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富的葬礼

作者 未暿

万富是椿木营人，三十七八岁年纪，中等个子，后背微驼，面容清癯，待人和善，正业是建筑工地的农民工，过年回乡又化身为一名业余屠夫，挨家帮人杀年猪，勤劳又能干，叔伯姑舅都喜欢他。

我初见他是在前年冬天，他骑一辆红色的三轮麻木车，紧挨着坐在旁边的是他老婆金凤，金凤矮矮的个子，滚圆的身材，细软发黄的长发在脑后扎成一束低马尾，随着车身颠簸，头发也在后背左右晃动，金凤性格爽朗，心直口快，胖乎乎的双脚翘起二郎腿，像七八个人挤在十平米的单间里，逼仄得出奇。别看她矮矮胖胖的，却是个挑得起家庭重担的干练女子。

他们夫妻俩邀请我去家里做过一次客。

那是一个深冬的黄昏，凛冽的风中雪花飞舞，厚厚的积雪覆盖着莽莽群山，浓浓的云雾又笼罩着皑皑白雪，我们一行人驾车缓缓而行，蜿蜒的公路上只看得见车头前车碾过的辙迹，走完大路走小路，快行到小路的尽头，在一斜坡拐弯处停下，接下来是一段泥泞的基根路，土地是黑色的，路旁沟里的积水呈铁锈色，万富解释说是这座山上有煤矿，而这条路是他和老婆一锹一镐的杰作。沿着这条土路走了大概十来分钟，就看到了万富的家。

这里的地形像一只平放在地面的宽口朝外的撮箕，万富的家就坐落在撮箕底部。土路的进口是撮箕口的左侧，进去右手边是猪圈和茅房，右侧是新修的二层小楼，还是毛坯房，一楼简易地走了水电、抹了地平、装上门窗就入住了，二楼只封了顶，整个楼房还是水泥色，灰头土脸的，听说是前年秋天刚建好，夫妻俩打算来年再打一年工，攒钱回来装修。撮箕底部正中是老房子，木屋低矮黑湿，门口放着一口石板合成的水缸，屋顶瓦楞上长满青苔，处处透着年代感，叔伯都已另建房屋，爷爷、父亲、哥哥都过世得早，只剩下九十多岁的奶奶一人住在老房子里，万富的母亲与他们夫妻一起住在新房的一楼，屋前的院坝除了以前的石板，新扩建的坝子都用碎石填平，靠新房的一边还立了一个太阳能路灯，细长的灯柱像一杆长戟，孤零零地伸向天空，冷冷的白光在白雪映衬下似亮非亮，让人分不清是灯光还是雪光。

为了招待我们一行人，金凤做了两大桌子菜，在这偏僻的宣恩东北边陲，还保留着大碗喝酒、大口吃肉的生活习惯，桌上菜肴盘重盘、碗叠碗，腊猪蹄炖海带、土鸡炖山药、干烧牛肉、速冻老黄瓜煮土豆丝、油焖高山芸豆、油炸干洋芋片、蒜香蒸年肉、蚝油卷心菜、整箱的勇闯天涯啤酒、王老吉红茶、大壶的苞谷老烧......我们推杯换盏，吃得酣畅淋漓，菜里酒里无不洋溢着主人的热情。

金凤之所以如此热情地款待我们，是因为她家里以前贫穷，没有人到他们家做客，现在家里的经济条件好了，房子宽敞了，朋友亲人愿意来，这份热情里，有对亲朋的友善，也有对自己成绩的肯定。

“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上天并没有特别眷顾这对勤劳的平凡夫妻，眼见着日子熬出了甜蜜，意外却来得让人措手不及。

去年秋天，万富因胃部不适，从河南工地回恩施住院，被确诊为胃癌晚期，癌症这种病，不知情时恶化缓慢，知情时生命如缺堤，没过多久，医院就下达了病危通知，一个年轻的生命，就这样悄悄陨落在深秋的雨里。

得知万富去世，我暗叹人生无常，虽只一面之缘，但为了那一盅苞谷老烧的热情，我应当去送他最后一程。

秋雨绵绵不绝，空气湿漉漉的，土路泥泞不堪，房子如旧，还没来得及装修，堂屋正中停放一口油漆棺木，扎了最简易的棺罩，棺木前桌上搁着万富放大的登记照片，黑白照片上万富还在微微笑着，仿佛不曾走远，桌下燃着香与蜡烛，堂屋四周挂满不知名的图符，没有哀乐，也没有祭奠的隆重仪式，一切都静悄悄的，因为是白发人送黑发人，太凄清，只通知了近亲，参加葬礼的人屈指可数，山头堆放着的三五个花圈，衬得葬礼分外悲凉。

万富的母亲静静的依在堂屋大门前，不说话，也不流泪，眼神空洞而迷茫，这个苦命的女人，这一生，她经历了失去父母、丈夫、大儿子的悲痛，如今，这唯一的小儿子也去世了，恐怕她的眼泪早已流干了，她的心在滴血，大儿子早夭，万富和金凤没有养育孩子，他这一脉，至此无后了。偌大的家，只剩下奶奶、母亲和金凤三个女人。

在院坝里，我见到了金凤，三个多月的医院陪护，已让她疲惫不堪，我对她微笑，不知怎样安慰她，金凤也没有哭泣，她说，她已经做了她所能做的所有事情，让万富入土为安，也算对他的爱情有了交待。

依照当地的习俗，在“坐大夜”的这晚，还是请了“先生”做“道场”超度亡魂，抱“灵位牌”的是万富的干闺女，这个懂事的女孩，披麻带孝，起身又跪下，为干爸尽了一个女儿应尽的孝道。

雨，淅淅沥沥下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没有“开棺”作最后的道别就出殡了，将万富葬在房屋右侧一处高台土坡上，那里并排着还有两座坟，是万富的父亲与哥哥，如今，父子三人同在这里长眠。匆忙的葬礼，犹如万富匆忙的人生。

办完万富的葬礼，金凤又出门打工了。

万富的母亲，时常在这高台土坡上，从早上坐到天黑，她告诉丈夫和儿子，冬天到了，大雪又纷飞了;春天来了，山上的樱桃花又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