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夏的夜,有些沉闷,梅溪河水的清冽使晚风带着一丝凉爽,除却日间的燥热。
我在河边摇椅上乘凉,似有鸟儿掠过,辗转反侧中看到父亲在喂鸟,是梦又非梦,恍惚间,一群鸟围着父亲,有的飞旋在头顶,有的依傍在两侧,有一只竟落在父亲肩头,十分亲昵……几声熟悉的鸟叫声从梦的深处把记忆打捞。
黑老鸹,灰麻雀,跳上枝头花喜鹊。父亲一生爱和这些鸟打交道,其中具有传奇色彩的是,他最喜欢和乌鸦相处。父亲居住的老宅前面原是一片杉篙林,杉篙林周边则是杨树林,在平原地带这种针阔叶混交林十分罕见。树林不大,鸟儿却多,其中居住量最大的就是乌鸦。
孩子们并不喜欢这片树林,原因就是这里盘踞着大量的乌鸦,每次走进树林只要大声喧哗,就会惊起成群的乌鸦,鸣声简单粗厉,让人毛骨悚然。
父亲却对这些乌鸦情有独钟。听爷爷说父亲当兵回来并不爱出去社交,每天会跑去喂食它们。那时候家里穷,粮食不够吃,看到他喂乌鸦爷爷就大骂他,谁知道挨骂后不思悔改,他竟然偷爷爷藏的种子喂乌鸦,爷爷把他暴打一顿,但是他倔强,谁也拿他没办法。
我也没向父亲求证过爷爷的话是否属实,但是记得小的时候父亲教给我不少关于乌鸦的民谣,那首“山老鸹,黑黝黝,我去婆家住一秋,婆瞅见,怪喜欢,妗子瞅见瞪两眼……”几乎伴随着我的整个童年。
记忆最深的是初中暑假我写观察小鸟日记,父亲竟然让我观察乌鸦,我不乐意,但是还是按父亲的要求去写了。还记得那时候父亲给我讲了很多乌鸦的传说,无非就是说它是神鸟,有预言的能力,“乌鸦报喜,始有周兴”的历史传说和“乌鸦反哺”的故事,我说我已经是初中生了,什么故事都知道。父亲有些失落,但是还是认真地讲,还把我写的作文认真地做了修改。现在只记得文章受到了老师的表扬,内容却已经忘记了。
最后一次谈到乌鸦是在父亲病重的时候,父亲主动给我提起关于爷爷给我讲过的故事。
“那时候家里穷,吃完上顿没下顿的,有次看到老鸹围在粪堆边找吃的,一时冲动就把你爷爷藏的种子拿出来一些喂它们了。”父亲把乌鸦叫做老鸹。
“为什么要喂老鸹呢?”我第一次问父亲这样的问题。
“我高中毕业家里实在没钱让我继续上学,我就去当兵了。刚开始的时候我恨家里没钱让我上学,也想家。后来我发现军营旁边竟然有很多老鸹,和咱家杉篙林里面家的老鸹一模一样,羽毛乌黑,有白色颈圈,那个时候经常去看军营后面乌鸦,把心中的苦说给它们听,也看好多关于老鸹的故事,懂得了家里的不易,心态就放正了。”父亲说这段话的时候语无伦次,似乎陷入深深的回忆。
“后来我喜欢上军营,摸爬滚打9年,在政审时候却因为家庭原因而失去提干机会,退伍回来了。我想念军营的时候,就会去杉篙林看看乌鸦,给它们说说话。”父亲回过神了,像要寻找什么。
“你知道吗,你小时候很善良,谁逮着老鸹了你就会让放生,从不伤害它们。”说着脸上露出了少见的笑容,显得非常快乐幸福,与刚才判若两人。
“你把我的皮箱拿来,我知道这次住医院就回不去了,把珍藏的东西拿来了。”父亲想坐起来,但是有点吃力,我这才注意到父亲手指指的地方竟然放着一个皮箱。
“你躺着别动,我来拿。”我边说边把皮箱搬过来打开,按父亲的交代,找到了一本“工作记录”字样的黄皮本,那是一种老黄纸做的记录本。“这是你写的那篇文章,我把它抄到我的本上了,上面我还做了修改。”
本子还没打开,我的泪却莫名其妙流出来了,我背过身擦擦眼泪,打开本,一篇工整的作文映入眼帘,那是边上加着修改的文章:“别人都喜欢鹦鹉、喜鹊,而我的爸爸却喜欢乌鸦,他每天都会喂食它们。每次喂食它们的时候,看着它们在我们身边盘旋,那是我们最幸福开心的时刻,可以近距离的观察它们。乌黑的羽毛有紫蓝色光泽,白色颈圈和黑色羽毛形成反差,鼻孔靠前微微凸起,尾巴比较短小,嘴、腿及脚纯黑色。”
我还看到了父亲自己写的文章:“这些天阴雨连绵,人们烦躁不已,有谁会想到乌鸦在凄风苦雨中的挣扎,谁会想到乌鸦的生存危机,我每天会去喂它们,有时老鸟带着小鸟一同来寻食,所以哪些鸟是一家,我都知道。我出现的时候,它们都看着我,见我走向它们也不怕,
啊呀,乌鸦从我跟前掠过,也有“一点飞鸿影下,白草绿树红叶黄花”的意境”。
我仿佛看到不善言辞的父亲,竟有一颗如此溢满深情的柔软内心,冰天雪地,他定时投食,默默陪伴,春寒料峭,他悄然守望着花开。
如今,父亲已经远去,村里杉篙林也早已被砍伐,应时代发展种植成扶贫项目——血参培育基地,父亲热爱的鸟儿,偶尔会盘旋在村子里,寻找食物,寻找熟悉的身影,似乎没有远离,但是,不知道它们是否还记得,那位曾经喂食它们的人。
我想,相伴是快乐的源泉,是内心上空开出的花,是愉悦他人欣慰自己的动人魔力,很显然,父亲具有这种魔法。
(本文首发2019年6月21日《南阳日报》白河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