叹息
作者 未暿
母亲的叹息声,久久在我如海的记忆里回荡。
记忆是过去与现在的时空隧道,我的意识在时空隧道里穿行,听见母亲卸下肩头木柴时的叹息,放下扁担背篓时的叹息,步行在六十里开外的外婆家的长长路途中的叹息,追赶大黄牛瘫坐在地时的叹息,用铝制大水瓢饮水后的叹息......那一声声叹息,从过去轰隆隆滚来,撞击我心。
第一次撼动我心的叹息,是二十年前母亲砍柴回家卸下肩头木柴时的叹息。
那时我毕业后待业在家,乡下信息闭塞,一时找不着就业方向,又不知道什么是追求与创造,如浮萍一般任由时代的洪流冲刷,渐渐就边缘化了。我整天无所事事,岁月静好。
一天傍晚,我百无聊赖地翻着父亲的报纸,板壁外传来“啪”的一声响,“哎”!接着是一声重重的叹息。母亲弄柴回来了,那“啪”的一声响,是木柴砸到柴屋地上的声音,我并没有感受到母亲的疲累,从那一声叹息里,我感受到的,是母亲扔下柴火的轻松,听到母亲的声音,我暗自窃喜,咧嘴而笑,“妈回来啦!”我真是个不孝女。
在后来的日子里,我爱上了母亲的叹息声,每当傍晚来临,我便静静的坐在火炉屋里,或吊脚楼上,竖起耳朵细细聆听,等待母亲放活路(收工),听她房前屋后的忙活,与伯嬢婶婶扯白唠嗑,对母亲的叹息深深期待着,深深依赖着。因为有母亲,满世界都是温馨。
母亲的叹息,还可以向童年回溯。
我家住在一个偏僻的叫做大窝坨的小山村,地如其名,是个四面环山的小盆地,盆底是几个深不见底的大天坑。小学在离家六七里外的318公路旁边,那时连机耕路都没有,只有一条羊肠小路从山凹里向山坳外延伸,下坡上坡,蜿蜒曲折。夏天时,土路上露水茅草异常茂盛,晶莹剔透的露珠裹挟着饱满的草籽一摞摞垂在小路中央,走过去,鞋与裤管,都像泡过水一样湿得罄尽,那时,还没有出现除草剂这个高科技产品,母亲为了不让我和哥哥上学打湿鞋子,灵光一闪,计上心头。她操起一把镰刀,从家门口开始,沿着小路割啊割,硬生生给我们辟出一条“康庄小道”来。晨光下,母亲额头上的汗珠与露珠交相辉映,抬手间,我听到了母亲的叹息,那一声叹息里,也没有疲累,只有无尽的欢欣与宠溺。
离家后,母亲的叹息被风吹散,身影隐没在群山之间,那个叫家乡的地方,离我越来越遥远。
再一次被母亲的叹息声触动,是二十年后了。
那天我独自开车回家,六十八岁的母亲还在田间劳作着,她种了两大片辣椒,红红火火的正挂满枝桠,她忙着采摘挣钱,见我回来,忙停下手上的活计,背一背篓辣椒,一路小跑着往家赶,到屋时放下背篓气喘吁吁的叹了口气,这一声叹息,远不如往日的明亮清脆。我浑身一震,愧疚的看向母亲,在岁月的剥蚀下,母亲老了,身体佝偻,两鬓风霜,皱纹悄悄爬满了额头、眼角,双手残破而沧桑,指关节肿大,手指弯弯曲曲,新换上的假牙还没做到人牙合一,咬合不是很顺畅,我不记得有多久没有好好的看一看母亲了,我的妈妈,岁月败了美人了。这一声叹息里,我听出了母亲的无奈与疲惫,一声叹息,是卸下一肩重担,时过境迁,现在我不忍再听母亲的叹息,多想母亲能歇一歇,多想抹去那一声叹息。
“哎!”
我猛然抬头,大惊失色,什么时候,我的声带颤出了一声强劲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