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沉潜久远然而却没有被尘封的真实故事。故事始于珠江之畔,始于动荡的大革命年代,始于那个年代人们向往光明的浴血追求,始于一个汉族姑娘和一个纳西族汉子的纯洁爱情。而正是有了这种种的起始以及后来的不可逆转,我们家才会与革命先烈,与为国捐躯以及生命之痛这类字眼有了某种意想不到的关联,才会与云南丽江那片神秘土地有了一种刀割不断的牵扯……
1927年早春,一个身穿粗布长衫、身材魁梧的青年人,手提一把雨伞和一个西式皮箱,来到广州珠江北岸,走进了靠近岸边的一条茂密榕树遮蔽的青石巷。年青人看上去虽不像本地人,但似乎对这一带已经熟悉了,他很快便在巷内租了一所古旧平民宅院的后房住下。这所古旧的宅院就是我的祖母和她的婶母们共同的家。祖母十八岁就从北平跟随当英文教员的祖父南下广州,住在这所满清破落汉八旗后裔的大屋里,差不多有二十年了,生下儿女四人。丈夫的先祖们在前朝曾经辉煌,金弋铁马,文韬武略,为朝廷立过汗马功劳,然而时移世易,今已物是人非英雄远去。丈夫早逝后,家境就渐渐变得如这所宅院一般破败了。虽然从富足沦落清贫,大女儿阿银,也就是我的姑姑还是幸运地追逐到原先殷实家庭的尾巴,幼时受到良好教育。而此时家道的中落使还未成年的她不得不与母亲一道,从早到晚忙着做织绣洗染之类的手工活,以此帮补家计,养活自己和弟弟们。
尽管那时过的是清苦日子.但姑姑那颗充满幻想的少女之心却没有被艰难岁月所磨蚀。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姑姑被这位年轻房客的倜傥和学识吸引住了,她常常趁未有活或母亲外出接送活儿的当口偷空来到宅院后房,听他天南地北海阔天空侃侃而谈。年青人告诉姑姑,他叫和柱臣, 来自云南丽江,是纳西族人,到广州来是做生意,此外就再没提及自己的事情了。姑姑从来没听说过纳西族,就兴致勃勃地问,他就不厌其烦地答。姑姑发现他特别喜好品评时政、喜欢褒善贬恶,有时讲到激动处时就霍地站起,紧握双拳,在狭小的房间里蹬蹬蹬地来回走动,那目光,那架势,那劲头简直就是一个敢于为民请命两肋插刀的英雄。每逢此时,姑姑就哧哧地笑,一边就调侃他:你真想做大英雄啊?好啊,就让你这个纳西族的大英雄去打救我们吧!虽然姑姑对政治并不十分感兴趣,却佩服他的见识,被他那刚阳的正气和所描述的新世界吸引,以至常常忘了回房吃饭,甚至忘了已是夜阑人静。为此,祖母曾不止一次地提醒姑姑:女儿家要懂得矜持,不要过多与生人说话。姑姑喜欢咬文嚼字,就问祖母:怎样叫过多啊?都成了你的房客了还生份啊?祖母就瞪她一眼,说:嘴硬!女儿家有像你这样老往人家房里钻的吗?羞!
那时正值四·一二前夕,广州城处于白色恐怖笼罩之下,风雨飘摇,兵荒马乱。祖母虽然是个未正式念过书的传统的旧式女人,但婚后却受到过知书识礼的丈夫的熏陶,懂得待人接物,更知道要带眼识人。她察觉来找房客的人总有点异样,而房客有时几天不归,有时又与他的朋友神秘兮兮地整天关起门来,仿佛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敏感而慈祥的祖母当然不会去查根问底,但却要管住自己的女儿,她不想女儿与外界发生什么,更不愿看到女儿和这名叫和柱臣的房客产生一丝半鳞的瓜葛。当她渐渐发现女儿对男房客有了倾慕之心后,曾经叫女儿到跟前来脸带愠色地训导了一番。而就是在那次教训之后,姑姑心里那苗儿反而仿佛一夜之间长粗长壮了。那天,她忽然走到母亲面前,平静地说:妈,我真的中意上他了!祖母一下就来气了:他只是个租客,过客,你知道不?!在这个事关女儿终身幸福的大事上,祖母当然不会随便让步。姑姑随后采取了沉默对抗和接蹱的软硬兼施的纠缠,祖母苦于姑姑三天三夜不下阁楼和不吃不渴,最终被搅得心烦意乱了,疼爱女儿有加的她也是选择了沉默。女儿的沉默是对抗,而母亲的沉默在女儿看来与默认与屈从又有什么区别呢?聪明的姑姑捉摸到了祖母有软下来的意思,于是就大胆地向和柱臣说白了。那些天,姑姑的心情像春天的木棉花一样盛开了,干起活来都是美滋滋的。
对于姑姑恋爱这件事,祖母心里头是反对的。记得我懂事之后祖母就曾经对我说过,她说她那时的心情就好像家里突然闯进来一个斯文的蒙面人,看不清来人的面目,不知道来者的来头,说不出是凶还是吉。
就在祖母默许姑姑恋情不久后的一天夜里,一件令全家人为之震惊的事情发生了。那天深夜,忽然传来急促的敲门声,祖母跑去开门,却被眼前的景象吓呆了,和柱臣带着两个陌生人一身戎装赫然站在门外,陌生人腰里好像还陀着把黑黑洞的枪。几个人低声向祖母点头招呼后便匆匆走进房关起门来,随后便听到压低嗓子窸窸啐啐的说话声。祖母被吓出一身冷汗,她赶紧把姑姑唤醒,声音颤抖着:阿银,他,他和抓枪的是一路货啊!真是撞鬼了,撞鬼了!继而又呵斥道:不准嫁军人!难道你就甘愿一生一世跟着一个行伍男人,跟着他在枪弹炮火中滚打?跟着他去走天涯,跟着他去送死吗?!祖母从来没有这样凶地呵斥过姑姑,声音把隔壁房间的婶母们都惊醒了,大家纷纷跑来劝说,此时的姑姑像一只受惊的小鸟,蜷缩在床角,无比委屈地呜呜哭起来。
翌日,祖母等人当面询问和柱臣夜里的事,和柱臣倒是一脸歉意:那两位都是我的好朋友,是保护百姓的好人,事急了找个地方说说话,请大家不要怕,下不为例,下不为例。他再次表示自己只是个生意人,有一笔生意正与他们谈。还说当月租金可以多缴。和柱臣虽然如此这般安抚众人,但宅院里的人又怎会不惊怕呢?那是一个兵荒马乱的年代啊!祖母等人对他的话虽说半信半疑,但又能拿人家怎么办?难道真要将租客扫地出门?唯有告诫不能再有下次,再有下次再多租金也不租了。
几天后的一个黄昏,和柱臣约姑姑来到珠江边。在姑姑与和柱臣相恋的日子里,不知是怕祖母不高兴还是别的什么原因,他们是绝少单独约会外出的,姑姑曾经硬拉软缠哄和柱臣到过江边一次,那次还是姑姑主动牵了和柱臣的手,和自已的心上人手牵手漫步在珠江堤岸,看着夜幕降临两岸渔船上慢慢升腾的炊烟和点点渔火,对于姑姑,对于这个离乡背井的青年人来说是一件多么愉悦并奢侈的事啊!但那次只走了不到一里路,和柱臣忽然说有急事得先走,就匆匆赶船到珠江东面的黄埔岛上去了。那次浪漫的牵手成了姑姑心底里美妙的仅有的回忆!而这次,是和柱臣主动约姑姑到珠江堤岸来的,他微笑着对姑姑说,和她一起看珠江水,会有一种很特别的感觉,会使自己想起遥远而美丽的故乡,想到流经故乡的金沙江,可金沙江要比珠江汹涌澎湃多了。望着静静流淌的江水,他告诉姑姑,明天,他就要离开广州了。至于要到哪儿,去干什么,他都没有透露。但他向姑姑说他一定会再来广州的,一定会回来娶她的。江风轻轻掀动着姑姑长长的秀发,两人凝望着黑沉沉的江水,然后深情地对视良久。姑姑记住了这个男人说的两个一定,想到了明天就要分离,无限感伤袭上心头。末了时,他俩相拥在了一起,姑姑第一次对自己的恋人流下了惜别的泪水……
和柱臣的离去,让这所古旧的宅院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如前面所说,祖母对姑姑这场恋爱是不赞同的,所以在和柱臣离开的这段日子里,祖母就抓紧时机劝喻她的女儿,想让女儿回心转意。她四次三番苦口婆心地劝姑姑:阿银哪,这事你一定得听妈的话,妈行桥比你走路多,妈是为你好,为你日后嫁头好人家啊!你还不懂妈的苦心吗?姑姑当然懂得祖母的苦心,但那时她对和柱臣的爱就如她每日的刺绣洗染一样,图案已绣织在缎上,白布已被染成红布了。祖母一次次地教一次次地劝,又一次一次看到泪眼汪汪的女儿眼中流露出的执拗,祖母无语了。她知道,那个陌生的外族男子已经彻底偷走了女儿的心!终于在一个早上,祖母将姑姑叫到跟前,含泪说:阿银,你长大成人了,走好自己的路吧。
和柱臣没有违背诺言。大约在祖母家消失两个多月后的一个萧索的秋日,他又敲响了这所宅院的大门。如祖母所料,和柱臣住下不久,便向祖母提出要娶姑姑的事。这事传开,祖母一家以及宅院里的亲亲戚戚都没人感到意外,心里倒有几分欢喜。但喜悦之中又夹杂着沉沉的疑虑和忧心。就是在这样的忧喜参半中,十月底的一天,姑姑成婚了,那是祖母在无奈之下择的吉日。婚礼是极之简单的,新婚之夜,鞭炮声中,和柱臣的朋友们都来道喜了。在珠江边,他们“砰砰砰”地向天空开着空枪助兴,祖母吓得一把搂住姑姑:阿银,不要嫁,不要嫁了!耍枪弄炮的成何体统啊!说罢搂紧女儿哭了,姑姑不知道是因为高兴还是受祖母的感染,也搂着祖母抽泣起来。和柱臣慌忙上前劝慰道:不要怕,不要怕,他们是闹着玩呢,开枪当鞭炮,是为我们贺喜啊!
两个月后的一个夜里,广州街头突然枪声大作,炮声如雷,顷刻间满城血雨腥风。丈夫几天前就已不知去向,此时更是消息全无,姑姑的心提到上喉咙,一家人战战兢兢地听着广州城彻夜的枪炮声,此刻能够做的唯有相互安慰,默默祈祷,祈求上天保佑一家平安,和柱臣早早归来。一家人一夜惊惶不定到天明,后来才知道这是广州起义。
和柱臣一夜未归,并且此后数十日了无人踪。这不能不成了祖母一家一个沉重的阴影。那些日子祖母没有埋怨和斥责姑姑,而是吩咐姑姑和那时已满十五岁的我的父亲和两个尚小的叔叔严守此事,对外一概说他到湖南做生意去了。一家人不得不把所有的惶恐扛住压下,深深埋藏在心底。
丈夫还能回来吗?他还在人世吗?他究竟是什么人?尚在花季年华的姑姑终日以泪洗面,无数次地仰天长问……
其实,那时,在这所古旧的宅院,在这条深深的榕树巷,我们家族内的亲戚们,也包括和柱臣远在云南丽江的亲人,都无从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和他所做的一切。至于我的祖母,以及从恋人变成妻子的我的姑姑,或许会从某些蛛丝马迹中猜度到和柱臣所做的事会与什么造反什么革命有关,别的就什么都不知道了。但即便如此,也已足够让一个平民家庭惊恐不安了。
数十日后,也就是1928年春节前几天,和柱臣突然回家了。他身上穿着西装,头发油亮油亮的,手里提着行囊物品,一副新晋商人打扮。说是从家乡回来,还带来了好些土特产,并说做生意赚了钱,这次是特别到广州岳母家来过年的,节后就要带妻子回老家去。广州太动荡了,而他老家云南丽江那儿倒是一片平静的乐土。
对于和柱臣的回来,祖母一家真如喜从天降,祖母进进出出忙着准备年饭,姑姑拉他上街去剪上等的洋布,为他缝制过年的新衣。而他则带我父亲和叔叔上街买年货食品,一家人就这样热热闹闹地过了一个年。那阵祖母和姑姑好像都不想再去查究他的过往,只要人能平安回家就万事大吉了。但是,对于要带姑姑回丽江这件事,姑姑本人是愿意的,祖母却是不应承,虽说祖母是个通情达理的人,自己也是十八岁就离家,但她不想女儿走自己的老路,儿女是心头肉,哪个父母愿意自家儿女远走他乡的呢?可事情的发展却与祖母的意愿相违。春节过后没几天,和家忽然来了人,说亲家老爷年前患了伤寒病,数天后竟不治仙逝,催姑丈姑姑夫妻速回丽江奔丧守制。为此,祖母就只好无奈让了步。
1928年的元宵过后,姑姑告别了母亲,告别了养育她成人的珠江,告别了生活了十九载的榕树巷,与丈夫一道回到他云南纳西族的故乡丽江古城。
和柱臣的家在当地是个殷实的书香大户人家。母亲早年病故,父亲续弦。姑姑到丽江时见到的婆婆就是丈夫的继母聂氏。按照当地的家规族例,守制要在家守三年孝,姑丈只得在就近县城的中学当了一名教书先生。
自姑姑踏入和家开始,不知怎的,婆婆对她就没有过一天好脸色,婆婆是家中最年长的长者,家中里里外外迎来送往柴米油盐一应巨细全由她说了算,俨然一个“慈禧太后”,整天不是找理由凶巴巴地训斥她,就是训斥儿子:你在哪儿野地里捡了这么个野女子!还天天嚷着要姑丈娶回原先的“阿注”女子(和柱臣早年曾遵循纳西族的“阿注婚姻”,不久双方解除婚约)。作为一个外族女子,姑姑在和家仿佛矮人三分,无甚地位可言,任凭她对婆婆孝敬有加,把家里的粗重活揽下不少,也没能讨得婆婆欢心。姑丈把这些都看在眼里了,但也拿自己的继母毫无办法。唯有寄望于时间去改变现状。祖母来信问候时,姑姑都把这一切给隐瞒了,但敏感的祖母似乎还是从姑姑的字里看出了点什么,再来信追问,每逢此时,善良的姑姑就会悄悄躲到房里默默地流泪,泪流干了就安慰自己,就像丈夫安慰自己那样。姑姑深知,丈夫内心是痛苦的,他深爱着自己,又是个孝子,不敢违抗母命,无法改变家族礼教的现实,为此陷于一种深深的内疚和苦闷之中。而让姑姑稍感欣慰的是,夫妻间没有改变过去的恩爱,丈夫每晚从学堂归来,总会对自己嘘寒问暖,话特别多,就好像愧对妻子,要倍加补偿,还常常给姑姑带回她喜欢的东西。姑丈对姑姑说,他这辈子即使用千般的爱来偿还给妻子,也是还不完的。
转眼数年。姑丈脱孝后仍旧继续留在家乡任教,婆婆虽然对姑姑的态度无多大改变,但关起门来小夫妻日子还算过得安稳,姑姑此时已陆续生下了几个儿子。也就是在这段惬意的日子里,姑姑才真正了解到丈夫的过去。
原来,姑丈原名和中立,柱臣是他的字。他中学毕业后就考入云南陆军讲武学堂,毕业后在滇军唐继尧部任职,他与讲武堂同学叶剑英关系殊深,结义为兄弟。1925年,他随滇军首次出师广东,在第三军第八师任连长。翌年与黄埔军人一道从广州挥师北伐,任国民革命军第三军补充团营长。1927年蒋介石四·一二叛变革命前后,他遵照指示来到广州,与黄埔军人秘密联络。后驻军江西南昌,并参加了周恩来、朱德领导的“八一”南昌起义。战斗中担任攻打国民党第三军第八师留守处及军械库的任务。起义失败后,被迫撤退,几经周折找到叶剑英,受国民革命军第二方面军新编第二师师长叶剑英指派任该师主任参谋。部队南下广州后,组建国民革命军第四军军官教导团,叶为军参谋长兼团长,他任副团长兼学术科教研主任。1927年12月11日,他与该团将士一起打响了广州起义第一枪。
姑姑还知道那时姑丈在戎马倥偬中常与叶剑英互相赋诗言志。在南昌起义失利后广州起义之前,他给叶剑英赋诗,表其心志,诗云:
浔阳并马功未成,
赣江策马再振缨,
岭南驰马倥偬过,
羊城秣马待骋腾。
落款为“苍柏学兄握腕正之,弟柱臣涂于丁卯孟冬军次”。苍柏是叶剑英的字,这首诗四句均有“马”字,称为“四马诗”。诗中“岭南驰马倥偬过,羊城秣马待骋腾”之际,正是和柱臣在广州租住祖母家并认识姑姑之时,珠江边榕树巷大宅院那间后房那时便成了他们一班青年革命军人进城开会休息歇脚的地方。
姑姑知道这一切之后,就将姑丈身上藏的这些过去的秘密告诉了祖母,祖母就回信说:是皇天保佑我们家躲过一次又一次的劫数,也让他逃过无数劫难,既然现在他已心归安份了,你就好好在家相夫教子吧。姑姑知道丈夫常向他的学生宣传爱国为民的道理,勉励孩子们用功读书,出校后要为国效力。但姑姑没去查问丈夫这些年在家乡教书,是否受指派而潜伏下来。我想,那时,姑姑一定非常珍惜与满足眼下与丈夫在一起的日子而不想知道得太多,毕竟,姑姑为了爱,为了这个家已遭受过太多的咸苦。
然而,姑姑与姑丈这段恩爱日子没几年就结束了,那是1937年七·七卢沟桥事变后。
那天,姑丈从学堂回来,向家人说起欲出征抗日的想法,当时家中长辈们一听就有异议,异议当然不是因为他要抗日,而是因为他要离家。其实,姑丈有投笔从戎的想法决不是出于一时的义愤,早在九·一八事变时,姑丈在家中就曾义愤填膺挥毫写下“还我河山”四个大字条幅挂于中堂。提出征抗日想法的几天后,他对家人说,他与叶剑英联系上了,希望能到延安去参加抗战,叶告知他,国共两党正开始进行第二次合作,建立抗日民族统一战线,全面抗战,各地都在组建部队,正需要人,可就地参加抗日部队更为有利。其时,云南也正在组建抗日队伍,新组建的第五十八军新编十一师师长鲁道源也是云南讲武堂同学,姑丈就准备参加这支部队。姑丈说部队不会离开云南,就在本地抗日,叫大家放心。他这个决定无异于在家中引爆了一个重磅炸弹,遭到了家族上下的反对。理由是祖业在家父去世后已经一败涂地,房产田地已卖掉大半,他已是家中的顶梁柱;他出去了,一个外族妻子和几个儿子怎么办?其次是抗日部队没有道理只在云南,即便在云南也是离家。这些无疑都是横亘在姑丈面前的切实问题。姑姑本人更是不情愿,自古又有多少女子愿意自己的男人从军上战场的呢?那段日子,姑丈整天给家人反复晓以国难当头,我辈应义不容辞,有国才有家等大义道理。但谁也说服不了谁。到了那年冬季,上海、南京等一片片国土相继沦陷,姑丈就无法再呆在家里了,他将妻儿老少托附给大伯父代为照看,毅然离家奔赴抗日部队。那时是1937年的隆冬,姑丈参加广州起义回丽江后的第十个年头。
姑丈离家时的情景,当年年仅五岁的我的二表哥直到今天还记忆犹在——那是一个大雨滂沱的日子,姑丈牵着一匹白马上路了。姑姑和孩子们披着蓑衣穿街过巷一直把姑丈送到野外。一路上姑姑眼圈洇红,姑丈却和孩子们一路说话。分手时,姑姑终于忍不住背过面去哭了,姑丈上前搂着姑姑的肩膀,那一瞬间似乎眼睛也红了,但却没有流下泪水。他很快弯下腰双手将孩子抱起举过头顶,嘴里嚷着笑着逗着。他的开心装得多像啊!姑丈在雨中跃马挥手告别,举鞭猛抽马屁股,然而马儿就是楞楞的立在那儿不肯动,好像懂人性似的。姑姑不忍再看这一幕,赶紧扭头领孩子们离去。而此时二表哥却闹肚痛,猫在野地里拉起了大便。一会,他看见姑丈骑着白马又转回来。二表哥高兴得一边提裤子一边大叫:我爹回来了!我爹回来了!原来附近的河水疯涨,马淌不过去,姑丈叫他别声张,要找个浅水的地方淌过河,不然就赶不上部队了。望着父亲雨中策马又一路远去,二表哥顿时大哭起来。那时,在表哥那幼小的心灵里,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吗?他惊怕不能再见到父亲吗?
1939年,对于姑姑一家来说真是天崩地裂的一年。春夏之交,麻疹病魔肆虐丽江,姑姑年仅三岁和一岁的两个儿子不幸羅疾,随即又并发肺炎,相继离世。三天连失两骨肉,姑姑悲痛欲绝。9月的一天,两个表哥在家门外玩耍,邮差送信,哥俩知道又是爹来信了,欢天喜地上前抢着将信拆开,信中抖落一张小照片,大表哥高兴地嚷起来:妈,爹来信了还有照片!赶紧递给姑姑看,姑姑一看就哇的失声恸哭了:儿啊,你爹他……他……信寄自江西奉新抗日前线,内有一封公函和一张《抗日阵亡将士证明书》。姑丈牺牲在抗击侵略者的战场上!那张小照片竟是姑丈在军中的遗照!母子三人顿时跌坐地上,抱成一团,恸哭不止,哭声震天动地,痛不欲生……
1924年跨出云南陆军讲武堂大门的姑丈,立下精忠社稷凌云志,一腔热血追随革命,东讨北伐,南征北战,在国家民族存亡的危难关头挺身而出,浴血奋战,血洒疆场,叱咤风云铁马啸,最后在抗击侵略者的战壕上壮烈牺牲,时年40岁!战友在他牺牲时的衣袋里发现了一个小本子,首页用工整楷书抄录曹植诗《白马篇》,诗中数句正是和柱臣弃笔从戎为解除国难,把死亡看作回家一样的心灵写照:……弃身锋刃端,性命安可怀?父母且不顾,何言子与妻!名编壮士籍,不得中顾私。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
姑丈为国捐躯那一年,也是姑姑跟随姑丈从广州到云南丽江的第十一个年头。半年间祸从天降,痛失爱夫,痛失两个爱儿,姑姑所经受的又是一场什么样的人生劫难啊?!那一年,姑姑才30岁。
痛失丈夫后,姑姑的日子是凄苦的。曾有好心人劝姑姑趁年轻再走一步(即改嫁),但姑姑不肯,她抽泣着说,再嫁就苦了孩子,这苦这痛要由自己一个人来承受,再怎么苦也要将和家两个孩子抚育成人!那时,和家也只剩下些无人租耕的山田,家道中落,甚至连房子都要租住,姑姑一家生活无着。也许她的话太感动人,就有人介绍她去给附近的修路职工煮饭,又给七里八乡的人洗熨衣服。姑姑走出和家,踏着丽江的山山水水,操着半咸不淡的纳西族土话,进进出出无数道纳西人的家门,高原猛烈的阳光风沙将姑姑的皮肤烤得粗糙黝黑,看上去她己经与高原本地的土著人无异,与十年前广州珠江边榕树巷那个天真烂漫细皮嫩肉的阿银姑娘判若两人。其实,姑姑外表的变化莫过于心灵的重创,她心灵的伤口已无法愈合,心仿佛永远跟随亡夫和亡儿去了!
远在广州的我的祖母知道这一切时,已是抗战胜利后的事情了。但当祖母写信为女儿诉说内心的哀痛时,姑姑在信中反而安慰祖母,说自己的生活还算过得去,母子平安,两个儿子早已读书,凭《抗日阵亡将士证明书》可免交学杂费;后来祖母才又知道,姑姑某次外出打工时,不慎跌倒,右手肘骨折,愈合后手肘落下弯曲状残疾,经常疼痛发作,两个儿子因此常帮母亲挑水洗熨接送衣物,母子三人相依为命,生活极其艰辛。而两年后,忽又传来噩耗,大表哥因患急性肾炎英年早逝,姑姑悲痛万分,发誓为要保住和家仅有的独苗,自己一定要坚强活下去。祖母含泪催姑姑寄来照片,照片中的姑姑,掩盖不住憔悴的面容和一头花白的头发,皱纹也已爬满了脸颊,姑姑的老相让祖母大感意外。那年,姑姑才36岁啊!36岁的女人,应该是最活络,最睿智而又最光彩动人的年华啊!
二十年后,我在祖母的柜子里看到过这些泛黄但保存完好的信件,发现信笺上有不少字迹模糊的地方,我不知道那是姑姑在给祖母写信时泪水把墨迹蘸湿,还是祖母看信时泪水将姑姑的字迹蘸模糊,或是两人的眼泪混在一起了,早已残黄的信笺上斑斑驳驳,字里行间泪迹点点……
不知是姑姑太劳碌奔波还是别的什么缘故,之后几年,姑姑没了音信。我长大后听祖母说过,1949年12月广州解放后,叶剑英任广东省主席时,曾委托省民政厅一位姓曾的同志到我们家,询问姑姑的情况。祖母如实告诉了曾同志,说姑姑跟和柱臣回云南后就没有回过广州,早期还有书信来往,近年因战事影响,好长时间联系不上了。
1950年,云南丽江地区解放。两年后土改,划分成份,和家被划为破落地主。姑姑是和家的重要成员,成了当然的“地主婆”。解放前就参加地下革命工作、在党领导的云南民主青年同盟任小组长、并加入了游击队的二表哥,那时已成为武定县青年团工委专职副书记,面对汹涌的激流,无奈唯有与家庭划清界线,与地主婆母亲保持距离。祖母知道姑姑的景况后,让父亲趁一次出差机会辗转到了丽江看望姑姑,并转达要姑姑回广州的意思,我们全家人对父亲这次远行寄予了厚望。在丽江,当姑姑紧紧搂着二十多年未曾相见的弟弟痛哭一场后,竟粉碎了全家人的殷切期望,她说既来之,则安之,苦是苦了,但她要在丽江顽强地生活下去,更不想离开儿子……
按照当时的政策,对于姑姑这些戴了帽的地主婆,是要严管的,但因为姑姑没有罪恶,乡里就一直网开一面,继续允许她在外面打工。但事情到了1956年农村合作化运动后就起了变化,姑姑被召回生产队监督劳动,她被长时间派去修水库。在一次筑水库的山石爆破中,姑姑躲避不及,被无情的飞石击中要害,在被送往山外简陋医院的途中不治,带着无尽的辛酸与悲凉,姑姑含恨撒手尘寰。经历了无数人生劫难和精神摧残,姑姑在踏足丽江三十一年后,仓促走完了短短五十年人生岁月。那是1959年夏天的事。
二表哥知道姑姑去世的消息时已是第二年的五月。表哥含泪收拾遗物时,发现了姑姑一直珍藏在衣物里的一枚心形戒指,那是姑丈当年送给姑姑的定情物。还有一叠已经字迹模糊却叠得整整齐齐的寄自广州祖母家的信,姑姑竟将二三十年来祖母寄来的每一封信完好地保存了下来!姑姑身后并没有留下什么东西,却留下了一份她对丈夫对儿子对亲人们的深沉质朴的爱,留下了让儿子对一个逆境下受尽凄苦却坚忍善良的母亲的永恒的怀想。
1960年夏天,二表哥凭着手中的地址从云南一路来到广州,找到了我们家,第一次见到了广州的亲人,其时祖母年已七旬。他向祖母诉说他所知道的父亲的一切,诉说母亲在丽江那些辛酸的日子,诉说自己心底的所有委屈与伤悲。祖母搂着表哥,眼中噙满泪水,泣不成声,只是一味摇头,良久哽咽道:都是我的罪哇!那年如果不让你父母回丽江……
表哥告诉祖母,1956年叶剑英元帅率中国军事代表团访问缅甸时路经云南,也曾向省委过问父亲的事情,并推荐和中立(和柱臣)为革命烈士,省委答应将此事转交当地办理,但不知什么原因,此事后来如石沉大海,没了下文。
啊!丽江秀丽的山水大地啊,你无法目睹你孕育的儿子和中立为建立新中国出生入死戎马生涯,却窥见到你脚下一个命运苍凉的女子,她用她的柔弱坚忍之躯匍匐在你的山水原野上,年年月月默默无言地向那苍天厚土倾诉……
1988年9月,时任云南楚雄州人大常委兼科教文卫委主任的二表哥,收到一份寄自北京的中国民政部颁发的《革命烈士证明书》。在驱散多年“左”的干扰和“文革”阴霾后,终于拨开迷雾,还以历史真相,人民政府正式追认姑丈和中立为革命烈士。
后来,表哥在一份解密的党内材料中获知当年父亲为国捐躯的情景,当年父亲从丽江出征抗日,在五十八军新编十一师任中校副官,转战于湘、鄂、赣等战场,参加过长江会战、奉(新)高(安)等战役。1939年在赣北秋季进攻战役中,该师主力奉命作战略转移,深入敌后,在江西奉新至高安途中遭日军飞机狂轰烂炸,身受重伤,送野战医院抢救无效,壮烈牺牲。
1988年冬,表哥收到寄自丽江人民政府的母亲《王学琼因公伤亡证明书》,以及补发的120元抚恤金。同年,王学琼列入社会主义建设牺牲民工县志名录;和中立列入抗日战争牺牲将士县志名录以及八一南昌起义馆人物馆“八一南昌起义参加者名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