树花乃“送春花”,深以为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