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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厚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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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笔杂谈
201909/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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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域的嘎朗王朝


             王厚基

距今大约1500年前,在那片神秘的雪域藏地上,部落与王室之间,为争夺权柄,穷兵黩武,战争频仍,古吐蕃王国飘散出了最初的血腥气味。一个叫夏赤的王室后裔,为逃避杀戮,流落雪域工布之东,其子孙后代,就在这个后来叫波密的地方落地生根,仍被拥戴成王,延续第巴(土邦首领),代传霸业,最终建立了权盛一方的嘎朗王朝。

如今,王朝早已作古,坐落在波密古乡嘎朗村嘎朗湖畔一片密林桃苑中的王宫遗址,给这个世界留下的仅是一道道高矮不一千疮百孔的破败城墙,他是那样的庄严肃穆,残垣断壁之间虽还仿佛隐现出往日的荣光与骄傲,然而粗朴深沉的英雄本色中却流露出深深的落寞与苍凉。他默默地伏卧在辽远神奇的雪域藏地上,躺在帕隆藏布河北岸那片神山、圣泉、魂湖、密林环抱的圣境里,静静地沉睡着,在延续他的千年残梦。依稀梦里,他时常穿越时空,回到嘎朗第巴那世世代代的荣耀与忧伤中去,为百千载的辉煌与风流惊呼,为悲壮与颓败慨叹,为血腥与苦难垂泪……梦里,这一片他们曾经为之出生入死为之发奋图强的雪域藏地,这一片千百年前就被莲花生大师预言的白玛圭外围最殊胜的秘境,这一片天地交泰被喻为“为神而设”的神奇而美丽的波密大地,仿佛一次次让他们不肯离去的魂灵获得超生与永恒,他们无数次地向那冰川冻土、向那藏王故里倾诉,倾诉他们那些鲜为人知的尘封千年的虽败犹荣秘史……

波密(古称博窝)之王血脉缘起于古吐蕃王朝始祖聂赤赞普。据传,最早的藏王聂赤赞普生于雅砻河畔一个至高无上的尊贵家庭,降生时分,即显王者之相,众皆惊为天人,遂冠以聂赤赞普之名,赞普,是对王者的敬语。自始,雪域藏地伟大的历史篇章被一掀而开。那是公元3世纪,聂赤赞普征服了各地土邦小诸侯,驻居于青瓦达孜,建立了部落奴隶制的博王国,从而作为雅砻部落的第一个王出现在西藏的历史上,雪域藏地从此进入部落联盟时代,古吐蕃王室便由他而始。据《敦煌本土蕃历史文书》载,王室传至第六代止贡赞普,部族械斗,赞普遇害,其三子夏赤、聂赤和甲赤纷纷避难于工布、娘布和波布地区。祸事平息后,次子幼子皆被当地土邦推为首领,长子夏赤则被接回山南,继位第九代古吐蕃王室藏王。而夏赤在工布之东所生子嗣则扎根于波密,遂成邦王,并世代相传。自此,古老的藏地上便先后形成了两个王权分支――一支是延绵数百年的藏王传承体系,以聂赤赞普后裔松赞干布为代表的统一青藏高原各部落的吐蕃王朝盛世。而另一支则是后起的波密土王传承体系,以夏赤后裔森格章为土王始,血脉传承,至贡尼波布的出现,在形似狮子口的色沃山山脊密林中盖起波密的第一座具相当规模的城堡为标志,正式宣告了波密地方政权ㄧㄧ嘎朗王朝的诞生。从最初波密小邦土王算起,到末代嘎朗王旺钦顿堆止,前后整整54代,这个数字镌刻在一个民族和王朝历史的碑碣上,是多么的眩目!

在中国辽远的西域,藏地自古是中国的一部分,波密也自古是藏地的一部分。然而,在雪域藏地政权演变漫漫的历史长卷中,藏区历朝历代地方政权何以容得下一个王朝在其管辖之地延续于一千多年?《敦煌本吐蕃历史文书》以及《西藏地方古代史》等史书为我们释惑,从这个世袭千年土王的历史地位观之,藏地历朝政权和世代藏民皆持同一观点:古代七赤天王之首聂赤赞普的本家在波密,嘎朗王朝的根系血脉缘起于古吐蕃王室始祖。

祸兮,福之所倚。一场灾难孕育出后世的希望与崛起。藏王子贡赞普蒙难,传承皇族血脉的夏赤后裔扎、珠、董三个家族世系才人辈出,一代接一代,匍匐波密,举起祖先血脉与精神的旗帜,将祖训发扬光大,建功立业,特别在传扬佛教上,将藏传佛教带入当地,并开创出“拉杰贝江”教派,被拥为波密地区的主教。后来世系中又传出嘎、纳、查三个血统,扎的家族中出了拉杰白央、松赞玉松、努岭顿巴等兄弟几人,他们继其祖辈衣钵,在波密讲经传法,继续大兴佛教,并修寺建塔,从四面八方慕名而至的僧俗信众络绎不绝,令其兄弟声望日隆,这为他们扩展和掌控波密的地方政权奠定了坚实的政教基础。不久后,努岭顿巴和他的儿子本根阿娘在帕隆藏布河北岸的色沃山上盖起了波密的第一座城堡。这座城堡寄予了父子俩对一个新生王国的全部梦想与希望,这座规模还不算很大的城堡,是他们从土邦小王走向王朝,为子孙继往开来踏上政治旅程的首发站。

此时,历史的年轮已滑向1180年,吐蕃王朝金戈铁马铸就的辉煌早已落幕,而作为冰雪王国另一个王朝的出现,嘎朗王朝却如旭日初升。由夏赤家族传承的土帮小王在波密的世代坚守,仿佛都在为迎接一个王朝的伟大时代的来临,数百年间他们的一切奋发与进取,似乎都在等待一位杰出王者的诞生。

掀开嘎朗王朝盛世序幕的王者便是贡尼波布。

传说本根阿娘之子贡尼波布即位时,曾得一高僧指点,说嘎朗村地形险峻,易守难攻,那座极像卧狮的山后,又有形似孔雀开屏的大山拱托,那个狮子口远望仿如一个金碧辉煌的宝座,王宫建于此地,必会荣华富贵,万民拥戴,且代代相传,于是贡尼波布在嘎朗湖畔的色沃山上大张旗鼓扩建王宫。据《普龙寺志》所记:“城堡盖在这块风水宝地上,地像八瓣莲花,天空像八幅法轮,下有不变狮子座,前有不变鲜血湖,城堡建在不变孔雀翎下。”贡尼波布风华正茂,少年亲政,呼啸一声登上金光灿灿的狮子宝座,在那片“白色的天空’‘(藏语:“嘎朗”之意)下,彻底送走了此前数百年小邦土王的历史,作为史称的第一代嘎朗王,开始了一个王朝政治上的励精图治,并由此带领他的子民们进入史无前例的波密盛世。

其时已是1240年,辽阔的雪域藏地在经历了与唐朝的纷争、会盟;经历了唐太宗时期“天有日月一对,地有赞普甥舅”松赞干布迎娶文成公主,汉藏亲善,往还友好;经历了吐蕃王朝崩溃,藏地部族分裂割据,最大的地方政权向宋王朝纳贡,宋仁宗对藏地最大的部落首领唃厮啰加官晋爵,其部落属地全数改为宋朝郡县。此时已是公元13世纪中叶,蒙古人成吉思汗风卷残云,横扫整个欧亚大陆,雪域藏地被正式纳入了中国元朝管辖的广大版图。

贡尼波布肯定是继承波密王位的第一位智者的精灵,他以喜玛拉雅山雄鹰一般的锐利目光,以雅鲁藏布江畔林海雪豹一样的疾速,以超出之前任何一个小邦土王的王者睿智,把管治领地迅猛扩至山南、贡布、康区等地,建立了一套王朝体系和制度,任命三位大臣分别掌管辖区内的军事、法制和税收,任命一位得道高僧统管佛教事务,属下首领各尽所能,各施其职。又设立易贡宗、布堆宗、曲宗,由他亲自派出内臣担任宗本(县长)。在他的管治之下,波密社禝安宁,藏民僧众安居乐业。而继他之后的十数代,均承其福荫与衣钵。从13至17世纪,悠悠数百载春秋,波密地区佛光普照,四方绥靖,经济稳定,远近和合,名闻于世的普龙寺、倾多寺、松宗寺、曲宗寺等等寺庙便是这时期所创建。此时的波密大地,果如那位高僧所言,江山代传,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公元1717年,嘎朗王朝传至第二十代本根,远近教派纷争,烽烟突起,原本就与蒙古部族有教派积怨的嘎朗人,与蒙古人发生了一场血战。悍勇的蒙古兵冲入王宫,焚烧佛文经书,烧毁官邸,王宫被毁于一旦,本根走投无路,遣散大臣,自己投奔山南的亲戚去了。然而,坚强的是嘎朗人并没有因此一蹶不振,战火平息后,嘎朗王本根从血泊中顽强爬起,收拾残局,召回旧部,在嘎朗湖畔后半山的雪瓦卡村重新矗立起一座宫殿,这是嘎朗建朝以来修筑的第四座王宫。如同藏地阿里的札达土林、前藏的拉加里、后藏的萨迦一样,嘎朗王朝再度崛起于藏王故里。

也许,蒙古人的战火引燃了嘎朗人渴望舒展与搏击的强烈欲望,本根逝后,其子尼玛杰布亲政,他比以往任何一位王者都具有深谋远虑的目光、精明的头脑和强烈的宗教使命,继位之初就一展王者霸气,披荆斩棘一举收复统一了波密周边偏僻地区的多个部落,扩大了王朝的地盘,分别在嘎朗、易贡等地区建立分治政权,重新派出大臣前往各宗任职,制定新规,每年向臣民征收一定的酥油和牛羊做税收,拿出其中部分上缴给清中央政府册封的班禅政权和驻藏大臣衙门,余下的作为王国的开支和积累。在波密境内建起了多东寺、巴卡寺和易贡寺。他并没有忘记享有藏佛教权威地位、屹立在王权中心拉萨的哲蚌寺、色拉寺和甘丹寺,常带一班手下大臣前去膜拜供奉,并先后在色拉寺内修建了波密堪村,在哲蚌寺修建了甘日堪村,在甘丹寺修建了察瓦堪村,并对甘丹寺的查瓦康钦和哲蚌寺的岗仁康钦进行修缮。也许这位体内流淌着藏王祖先血脉的波密王着实感动了五世班禅和达赖,令朝野上下对他敬重有加,尼玛杰布每逢到拉萨朝贡,西藏地方政府均派官员远道接力相迎,奉为上宾,足见对其器重。

然而,世事的惊变与残酷令人慨叹。当历史来到19世纪第21个年头,波密大地风云突变。是年,功德圆满的第21代嗄朗王尼玛杰布病逝,膝下无嗣,近亲支脉手下头目扎布与汪鲁争夺王位,抢夺土地,内乱顿起,历十余年械斗不止。1832年,拉萨噶厦政府派员调停,均遭双方拒绝,于是派兵前去查办。扎布以为官兵来夺王位,即与之交战,藏军首领比西中箭身亡,仲尼龙珠旺结被俘后亦被波密人用两骡拖死,藏军死伤无数,据说官兵的血把杂雅洛河都染红了,扎布还率众抢劫边坝和硕板多牧场的粮仓。为保波密政局稳定,噶厦政府奉清廷之令再派重兵讨伐,波密民兵如何敌得过政府军?首犯丹巴噶木和如那结等人纷纷被擒遭杀,头人扎木、汪鲁率属民归顺。然而,此时的归顺,只是一种慑于对方军威的无奈,并非出自真心。如《清宣宗实录》所述:博窝人“旋服旋扰”,使藏东南不得安宁,直至大兵压境,方才“捆献贼酋”。在随后的5年间,波密境内又发生了两次大的动乱,扎木自恃盘踞波密下部山高林密险峻境地,常伺机率众疯抢工布商旅牛羊什物,残害百姓,围困官寨,截夺政府公文,焚烧帐房,杀害噶厦政府驻波密营官,抢夺粮食追杀官兵,烧毁曲多木总管府前桥梁,在边坝、巴里郎等地肆虐作恶。于是清朝廷降旨,噶厦官兵再次奉命与清军一道,于1835年8月至翌年3月、1837年至翌年9月两次会剿波密,最终将罪犯番民制服,扎布父子被正法,重兵之下,波密始复平静。

已走过千年的古老的嘎朗王朝,来到历史的这一关口,波密大地竟如魔魇之所,罪孽横行,在王朝荣耀的史页上写下了沉重的一笔。

波密事件过后,如《西藏地方与中央政府关系史》中所述,“第巴随后在倾多、许木等地设官,并订立了出牧、纳差的章程,使波密地区初步纳入(噶厦)统治。”朝廷驻藏大臣派出官员赴波密清查户口,勘定界址,噶厦政府派出一名四品营官率兵驻守倾多。汪鲁则登上第22代嘎朗王宝座。在其后的近30年中,子孙顺利守业继位,成为第23和24代嘎朗王,嘎朗王朝臣服于拉萨噶厦政府,与外间相安无事。

令人遗憾的是,这时候上天没有再次降临一位拨开迷雾指点江山的明君,令这片伤了元气的大地得以休养生息,而反让祸乱重蹈覆辙。1862年,王朝大臣扎玛私自在通麦、边坝一带设卡拦路,抢劫和杀害过往无辜行商,并向嘎朗王朝抗税,后来竟发展至公然与嘎朗王桑阿正面冲突,据说扎马最后被桑阿怒杀于色容卡。由此,导致各部族之间篡夺土王位祸乱又起,相互倾扎残害魔焰再燃。自十九世纪下半页开始,在这片茫茫雪域上,王朝内部族之间再度坠落无休止的械斗和仇杀当中。

此时嘎朗王朝已传至第25代索朗央坚,也许这位王者身上流淌的吐蕃祖先血脉早已稀释,贡尼波布慈悲为怀开创王朝的佛偈圣训早已淡忘,更完全失去了尼玛杰布厚德载物的王者风范,在他的王者岁月里,却始终扮演着一个不太光彩的角色。也许,门巴、珞巴两族这一对世纪冤家不该在他执政之年再祸起萧墙,误导他从中插手,在门巴、珞巴两部族不断的自伤残杀中渔翁得利,并以此向噶厦政府索取利益,而招致他在权欲的贪焚中将嘎朗王朝带入危险的邪路。他对两族予盾时而纵容时而调解,时而看似劝和却又实质袒护,时而又好坏不分,挑起事端,令双方仇恨的火焰此起彼伏。可怜波密这片神体圣地饱受血腥与恐怖的煎熬,又一次坠落灾难的深渊。而他,也最终未能逃脱悲惨的命运,成为手下部落头领曲丹玛族人的刀下之鬼,轻易地将生命结束在许木寺旁的部族谈判桌上,可悲可叹!

此时的嘎朗王朝,仿如一个骄横无度且失去自控力的老者,已无法违抗衰老病弱的天命,正蹣跚在历史前行的路上,自愚而不自知地一步步走向穷途。

公元1909年,历史进入20世纪第9个年头。尽管这时清皇朝已走向末年,但自13世纪中叶蒙古人将青藏高原纳入统一施政管辖的版图后,中国经历了元、明、清几个朝代的政权更叠,西藏历代地方政府一直臣服于中央朝廷,嘎朗王室虽是藏地历代政府相对分散的地方政权,但随着波密地区动乱的加剧,此时不能不受到西藏噶厦政府和清朝廷的格外重视和进一步管治。是年,索朗央坚赘婿、第26代嘎朗王白马才旺的属民在忠义沟喇嘛庙抢劫行商,不服处理,行凶作恶,扰攘唐古忒大道,噶厦政府派兵前去整肃。此时正值英军二次侵略西藏,攻陷拉萨,胁迫清朝中央政府和西藏噶厦地方政府签订丧权辱国的拉萨条约,清皇朝内外交困。白马才旺竟屯兵七千之众,恃波密之险抗命,噶厦官兵被击退,清驻藏大臣联豫派员招抚亦被其拒绝,遂电奏朝廷。

次年,朝廷命统领钟颖率新军大举剿办,钟先礼后兵,派员招抚,又遭伤害,于是进军冬久,两旅交战于纳玉,藏军一再退败。噶厦政府一边再派左参赞罗长倚率军东进,一边向驻藏清军、川滇边务大臣赵尔丰求援。于是清藏联军长驱包抄直捣波密,大捷,两军会师于易贡,白马才旺则败走白马岗(今脱墨)。1911年6月,噶厦官兵与驻藏清军一道,和赵尔丰边务大臣傅嵩秋所率之部,乘胜追击,兵分东西两路,再次进剿波密。清藏联军势如破竹。7月3日,倾多寺僧众缴械投降;7月8日,克取宿木宗,歼波密军百余;7月17日抵达嘎朗村,波密全境陷落。同日,藏军副都统凤山派刘赞廷率军进驻达兴寺,从此地翻越冰川金珠山抵达白马岗穷追白马才旺。白马才旺率残部数百,节节还抗,屡战屡败。

据说,清藏联军压境波密之时,白马才旺慑于清军后营管带程凤翔声威,意图投诚噶厦,但遭其弟德色吉古极力阻拦,德等人集合汤墨、易贡、许木、宜鲁等各寺藏族僧众抵抗。清藏联军攻破各寺,白马才旺败走白马岗后,再有意请人从中调解投诚,但又遭其兄洛冗等人反对,并纠集各寺“野番”千余人负隅还抗。在白马岗,清藏联军得到当地一位获藏族、巴门族人信奉的活佛吉仲的大力协助,没费多少枪刃,双方并无兵戎血战,白马才旺就被当地宗本道布送去的假情报诱导,陷入重围,最终被珞巴族士兵用毒箭射杀于脱墨的西姆河畔,并被割下首级,和其兄弟首级一道,一并献与藏军,其余各部头领望风而降。至此,波密残兵余部全数归顺清藏联军。

也许,惨死在西姆河畔的白马才旺不会知道,从他倒弊在藏王故里那冰川冻土上的那一刻开始,衰老的嘎朗王朝已经和他一起,与千里之外的清皇朝一道敲响了丧钟。他在波密这片圣洁而恒古的雪域藏地上,在两军厮杀的铁蹄之间洒下鲜血,给世人留下了一个王朝无尽的疑惑与哀伤……

也许,1911年那个初冬,在细雪纷飞的西姆河畔,他被割下头颅前的那一个瞬间,他还在用尽气力撑起他那伤痕累累的身驱,用血红的双眼茫然四顾,寻找他多年前选定的驸马旺钦顿堆,那一刻,他是多么渴望他的贤婿能将千年的王朝延续下去……

他还应该记得,旺钦顿堆降生到这世界前的那个晚上,其母朦胧中忽见屋内金光灿烂,金光渐渐化作一条腾飞的金龙,未几,张牙舞爪的金龙消失在一团团云雾当中,云中忽又蹿出一只吊睛白额猛虎……其母猛一惊醒,孩儿呱呱坠地……十八年后,英武异常的旺钦顿堆被他招募进宫,在历次战事中,旺钦顿堆皆勇猛无比,谋略过人,深得他器重,于是许与小女果果,遂成王位接棒人。

不知是白马才旺眼光独到,还是王朝天数未尽,清藏联军虽然攻陷了波密,但彼时外面的世界已经换了天日,清朝覆灭,西康建省之事被搁置,川军在藏哗变,西藏发起反清运动,朝廷边军草草撤走,波密交还噶厦地方政府……对这片雪域的管治最终还是回复到以前的状态。

旺钦顿堆重整旗鼓,一登上王位当即做了两件大事:一是顺应民心,实行轻徭薄赋。二是招兵买马,扩充地盘,南面的墨脱、察隅,西面的工布,东北面的八宿、昌都一带在他凌利的攻势下都成为其势力范围。这两大举措奇迹般地令嘎朗王朝绝处逢生,东山再起,旺钦顿堆无疑是一位成功的王者!然而,与其说时局不可估,还不如说旺钦顿堆生不逢时,纵然他有天赐的智慧和雪域雄鹰般的体魄,也难抵挡来自喜马拉雅南端的黑色暴风。

公元1914年,英国侵略者在其殖民地印度炮制‘‘西姆拉会议”,加紧了侵略西藏的部署,亲英分子藏军总司令擦绒•达桑占堆授命率师东进,欲从拉萨进军昌都,波密被视作藏军最佳屯粮后勤基地。东进则要先克波密,而波密地势险峻,山高林密,噶厦军不敢妄动,正无计可思之际。忽传旺钦顿堆妻子病故,擦绒•达桑占堆大喜,即心生一计,抓住时机将亲妹妹次仁卓玛下嫁于他,并许下日后给嘎朗王赏地封官承诺。旺钦顿堆不知是计,迎娶了次仁卓玛。

噶厦政府趁藏波联姻之机取得了嘎朗王的信任后,委任昌都总管的亲信贡布索朗到波密做商务总管,暗中搜集、窃取情报,为军事攻占波密做准备。1924年,擦絨•达桑占堆写信让嘎朗王携妻返拉萨探亲。夫妻分批出发,旺钦顿堆到达通麦后,忽被易贡首领前来挡驾,揭穿阴谋,告诫去则被杀,嘎朗王愰然大悟,立即返回波密。而次仁卓玛早已携贵重财宝,窃去区内机密,一去不归。此时,回到波密的旺钦顿堆也发现了贡布索朗的阴谋,遂连夜围捕,贡布索朗一路狂奔逃往昌都。两年后,噶厦政府又以普查土地、人口、牲畜为名,派达瓦那为团长率500官兵驻扎达兴寺,要求嘎朗王朝向噶厦政府交税,旺钦顿堆率众对抗,并先发制人将5名来使全部诛杀,向达瓦那宣战。1928年秋,达瓦那率军大败旺钦顿堆。然而,就在达瓦那向昌都方面报捷后的一天,在达兴寺门前对军官训话时,突然被密林深处射出的冷枪命中腹部丧命,官军四散,数十人被嘎朗民兵趁乱诛灭。噶厦龙颜大怒,即调集5000重兵,从五路包围波密,藏波之战由此打响。

重兵之下,嘎朗民兵寡不敌众,尼洛、喀达、喀多、宗达、贡扎、雪瓦卡等地首领相继被擒,旺钦顿堆则藏身一座寺庙内,化妆成僧人逃出,回到雪瓦卡后,见大势已去,一把火把嘎朗王宫焚毁殆尽,带着数名随从和金银珠宝贵重之物,经玉普绒、然乌、桑昂曲宗、察隅一路逃往印度的萨地亚。

雪瓦卡村那一把通天大火,把嘎朗王宫烧得荡然无存,告示了一个王朝的彻底灭亡,嘎朗王国从此深埋在雪域藏地的冻土之下,千年王朝最后留给这个世界的竟是一片谜一样的历史的茫然……

公元1928年深秋,遂成败寇的末代嘎朗王穿越茫茫冰川莽莽林海,孤独地去往他国。不知道行色仓惶的他可有频频回首北望,抱撼从此离开这片与天接壤的伟大的藏王故里,抱撼离开波密大地上这片生他养他的冰川雪原,不知道半生戎马的他可有为此洒下一掬难舍的英雄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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