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时,故乡的小街,温馨祥和充满烟火气,成为我魂牵梦萦、难以磨灭的梦痕。
小街坐落在一处地势略高的平地上,周围环绕着大片农田,街道呈十字形,南北狭长,东西稍短,两百来户人家错落有致地分布于街道两侧。各家屋檐相连,走廊彼此相通,每逢雨天,人们无需撑伞,便可顺着这长长的走廊,悠然地从南漫步至北,仿佛置身于一条天然的雨幕回廊之中。一条砂石公路自东向西横穿小街,延伸到远方。
小街虽小,功能俱全。南街有小学、村部、油坊、加工厂;北街有早点店、裁缝铺、乡医院、邮电局、豆腐坊;东街有食品站、粮站;西街有供销社、乡政府、银行以及全街唯一的一口水井。
街北有一条蜿蜒流淌的小河,两岸长满翠竹,河水清澈见底,鱼儿三五成群,或逆流嬉戏,或顺流追逐,给小河增添了无限生机与灵动。河道旁有大片银色的沙滩,在阳光下闪烁着迷人的光泽,晶莹细小的沙子,光脚走在上面,脚心麻酥酥的,一踩一个窝。河滩上散布着形态各异,大小不一的石头,它们在河水长年累月的冲刷下,早已磨去了棱角,变得圆润光滑。有的洁白如雪,纯净无瑕;有的暗红如血,璀璨夺目;有的周身布满精美的花纹,仿佛是大自然精心绘制的艺术品;还有的如玻璃般扁平,那是孩子们打水漂的最好玩具:孩子们站在河边,抬起捏着石片的右胳膊,向后一拉,猛地向前一摔,石片在河面上急速飞驰,连蹦带跳,身后留下一串串晶莹的水花。河面上有座简易的窄木桥。木桥是由几块木板组成,它们架在河床中间的几个石墩上。桥面并不平坦,孩子们走在上面,晃晃悠悠,兴奋不已,大人们挑着担子过桥时,桥面会随着脚步一闪一闪的,犹如表演杂技一般。
当天边的星星还在闪烁时,一声清脆的鸡鸣划破了小街的寂静。有一家煤油灯瞬间亮起,那昏黄的灯光如同一团温暖的火焰,驱散了黑夜的阴霾,也缓缓拉开了小街苏醒的序幕。此时已经3点多了,老李头熟练地将一桶水吊在石磨上方的挂钩上,在石磨的孔中堆满早已泡发好的黄豆,然后将灰色的毛驴套上拉磨的绳索,蒙上它的眼睛,在它屁股上猛拍一下,毛驴便不停地转圈拉磨。桶底有一个小竹管,精准地控制着水流的速度,竹管的水正好滴在黄豆周边,与磨碎的豆渣一起一股股地沿着圆形磨盘的边缘缓缓流淌,流到下面大缸里。待豆子全部磨完,大缸里的豆汁被老李头一桶桶倒入大锅中,铁锅很大,灶膛里的木柴早已燃起烈火,不久屋子里便热气腾腾。老李头把烧沸了的豆汁舀到另一个大缸,加入石膏点卤,开始精心制作豆干和豆腐。
相隔不到一个时辰,早餐店也亮起了灯光。师傅们有的和面,有的烧柴,有的洗碗碟,乒乒乓乓的声音,宛如一曲欢快的清晨交响曲。不久,锅中的菜油开始翻滚,王师傅将切好的两块面条轻轻摞在一起,用筷子一按,双手提起两端,放进油锅里。面条瞬间在热油中沸腾起来,颜色也由微黄逐渐转为焦黄。师傅眼疾手快,用筷子将炸得焦黄酥脆的油条夹出,放在铁框中控油。
不久,南街上的铁匠铺也开门了,师傅们卸下门板,露出很宽的门面,灶火已点燃,一个师傅用手拉动风箱,风吹得煤火越来越旺,大师傅稳稳地将黑色铁块夹入炽热的炉火中,待铁块烧得通红,便迅速用铁钳夹至铁砧之上。小师傅高高抡起大锤,猛地砸向铁块,瞬间火星四溅,如绚烂的烟火绽放。大师傅右手紧握着小铁钳,灵活地翻动着铁块,左手拿着小铁锤,与小师傅默契配合,轮流捶打着铁块。在这富有节奏的敲打声中,铁块渐渐有了铁器的雏形。叮叮当当的捶打声,打破了清晨的宁静,也敲响了小街新一天的钟声。
小街渐渐热闹起来。周边的农民早早地拎着自家的农产品,从四面八方赶来。他们抢占街道有利的位置,将蔬菜、鸡蛋、黄豆、母鸡等一一摆开,一直排得很远。他们面带微笑,热情地注视着来往的行人。小街上的人大多是农民,他们不需要这些,而乡政府、供销社、食品站、医院、粮站、学校等单位的人,少不了要在这里购买所需之物。他们穿着干净的衣服,梳着时髦的发型,提着小篮子,在摊位间来回穿梭,一番讨价还价后购得所需物品,临走时还不忘向菜农讨要一根葱。农民们也厚道,笑着说:“你们什么都要钱买,不容易。”随手就多给两根。早点店前,一位农民徘徊许久,终于从口袋里摸出一毛钱,要买两根油条给母亲吃。大个子店长一听就乐了:“都说给孩子买吃的,很少听说给母亲买,我多给你一根。”说罢,便用报纸裹了三根油条递给他。
街上的行人越来越多,老人牵着牛去街外放牧,孩童赶鹅去草地吃草。青白色的灶烟从家家户户的烟囱中冒出,风一吹,便弥散在屋顶和树梢上。小街被薄纱般炊烟笼罩着,更增添了几分神秘色彩。
小街人的早餐简单,一碗稀饭,就着老咸菜,呼啦呼啦吃完便去干活。孩子们背起书包,三五成群,嘻嘻哈哈地向学校跑去,街道便安静了许多。
此时最热闹当属街北头的小河。清清的河水哗哗地流淌,仿佛在鼓掌欢迎人们的到来。老太太、大姑娘、小媳妇挎着篮子向河边走去,她们蹲在河边,把衣服倒在河滩上,先将竹篮在水里洗净,然后左手拿起衣服放在河水里浸透,拎起来放在石头上,右手举起棒槌使劲槌衣服,砰砰砰几下,再双手按压,挤出脏水,如此反复几次,衣服便洗得干干净净。
张家的两小子也来河边清洗衣服,他们略显笨拙的动作引来了旁人的关注。王嫂就逗他俩:“屁股要撅高高的,棒槌要使劲槌衣服。”两小子竟当真了,高撅着屁股,使劲槌着衣服,引得众人哈哈大笑。李奶奶走过来:“王嫂逗你们呢,应该这样清洗。”李奶奶边说边示范,两个小子很快学会了。
说笑间,有人不小心把衣服和棒槌掉到河里,顺水漂走。她便一跳一蹦地沿着河边追赶。下游的人喊道:“别怕,有我啦!”然后伸手抓住飘下来的衣物,朝上一抛,一串欢快的笑声便响彻整个河谷。
八点过后,小街的生活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南街的油坊已经用大锅炒好了芝麻,堆在屋子中间,等候榨油。炒好的芝麻香气扑鼻,酥脆爽口,馋得中午散学的孩子迟迟不回家,躲在油坊门外,伺机偷吃。师傅们假装不知道,放任孩子们偷一把芝麻,边吃边跑回家去。
当晚霞温柔地映红天际,袅袅炊烟再次缓缓升起,那青白色的烟雾总给人带来无比的安心与慰藉。农民们扛着锄头,拖着疲惫而又满足的身躯,从乡间的小道匆匆向小街聚拢;孩子们则骑着牛,唱着歌,披着晚霞悠然归来。
晚饭时分是小街最热闹的时候。大人们或端着板凳坐在门口吃饭,或捧着饭碗聚在一起。你夹我碗里的咸菜,我夹你碗里的豇豆,嘻嘻哈哈,说东道西,此时是小道消息传播最快的时候。孩子们则端着饭碗四处乱跑,从南头吃到北头,谁家吃了粑粑,谁家吃了干饭,他们都一清二楚。
夜幕降临,各家点亮油灯,昏黄的灯光排成两行,宛如两串明珠。妇女们在灯下纺线、纳鞋底、做家务;男人们则准备着次日干活的农具;孩子们溜出家门,聚在街上玩耍。街道上不时传来男孩们打仗的声音,女孩们则在玩跳方、丢手绢等游戏,玩得不亦乐乎。
星星悄悄地爬满天幕,眨着眼睛,窥视着小街,倾听着孩子们的欢声笑语。不久,孩子们如归巢的小鸟,带着一脸兴奋、一身汗水,各自归家去。街灯渐次熄灭,小街也渐渐沉入梦乡,结束了喧嚣又美好的一天,重归宁静与祥和。
哦,我的故乡小街呀,怎能不让我怀念……
(本文2024年11月17日首发《大野无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