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死一朵花

他们撕开了我的身体，却只看到了一具空壳。他们试图吃掉我，却发现我恶臭无比。粉色的月亮照着我的尸体，在我早已腐烂的尸体旁，却长出了一朵玫瑰。

“毁了我！”我怒吼着醒来，却发现这只是一场梦。我挣扎着坐起来，坐在一片看不到光亮的黑暗中，我感觉到自己的床单已经被汗水浸湿了。

现在是凌晨四点，是川端康成观赏未眠的海棠花的时间，也是我每天被噩梦惊醒的时间。

我慢慢的从床上站起来，走到窗边拉开窗帘，窗外的月光夹杂着灯光洒进房间，照在床头的玫瑰上，一切都显得那么温馨。

我感觉自己紧张的情绪似乎得到了缓解，似乎刚刚的噩梦也并没有那么可怕了。窗外粉色的月亮在空无一人的街道的映衬下似乎更亮了一些，床头的玫瑰也在粉色月亮的照射下呈现出一种可爱的粉色。

“那就等到天亮吧。”这样的想法占据了我的内心。我似乎已经忘记了刚刚的噩梦，我只是默默的站在窗边望向天上的粉色月亮，已然融入在了凌晨四点的夜色之中。

等到第一缕阳光打到我的脸上，我才意识到已经是白天了，我好像在窗边站着睡着了，这次我没有做噩梦。我看了一眼时间，已经是早上七点了，我该准备去工作了。

“和噩梦比起来，似乎还是工作更可怕。”

事实上，我一直分不清做完噩梦后去工作在某种意义上算不算是噩梦的一种延续。毕竟，我只是一直在浑浑噩噩的活着，工作不过是为了糊口，如果我还年轻，或许我会想着做好我的工作，想着如何走上更高的地位。

可是我已经老了，我的晋升之路似乎已经看不到任何希望了，自然的，我也失去了对工作的热情，对我来说，这不过是一项消耗我的肉体并且折磨我的灵魂的活动罢了。

如果我有家庭孩子，或许我还会保有一颗上进心，可是我没有。曾经的我意气风发，可是在这里工作了三十年以后，我还留在这里的，不过是一具衰老的躯体和干枯的灵魂。

上进？那不过是年轻人的事情，我只是一个浑浑噩噩的底层工作人员罢了。

哦，或许底层工作人员这个词其实不适合形容我，我应该叫浑浑噩噩的底层老员工。

我挤在早晨的地铁上，和过去的三十年一样。我的生活不过是在重复，三十年都是如此。不过是从少年重复到了年过半百的老人罢了。

站在地铁的人群中小憩一会儿是我上班路上的日常。我常常会在地铁上会幻想自己是公司的老板，整天开着自己那辆劳斯莱斯幻影出入在我花光这辈子的积蓄也可能进入的各种高端场所，沉醉在城市的觥筹交错和灯红酒绿中。

这个城市从来就不是为我设计的，我不过是组成一个名为城市的产品的一颗螺丝钉，老板那样的人才是用户。

旧的螺丝钉是可以被随意丢弃的。

地铁到站的声音打破了我的胡思乱想，我顺着人流被挤出地铁，按时到公司打卡机前签到打卡，然后去重复着我已经干了三十年的工作。

或许是因为没休息好的缘故，今天我的工作似乎格外的不顺利，整个人似乎比平时更浑浑噩噩。我正在操控着切割机工作，但是我看到的却不是切割机，我看到无数的鬼怪从地上爬出来，伴随着一阵动人的歌声，一个无脸的女子突然出现在我面前，她在我的耳边轻声歌唱，她手中的镰刀在我的脖颈上轻轻地摩擦，我看到地上的鬼怪们伴随着无脸女的歌唱奔向我，无数的魑魅魍魉扑向我，他们边跳舞边扑向我，我想逃跑，但是我的身体却没有任何反应，我只是愣在原地，任凭他们撕碎我的身体，我想喊叫，但是喉咙却像是失了声一般。直到一阵剧痛传来，我眼前的奇异景象全部消失了，出现在我的眼前的是正在工作的切割机，以及……我的一截断手。

就这样，我失去了我的左手，同样失去的也有我的工作。我想着是否可以起诉公司多获取一些赔偿，但是老板只给了我两条路，一个是赔偿我几个月的工资然后我滚蛋，另一个是以我不正当操作机器为由起诉我，由于我不正当操作机器给公司造成了损失所以我应当赔偿公司。

我没读过多少书，更没接触过什么法律，我不知道这么做是否合法，但是我自知如果打官司的话我是一定打不过老板的，于是我在领了公司给的赔偿金后就离开了公司。

旧的螺丝钉是可以被随意丢弃的，更何况我现在是又旧又坏的螺丝钉。

我还有房贷要还，但是我的工作却丢了。我现在不过是一个废人。

于是，抽烟喝酒便成了我仅会的事情，只有在我抽烟以及我喝醉的时候，我才觉得自己是一个人，其他时候我都活得不如狗。

好在我还有玫瑰花。床头的玫瑰被我照顾的很好，这个世界上已经没人爱我了，我似乎确实已经是社会的蛆虫了，但是这朵玫瑰会让我想起来有人曾经爱过我。

尽管沉醉在烟酒中，但是好在我还有玫瑰，这朵玫瑰似乎成为了我仅有的活下去的动力。

我已经失去了工作的能力，于是每天在人来人往的广场上乞讨便成了我的工作。为了活下去，为了照顾好我的玫瑰，我似乎已经放弃了做人的尊严。

在我的乞讨生涯中，我见过了各色各样的人，我也习惯了被人们用各种各样的方式对待。我不知道世界上是好人多还是坏人多，我只知道我身上的伤越来越多了，我的尊严也越来越不值钱了，在我刚开始乞讨的时候，我还会拒绝别人吐过口水的钱，现在哪怕他们把口水吐到我的脸上，但是只要他们愿意给我哪怕一块钱，我就会跪在地上给他们磕几个响头，并且对他们的善良赞不绝口。

我早就还不起房贷了，我一直在变卖着家里的东西，但是依旧入不敷出。我的房子已经被收走了，我现在不过是一个带着玫瑰花住在桥洞里的乞丐罢了。

虽然生活已经如此艰难了，但是我的玫瑰花依旧长的很好，我每天都在悉心照顾她。

对我来说，我已经变卖了所有的东西了，我现在赚钱的手段只剩下变卖我的尊严了。我全然已经放弃了我的尊严，为了不饿肚子，我可以和路边的流浪狗抢夺食物，为了能够有个舒服的地方睡觉，我可以选择和流浪汉打一架——我现在不过是一具行尸走肉。

今天，我又像往常一样去广场乞讨，只是今天的运气似乎格外不好，并没有多少人愿意给我钱。

“人可以被毁灭，但是不能被打败。”一个小孩子边念叨着这一句话边往我的破碗里扔了一百块钱。

“好人一声平安。”我看到眼前的小孩子给了我这么多钱，没有丝毫犹豫地我便在地上给他磕了几个响头，“您真是世界上最善良地人，您家里的人也是，祝您全家平安，祝你学业有成好运不断，善良的好心人！”

“你为什么一定要乞讨。”他似乎有些生气，“你难道不知道海明威的人可以被毁灭，但是不能被打败吗？”

我看着眼前这个六七岁的小孩子，我知道他一定是个小少爷，毕竟能一次性给我这种乞丐一百块的小孩子，家里当然不会缺钱。

“少爷，我没读过多少书，不知道那个海什么威。”我回答他，“我只知道我想活下去就需要钱，至于是被毁灭还是被打败，对我来说真的不重要，我只想活着。”

“那你这样没有尊严的活着又算什么。”

“不算什么，但是我很缺钱，我只能这样活着，我没有家人，没有朋友，甚至连左手都已经没有了。”

“老人与海里面的圣地亚哥都能选择英雄的活着，你为什么不行。”

“我不知道什么圣地亚哥，我也不想当什么英雄，我只知道在和生活的战斗中，似乎像我这种失败者更多，我从不在乎什么毁灭和打败什么的，我只知道英雄是属于少数人的。更多的是像我这样的失败者。”

小孩子沉默了。

我不知道跟他说这些是不是对他来说有些过于沉重，毕竟关于生存还是毁灭，或者毁灭还是打败的问题，对于他这种富家少爷来说，可能他一辈子都不会经历。

但是我还是很感谢他给我的一百块钱，这一百块钱应该够我苟活几天了。

“你在等你家人吗？”我问他。

他用他那清澈的眼睛看着我，点了点头。

“那你最好还是离我远些，因为你的家人应该不会喜欢你和我待在一起。”

“我爸爸不会在乎的，他经常说我要做一个善良的人。”他把目光移向我的玫瑰，“你很会养玫瑰。”

“她是我活下去的希望。”

“老师说过，绝望的土壤是长不出浪漫的玫瑰的。”

“但是我就是一个绝望的人，每天绝望于生活的人。”

“但是你的玫瑰不是，你的玫瑰喜欢你。”

我看着他清澈的眼睛。这是我第一次听到别人对我说这种话。之前从来没有人夸过我的玫瑰养的很好，也没人说过我的玫瑰喜欢我之类的话。

我感觉自己快要哭了，或许那个海什么威说的对，我也不应该被打败，虽然我已经是个废人，但是或许还有其他的更有尊严的活下去的方法，我似乎又对生活多了一些希望。我开始想象我可以选择怎样的生活，似乎有这么一瞬间，我觉得自己不再是一颗又坏又旧的螺丝钉，我似乎成为了城市的一部分。

直到那辆熟悉的劳斯莱斯幻影出现在我的眼前，我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只知道小孩子哭喊着被拉上车，我曾经的老板从车上下来对我拳打脚踢，我只觉得自己的脑子在一次次地撞在地上，我听到他在教育那个小孩子，我不记得他都教育了些什么，我只记得他重复最多的就是——“像这种乞丐永远不值得你的同情和善良。”

我感觉我的脑袋在流血，他从他的西装口袋里掏出一把钞票，然后狠狠的摔在我的脸上，我已经不记得疼痛了，我只是在不断在口中重复着——“好人一声平安。”

他的皮鞋踩着我的脸，他踩碎了我的尊严，连带着我刚刚的幻想和刚看到的希望一同踩碎了。

“臭乞丐，下次再让我看到我的儿子和你在一块儿，就不只是一顿打那么简单了。”

这是他离开前的最后一句话。

我在地上躺了很久，直到我又看到了天上的粉色月亮。

我看到了我的玫瑰正在枯萎，粉色的月亮似乎也在慢慢的消失。

我看到熙熙攘攘的人群围绕着我，他们在笑，在唱，如同那魑魅魍魉一般拿着刀叉围绕着我的躯壳跳舞。他们并不在乎一个乞丐的死去，他们不过是在用我教育他们的孩子——“这一切都是他自找的，他不能像个硬汉一样活着是他的问题。”

我听着钱币砸在我身体上的声音——他们在用钱砸着我的身体，人群的所有人都在笑着，我已经是他们的消遣了。

“站起来啊，臭要饭的，再表演一下。”他们大笑着，用钱砸在我的脸上。

我似乎已经成为了他们狂欢的一部分。他们用钱砸碎了我，也用钱杀死了我的玫瑰花，他们不停地砸着，直到把我砸到一无所有，砸到从来不属于这个城市的我终于陷入了这个城市的泥土中，从此以后变为了这个城市的一部分。

我又听到无面女的歌唱，魑魅魍魉在围着我跳舞，他们撕开了我的身体，却只看到了一具空壳。他们试图吃掉我，却发现我的灵魂恶臭无比。粉色的月亮照着我的尸体，在我正在腐烂的尸体旁，却长出了一朵玫瑰。

我看到粉色的月亮挂在血红的天空，血色的玫瑰开满了我的空壳。

而我，正梦见死亡。

写在后面：

很感谢各位能看到这里，这是我写在后面的一些杂七杂八的话。

最初的灵感只是来源于海明威的那句——“人可以被毁灭，但是不能被打败。”于是海明威便写了圣地亚哥的故事，一个没有被打败的硬汉。但是硬汉与英雄似乎总是少数，有很多最后败给了生活的人似乎并没有被刻画，于是我便想着能否刻画一个被生活击倒的废物的生活，一个败给现实的废物，一个即使是被生活打败也想要保有生活的浪漫（玫瑰）的废物形象。

于是便写了这个文章。主角似乎确实是一个悲观主义者，一个自暴自弃者，但是却也是一个浪漫主义者，一个喜欢粉色月亮与玫瑰的人。

主角最后无疑是败给了生活，他是一个先被打败后被毁灭的人，他本可以机械重复的过完他的一生，但是却因为一场事故，失去了一切，支撑着他继续活着的只剩下他心中的那点浪漫。

这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的故事。

再次感谢你们能够看到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