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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育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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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3/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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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屋子轶事

(一)老屋子

拆老房子的时候,我笑着给前来帮忙的叔伯们掏烟,烟没散够一圈,却已是双眼发红,热泪满面。

老房子是真的太老了。

老屋子建起的时候我才刚刚记事,那年爷爷病重,临咽气前执意要人抬着他再去尚未竣工的房子前看一眼,抬到墙边的时候,爷爷的嘴角微微颤抖自言自语,一双僵如蜡像的老手慢而深情地搭在墙上,细细抚摸之时,刻满纹路的脸上竟不由自主地泛起一层层久违的笑容,自那不久,爷爷便撒手西去。

后来,在老屋子生活二十年的爸爸也撒手西去,妈妈跟我一同进城之后,我便很少再回来居住。

眼前的老屋犹如一座“故宫”,周身演绎着沧桑的历史。它静静地伫立在风雨中,春秋几度,光阴轮转,到如今已是一位垂垂暮已的老人。旧墙上的黄泥已经全部褪去,裸露的蓝砖处处都是风化的痕迹,几块木板拼起来的“门”也已经腐朽,门上的锁也早已丢失,唯有那孤独的门洞还自始至终地保留着半开的模样。

此时,一阵清冷的风波拂过,脸上的泪也已然风干,我却始终愧疚于自己多年离家不归,不曾抽出时间来料理这栋老屋。时隔多年,它还是保持着一副老模样,站在最初的地方等我回家。

老屋,久违了。

我轻轻地推开房门,迈过台阶,向前缓了两步,便来到堂屋。靠墙是摆放于一旁的一组暖灰色茶几,茶几上明晃晃地摆着父亲的遗像,供着两盏高脚果盘,墙上挂的几张伟人的画像庄严肃穆,悬满了整一面墙,还有两道粗粗的流苏从两边乖顺地垂下。

猛然,我发现画像上面有被擦拭过的痕迹,玻璃盖亮晶晶的,再看遗像的镜框也干干净净。遗像中父亲深邃的目光透过一层不起眼的玻璃与我相汇。

“咦?这上面怎么没有落灰?”

带着疑问,我又仔细察看了房间的其他角落。堂屋当中的四把太师椅也是纤尘不染,地上也被打扫得干干净净。

“难道……这房子有人来过?”

我突然聚了一身冷汗,只觉身后仿佛跟着一个无形的怪物,在他还没嗅到我的气息之前,我飞一般逃了出来,蹦到老屋外头。

天还是那么蓝,草还是那么绿,一切都吞吐出熟悉的气息。可为什么老屋竟在一瞬间令我变得如此不安?

“可能是东院你伯来打扫的,也可能西院你叔,也有可能庄子上谁看到脏了就打扫了。”

母亲回答得很平静,她说,她每年回来一次,发现老屋子都是被打扫过的,所以这么多年从来没有再锁过门。

我惊愕了,一种别样的感动再次涌上心头。

老屋年代太久远了,按照农村宅基地的管理规定,这样的空屋是要被扒掉的,如果同意重建还能补贴一些钱呢。如此一来,纵使再不舍,也不得不把老屋拆掉。

那日,母亲站在院子里,眼睁睁地看着老屋头上的瓦被工人们一点点地剃掉,砸碎砖头的斧凿一声重于一声,似乎也敲碎了母亲柔软的心,母亲定然不忍看到伴她多年的老屋就此破碎,几次想开口却欲言又止,只得将瘦小的身躯依偎着院内的老树,找寻一点依靠。

漫长的三个月,一座崭新的小楼拔地而起,轮到最后装大门的时候,母亲说,别装大门了,我们不在家住,铁大门上锈朽得快,装的大门都糟蹋了。

“以前是破房子,屋里也没东西,现在的房子要精装修,还要置办一些家具,不装大门合适吗?”我理解母亲的想法,但是仍然忍不住问道。

“以前房子都没院墙,也没看到谁丢啥东西,都是家里人,有他们照应着呢。”

母亲说完就出去了,在她转身的瞬间,我忽然看到了一轮自豪而幸福的笑容。从父亲去世到现在,我很少再见到母亲这般心满意足的笑了。

房子盖好后,我毅然接母亲回城,临走前,是母亲亲自带着邻居小娃叔,围在房子周围不停地规划着什么:这里种葡萄,那里种果树……

“妈,你可别不想回城市了,这里离我们太远,回来一趟不容易,您岁数又大了……”

“妈舍不得这里,但是不会留下来给你添乱,放心吧,我还去,只是这门得开着,我在院里种上葡萄和果树,你叔们伯们会过来照顾。”

说完又从口袋掏出二百元,颤颤巍巍地跑去塞给小娃叔,“这是树苗钱,这个可不能让你垫。”

“妈,有点少吧,才二百,那么大院子树苗不便宜呀。”

“你不知道,给的多了他不会要的。”

时至今日,我听懂了母亲的话。原来,一来二往间,唯有老屋夹杂着历久弥新的记忆,心甘情愿地充当着连接亲情和乡情的唯一纽带。

多少次,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努力地睁大了眼睛,试图看清悬于窗外的一轮明月,月儿弯弯如金钩,勾起了沉睡的记忆的魂。老屋的影像从窗棂徐徐浮现,母亲从老屋里走出来,清贫的大花猫摇着尾巴,悠哉悠哉地前去迎接。熟悉的乡音伴着袅袅炊烟又再一次萦绕耳畔,我沉醉地闭上了眼,像个孩子一般在悠扬的晚笛声中安然睡去。

故乡的一棵树、一口井、一栋老屋、一段记忆又悄然入梦。


(二)那只白色的老狗


老家盖房子的时候,正值南都伏夏,小院里热开了锅。焦头烂额了好一阵,才猛然发现了一位不速之客。

那是一只成年的标准田园公犬,中型大小,袭一身被垃圾水打湿的乳白色绒衣,骨瘦如柴,黑提子一般的大眼睛,溜里溜气,最神奇的是他的方形鼻子,如橡皮泥捏成似的,又精致又端庄,侧面一看,十分坚挺俊俏,搭配上撒娇的胡须,灵动的舌苔和上翘的尾裙,尽管埋在斑斑灰尘和血渍之下,其憨态之淳朴、娇态之柔美仍令人怦然心动,清新不已。转了多个角度,竟发现他是360度无死角的俊美!

“它似乎刚刚经历一场“厮杀”,不知是同门清理门户或者为爱殉身,抑或是遭主人抛弃?只是这样精致漂亮的狗,怎狠心让它无家可归呢?”

我定睛看它,它盘坐着,可怜巴巴地望着我,冲着刚扒掉的老屋子,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周遭的一切。

它好像对这儿的一切都不陌生,也许很久之前就来过这老宅了?

也许,我们不在家的时候,它也寄居这座老房子的屋檐下吧。我不忍赶走这只充满灵性的小狗,却一直在内心里等待狗主人的到来。哪知连续几天的问询,皆无音讯。

“收下吧。”母亲说,“和你爸刚结婚的时候,家里也跑来一只流浪狗,父亲给它取名叫‘老狗’,总说名字赖才好养活。后来老狗不明所以地失踪了,你爸还因此事大吵大闹,一个星期都把自己关在小黑屋里,不肯出来。后来你出生了,父亲就把你的小名叫‘狗娃儿’,一直叫到你上学。”母亲说道这里的时候就笑了,深情地望着盘坐在跟前的老狗。

“就也叫老狗吧!”母亲眼神似乎有些迷离。

日复一日,朝夕相伴,就在老家盖房子的日子里,它成了我唯一的玩伴儿。平日里,再烦躁的情绪,只要呆在老狗身边,就自会安定不少。大千世界,老狗仿佛是一剂治愈心伤的良药,除了母亲,最懂我的,便是它。

也就在快要竣工的前夕,老狗被狗贩下了闹狗蛋,农村长大的孩儿都认识闹狗蛋,看到它好奇地嗅来嗅去,我的心便陡然一遽,忙起身前去查探,秋的气息里透着酷似锋刃一般极其冰冷的锐利,我来不及告诉母亲,便抱上老狗飞奔着向兽医家冲去。幸亏送得及时,老狗还没有吃到嘴里,但仍有了中毒迹象,洗胃,输水,折腾了两天,总算顽强地活了过来。

接老狗出院的那天晚上,我端起了父亲用过的白瓷酒盅,倒了半碗一口气喝了,倒是吓坏了母亲。

“平日里都不见你这样喝酒的。”母亲试探性地问。

“我也不知道,我记得父亲生前总说,人活一辈子,趁自己尚有余力,要努力,要多去保护那些美好的东西。”

“有老狗在,一时间就觉得安心了不少,踏—实。”母亲说到这话,突然笑了起来,说我胡子及腰,也终究长不大。

这时,我摸摸老狗,老狗却第一次刻意躲开,后又径直跑到我跟前两步远的地方,黝黑的鼻头油中带亮,一颤一震,就像老狗柔弱而坚韧的心脏。

“它似乎在低头作揖,表示感谢。”母亲喃喃的说。

月光抖落在小院的地上,连滚带爬,露出云闪云闪的粉银色的金片。老家的天地虽狭小局限,却也是世外桃源,人间仙境。我摸摸老狗,老狗看着我,注满泪水的眼池,最沉默也最高亢,一轮生命就这样悠长端庄,不失半点儿典雅之色。

在家盖房子的三个多月,是老狗在守护着这个老院,保护着一方摇摇欲坠的残存沃土。

我喜欢老狗,村里人更喜欢。有了家的它,俨然成了村里各家的常客,时常去找邻居几个捣蛋鬼,跟着跑来跑去,也每每因为贪玩,直待天黑彻底了才返程回家吃饭。

老狗很和善,但看起门来却有很凶猛,村里有个脚步声,也会机警地跑过去狂叫,也便是从那时开始,村子夜晚鸡鸣狗盗的事情,竟消停了不少。不知老狗前半生到底经历了什么,才练造这等机警敏捷。乡亲们说,有老狗在,都不担心生瓜蛋们会再作出什么幺蛾子啦!我只确定,老狗以往的人生伤疤并未真正结痂,许是逢人追杀,或是从屠宰场的刀下死里逃生,抑或是被曾经追随的女主人抛弃,许是历经一场怎样残忍的浩劫,才使得它这般温柔坚挺,又这么忠诚。于我们而言,老狗的身世始终是个未解之谜。

转眼已是深秋,房子完工大操大办之际,老屋子焕然一新,里里外外都像是换了个人,精神了不少。

高兴之余,我的心里也空落落的。新房子站起来了,可是,一旦母亲随我进城,老狗是定不能跟过去的。冷风吹进了我的心,这一次,我真的要离开老狗了。

我决定把它送给亲戚。我不知道老狗是如何被亲戚带走的,我不愿看,也没勇气看。

送走老狗的那天夜里,我反思了一夜,回想了一夜,惭愧又懊恼,却不得不在母亲身旁佯装镇定。

“那个亲手把老狗推出去的人,是我吗?”

时至今日,每每回想自己曾经的罪行,我原本揪着的心又泛起层层难以了却的波澜,思念和愧疚在内心生根发芽,索性能逃多久就逃多久吧。数不清多少次,我与老狗在梦中相逢,它浑身脏兮兮,只是默默流眼泪,样子再也不济我初见的流浪时的它了,它失落地蹭蹭我的鞋,就又躲回老屋子里。

我只期盼白天手头的工作越多越好,似乎唯有这样,才能稍稍减轻我思念老狗时候的那种不安,那种失魂落魄。

我终日忙忙碌碌,似乎老狗就这样被淡忘。

回到城市的母亲也无所事事,扛不起精神,却偶尔心事重重。没了老狗,想必母亲比我更加失去了心里的依靠吧。

就这样,晃晃悠悠三个月过去了,我想母亲也该忘记离开老狗带来的伤痛。终于在迟疑了无数遍后,忍不住问母亲:“老狗送哪里了?”

“你姨夫的一个亲戚,我也没问具体送哪里了,你问问你姨夫吧。”

电话终于找到了,拨通电话那一刻,我甚至有些紧张。

“你说,老狗跑了?!”

“是呀,逮回来几天它就跑了,应该又跑回去了,再过去逮逮不着,怕它咬人,就没去逮了。”

“怎么会……这么冷的天儿……它能去哪里啊?”

这时,我忽然想起时日已久的梦,便毅然决然接受周公的暗示,立即马不停蹄地启程,心也早已飞到了魂牵梦绕的已换了新颜的“老屋子”。

远远地,我就看到在村口放羊的二伯,他的羊依旧还是那样白。一见面,他就给我说:“回来看看房子呀,对了,老狗又跑回来了,天天给你看门。”

“那它吃啥喝啥?”

“你看你这孩子说的啥话,你养的狗能在咱家饿着?”

来不及听二伯细说,我的腿早就像生了风,跑向旧貌不再的“老屋子”,一路狂奔中,我能清楚地听到自己心跳撞肺的回响。我不能原谅我自己,于老屋子而言,我不是个孝顺的好儿子,也未能辅佐新房子好好登基,让世人驻足并瞻仰他一砖一瓦的倾城美色;于老狗而言,我亦不是一个合格的亲人,不是个忠诚的朋友,更配不上知音密友,我才是那个来路不明的过客。

二伯告诉我,老狗早就回来住了,我们走后它连头带尾隔不上五天就回来了。众乡亲都以为是母亲在城里住不惯,要再回来呢,对身为村里功臣的老狗自是更加悉心照料。二伯说,乡亲们就等着你们回来呢!

再次告别老狗回到城市,我的眼眶却不由自主地红了,这次不是因为离别,是因为家的厚重,根的厚重。

转眼间,房子盖好两年了。这不长不短的岁月里,我和母亲常常回来和老狗团聚。院子的花草长大了,乡亲们帮着修剪得干干净净,老狗却老了,它依旧还是寸步不离地守着这座老屋子。听二伯说,最近老狗特爱睡觉,似乎在回忆暮去朝来。老狗的眼神也开始迷离,往事如抖落的烟灰,封存在乡村记忆的深处,是他陪我送走了老房子,也是它帮我守护我们在乡村的家,它也不再年轻了。

深秋的农村一片泛黄,我又回到小院,轻轻走进院子,盘坐在门口的老狗一跃而起,虽然没有了往日的矫健力道,却依然看得出它的欢喜。它到我脚边,绕着圈圈,尾巴不时晃动着。我一阵恍惚,似乎看见那年老家盖房子的时候,来到我家老院子里的那条狗,它那被垃圾水打湿的乳白色绒衣,那黑提子一般的大眼睛,它的身影,殷红了夕阳的余晖……

远处,沉浸在岁月池里的古香古色正从一道道泥土缝里一点一点地飘散开来,那飘散着的,是乡村泥土的气息,是岁月静流的声息,远离城市的霓虹闪烁,远离川流不息和车水马龙,每一个归家的人,都静守着一份时光的纯净,那也是被老狗身上的气息浸染过的纯净……


 (三)瞎牛


老屋扒掉之前,母亲说等一下,去把牛屋的东西收拾一下。我知道母亲说的是我家牛梭头,正悬挂在牛屋的土墙上。

那只牛梭头已经闲置十几年了,是父亲当时配给我家“瞎牛”的。

瞎牛是“单眼瞎”,是父亲从集市换回来的。当年,父亲为了给爷爷治病,一狠心把家里养的黄牛拉到集市准备卖掉,到了集市父亲又舍不得卖了,牛是农民的命根呀。犹豫之余就从牛市上用找差价方式换得这只瞎牛。

“你看,这牛种绝对上佳,如今这副模样,又不是全瞎了,不影响干活,人家换给咱又给找回那么多钱,值得!”父亲耐心地同母亲解释。

“咱得请兽医好生敷药,我再悉心照料着,没准儿眼睛还能好呢!”见母亲丝毫不搭言语,一旁的父亲只得一个劲儿地乐观打气。

我却欢快的围着它转着。瞎牛虽然左眼残缺,另一只眼睛却比铜铃还大,那眼底黑中生亮,想得她的内心也必然和父亲一样善良,一样柔软而坚定。它“呼哧呼哧”的喘息声重中带稳,是“自来鼻上无绳索,天地为栏夜不收”这骨子里的倔强品性使然?

“喂,伙计,争气点,这可是特意给你买的新家伙。”为了能让瞎牛干活,父亲又特意做了一副牛梭头。

可是父亲的举动马上在村里成了笑话,因为瞎牛从没学过干活,牛梭头套到脖子时候就不停甩头,用劲拉时候却很难走成一条直线。

瞎牛却并不服输,虽然鞭子无情的打在身上,也并不烦躁,躬身立足,伸着脖子努力向前,小心尝试着找到拉犁动耙的支撑点,用力点,破土犁动,耙土耘泥。

春耕开始了,那时候没有农耕机械设备,犁地需要两户人家组合成两头牛一起拉犁。村里人却并不愿意自己的牛和瞎牛搭伴,它用力不稳,又没有经验,不出活,跟它搭伴的牛还吃亏多下力。

那日,二叔急匆匆地从镇上赶来,捎得好消息似的,兴奋地同父亲汇报“牛归原主”的进展情况。

“啥?卖瞎牛?”

“是啊,哥,从你买这瞎牛回来,它干活不行,你说咱这庄稼人,就靠的这个,时间长了那还得了?”

“是啊,哥,干赔钱的货儿!趁现在瞎牛这眼睛还能瞅......不如卖......”三叔也忙帮衬着二叔辩解。

“那也不卖!说啥不卖!”没容得二叔说完,父亲便认真地耍起了倔劲儿,自顾自地坐在门凳上一副无极享受似地咂着旱烟。

“今个儿说你不听,没得好!”二叔一气之下,把门摔得个“叮咣”,随后便扬长而去。

“卖了吧......亲哥哥嘞!哎......”三叔沉重地叹了口气,他懂父亲这次是当真不会卖掉瞎牛,也只能换了语气,尊重他便是。

瞎牛要做妈妈了。

村里人看着瞎牛一天一天大起来的肚子,也替父亲高兴,生个小牛犊,也不枉养它一场呀。

“生了!生了!这边脚出来了.......”

夜里,正是十一点午时,天气透寒,铜黄色的牛棚灯下,她精疲力竭,强撑着眼皮,看着众人,似乎在问候,也像是在寻找。

母亲披着那架破旧的绿军衣,先是点起室内外所有的灯,后又跑进屋里,忙从箱底掏出了我儿时常盖的花棉被,头也不回地往出跑。

等我捂着鼻子奔来的时候,牛棚屋里已经是一朵新生命的绽放。明晃晃的灯光似有挑逗岁月的嫌疑,竟使得一旁的手电也显得如此微弱,她不遗余力地舔舐着空气,发出阵阵丧子式的哀嚎。

“唉,好一倔强的种嘞!”村里兽医慢悠悠地撸起袖子,一双手径直伸进母亲刚端来的热水盆里洗濯。

“那还用说,眼睛瞎一半,脾气比谁儿都犟!”父亲大呼一口气,一边给看热闹的村人们递烟点烟,一边沉思似地磨嘴叹气,浓密的眉角怕是被牛衣弥散的腥臭压进了墙上的稠土缝里,好一副犯了罪的模样,似是早已忘却了方才的紧张与吃力。

“父亲?小牛呢?”我满脸疑惑。

“死胎了。”见父亲半天不吭声,二叔无可奈何地扬了一句。

“怎......怎么会这样?”简简单单的三个字竟在刹那间敲碎了我积攒已久的期盼,我一面像判了死刑式绝望心疼的同时,也不禁黯自神伤。

几天时间了,瞎牛都不吃不喝,只是莫名地朝着村西口的远方张望,一会儿有气无力地站起,一会儿被逼得坐下。来来回回几十次,发出的不绝于耳的呼唤与哀鸣,悲恸得直教人撕心裂肺。

陪着瞎牛一同寝食难安的人还有父亲,这一路走来,瞎牛得多不容易,哪能再经得起这样的摔打和折磨?为了早日抚平瞎牛的人生创伤,已迈入知命之年的父亲竟不惜费尽心血,为她寻得这一等一的富足柔软且舒适干净的阳光地界。

后来,我上学离开了家乡,但是从父亲母亲的来信中知道,瞎牛已经学得一手好活。读到父亲母亲来信的时候,仿佛看到了他们和瞎牛站在一起站在我跟前,一脸的骄傲自豪/

岁月快速流逝,瞎牛也逐渐老去。它眼睛的伤竟然复发了,冬天结出的眼窟淌出了房檐泻出似的冰溜,发出阵阵不忍直闻的恶臭,父亲却对其偏爱有加,似乎是在有意弥补,又或是与瞎牛之间形成了某种不知名的默契。印象中,生来从不肯被轻易驯服的老瞎牛在这世上,也只听得父亲一人的训话。

几十年的光阴过去了瞎牛早已离我们远去。我似乎终于理解了瞎牛丧子之时的悲壮和对耕作的执着。和世间其他的母亲不一样,她更希望自己的子嗣能拥有一双明亮的双眸,并能代替她看尽自己所看不到的另一半的天空。

父亲也永远走了,多少个深夜的梦里,我又看见了那头瞎牛,在南阳故里的映衬下愈显苍黄,父亲伸出那满是皱纹的老手,宠溺地摸着她,似是知己,又为故人。老瞎牛也紧贴着父亲,悠哉悠哉地在田间地头里埋头吃草,一只小犊牛在瞎牛身边撒欢,那是它在另一个世界的另一只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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