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碗长寿面

     一碗长寿面

        捷夫

      （1）

憨子生活在大山里，活到五十岁，还没有正儿八经的过一次生日。

“憨子，你两个女儿都大学毕业参加工作了，今年应该好好庆贺一下子唦！”虾条在枫树下摇着芭蕉扇，脸上堆起一脸笑。

“过生日？过个裘，我老娘还在呢！”憨子把虾条的话挡了回去，比山里风的速度还快。

“你就是个大憨子，过简单点呗，这与大娘健在与不在有么关系？”虾条据理力争，脖子上的青筋排列得错落有致。

“要过你一个光棍过去，我没有二话！”憨子有力反击，用余光扫描着虾条。

“是的，老伙计，你还不二？你已经二了几十年，连牛棚里的小水牛牯都比不上，那畜生都知道逢年过节的要饱餐一顿，你可真是个二裘，有口福也不晓得享，没得救了……”虾条发了狠话，想把憨子的牛脾气压下去。

“我承认我二，是憨子，是二裘，那你个犟驴算老几？”憨子一骨碌站起来，冲着虾条杀鸡似的嚎叫。

“你一一二裘，我一一三裘，行啵，你是大佬，你是我老大哥行啵……”

虾条给了自已一个并不体面的台阶下，他不希望彼此俩人从发小起就抬杠到现在，而且嘴没个把门的没完没了，自己也老大不小了，好心当驴肝肺的事已不是一次两次了，不领情就拉倒。

虾条心里又叹了一口气，这哪里是在夏夜里乘凉，肚子里全是一肚子火气，闷得比天气还难受！

“那你说我怎样过生日才好？”

憨子毕竟在大山里生活了几十年，好歹是个懂得情长意短的人。他只好顺着虾条的话打了个圆场，最起码他从心里感激的，还是虾条记得他的生日这件事。

“开窍了，你个犟驴……”

虾条趁机挖苦了一句。

”傻裘才不开窍哩！”

憨子想通了，心里盘算着过生日的事，他觉得虾条的建议合情合理，又是一片好心。

“这样吧，听说县城东门有家长寿面店很有创意，明天正好是六月六你的生日，明天我骑摩托车带你去县城去搞一次腐败，我请你，行啵！”

虾条放松起来，把后路都铺好了。

“这是你说的呀！”

憨子眉开眼笑。

“是我说的，我上个月又卖了十几只猪仔，存折子上已有五位数了，请搓一顿面也花不了几个钱，谁叫我们是一起穿开裆裤在山里长大的呢？”

虾条的话说得豪气冲天。

“上钩钩，下钩钩，一钩不算是野狗……”虾条主动和憨子拉了钩，就像小时候一样，看起来亲切，听起来温馨。

山坡上一阵凉风吹了过来，憨子心里感到格外的惬意。

（2）

第二天清晨，憨子和虾条履行着约定，风驰电挚般下了山。

好久没有去县城了，憨子的内心像绽放的山花一样，洋溢着无比的幸福和温暖。

“我们的生活充满的阳光……”

虾条一边骑摩托车，一边自豪地唱着歌，抒发着快乐的心情。

“你个大蕃薯，姨妹子的事有着落没？”

憨子在后座又拿发小开心，是时候该关心一下虾条的终身问题了。

“你说的是大姨妹子还是小姨妹子，说话不要拐弯好吗？拜托你了牛尿哥哥！”

看来虾条对这事还真正上心了。

“你个薯货，未必两朵花要一齐采？”憨子喜欢用不同的称呼数落虾条，脑筋转得并不慢。

“小姨妹子没戏了，追她的人排着一条长龙，我配不上，倒是大姨妹子还有一搏，她经常上山与我诉苦，说她家那个恶男人，终日游手好闲打牌赌博，还三天对她一小打，五天对她一大打，他的确受不了家庭暴力，决定与那个恶棍离婚，离婚后再跟我上山过日子！”

虾条平时看起来挺油腔滑调的，说实在的，人还的确有点本分，刚才这番话足以说明，他的话语里十有八九没有水分。

“那我还得做一次媒？”

憨子又想当一次好人。自从他当了虾条第一次月下姥，可万万没想到的是，虾条媳妇因生孩子难产去了另一个世界，这在憨子内心一直是一个纠结，解不开，从心理的角度而言，似乎觉得自己这个媒人有一份责任，也愧对从小一起穿开裆裤长大的虾条，尽管虾条并没有怪罪自己，反而说还要对自己报恩，可不管怎样理解，憨子还是愿意把这个“好人”当下去，以弥补缺憾。

憨子总觉得虾条生活并不容易，自从他媳妇离世之后，虾条就再没有续弦，明明心里有苦，反而成天乐呵呵的。倒是自己有什么困难，他都愿意帮助，前几年女儿们上学的学费和生活费，虾条着实资助了不少，内心早就充满了对他的感激之情。

当然， 虾条是在设身处地的为憨子着想，这一次又提起了自己的生日一事，憨子又怎么能够拒绝呢？有滴水之恩，那就当涌泉相报吧，反正后面的日子还长着呢！

“我见过你大姨妹子一次，人的确不错，朴实又厚道，依我看，你应该和她是一对有缘人，改日我俩专门去拜访拜访她？”

憨子是一个讲信义的人，他非常愿意为虾条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再说两个大男人上女方家的门提亲，也算是对女方的一种尊重。

“看来你老小子越活还越不傻，这件事还为我想得十分周全，我算是服了你，你等着听我的信就行了。不过今天是你的生日，咱俩难得到县城逛一趟，你就等着吃你的长寿面吧！”

虾条终于转移了话题。

摩托车在长达二个小时的颠颠簸簸中，憨子和虾条终于来到了县城。

虾条带着憨子径直往长寿面店走去。

（3）

两年没有下山了，憨子真有点不敢相信，县城的变化是如此之大，东西南北几条街道，都安装上了红绿灯 。

在闪烁的灯光和来来往往的车流里 ，憨子觉得城里人的生活正在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自己作为一个山里人，这种变化一方面让他感到吃惊的同时，一方面又觉得自己身上，似乎也有一种说不清的荣光，毕竟是同一块乡土上的变化呀！

好日子成群结队的来了，憨子始料不及的是，自己是时候该改变自己了，两个女儿也有了像模像样的工作，而自己的思想和品位也应该更上一层楼，“老土”已经是过去时了，来县里多见见世面，也是理所当然的，这应该是自己改变的第一步，憨子深信。

面对虾条和自己的约定，憨子不愿意把这件事告诉他人 ，包括自己的老娘和两个女儿，他不愿意把自己的生日公开非得让全世界人都知道，他愿意用这种方式来过度自己低调的人生，因为他毕竟还是个大山里的老土，是个地地道道憨厚的乡下人。

憨子用下山吃长寿面的方式，来解脱内心的矛盾，其实他心里并没有想那么多，下山过生日没有什么大逆不道，这个新鲜的主意是虾条出的，自己也愿意这样去尝试，一句话，过了这个村就没有了那个店，好日子是珍重得来的。

憨子带着一种安然的心态下山，并且他也愿意接受崭新生活的到来。

六月六日，是个特殊的日子，被憨子撞上了，也算是一种特别的幸运，换句话说，他进城过生日的这个日子，本来就幸运，应该属于自己。

长寿面店打着各种各样的招牌。比如“六月六，面长寿长福加禄”、“吃碗长寿面，胜过活神仙”……

憨子想：县城里做生意的人脑壳就是转得快，专门找些理由吸引食客，并且心理战打得呱呱叫，让人一看见招牌就想进去体验一把，现在的年轻人啦，就是活得比神仙都还有滋味。

“馋了吧，里面好吃的多着哩！”

虾条一把拴着憨子的胳膊，风风光光进了长寿面店！

“您好，欢迎光临！”

店里收银台前有两个打扮入时的礼仪小姐，在微笑着向进店的每位食客礼貌地打招呼，声音甜得像一根很秀色可餐的冰淇淋。

憨子莫名其妙地脚一软，对店内的空调冷气似乎一下子还不太适应，店里面和外面的温差实在是相差太悬殊了。

“你看……！”

憨子推了虾条一把，并递过去一个眼色。

虾条顺着憨子眼晴暗示的方向，看到了店里的墙壁上有一条醒目的横幅标语，上面写着：凡当日提供身份证是六月六日的顾客，吃长寿面免单！

俩人喜出望外，赶紧到服务台去咨询。憨子从一个包了里三层外三层的一叠卫生纸里，拿出了身份证。

“您好先生，恭喜你获得价格66元一碗免费的长寿面，祝您生日快乐！”一位服务员将一张餐票递到了憨子手上。

“请问，吃这碗面还有什么要求吗？”憨子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问得很老土。

“先生，是免费的，一根6米长精制的虾米手拉面，祝您开心快乐！”

城里的服务员还真有耐心、有礼貌。

“一根面？”

憨子和虾条四只眼睛对视着，不敢再问下去了。他俩找了空位置坐了下来，看着店内熙熙攘攘的食客和热闹的祝福声，心里被震撼得快要麻木了。

“50号先生的长寿面来喽！”声音飘到了憨子和虾条坐的桌子前。

看着桌子上放着的一海碗热气腾腾的长寿面，憨子的两只眼珠子撑得圆鼓鼓的。

“我的娘呃，这根面最少有一斤重呀！”虾条看着桌上的面，也在惊讶。

看来这个店是讲信誉的，长寿面货真价实名不虚传！

憨子和虾条再没有说一句话了。今天的这一切，是幸运的，也是真实的，今天的日子也是最灿烂的，这真实的一幕，的确让他们两个山里人开了眼界，这个小县城到处都有真实的存在，他们这次下山，见证了城里人的爱心、热心和包容心，他俩要把看到的一切，传播到大山里去……

（4）

憨子的手机响了起来，他看了看对方的号码，是大女儿珍珍打来的。

“爸，你现在在家里吗？”

看来女儿有要紧事。

“嗯……怎么啦！”

憨子把声音压得很低，因为左右桌都坐满了吃面的食客。

“明天是奶奶的生日，我约了妹妹，准备上山去和奶奶过生日！”

珍珍的话里带着喜悦。

“嗯，我一一准备一下，好好让你奶奶高兴一回，我现在手里头有点事忙……！”

憨子怕暴露了自己现在的位置，故意找了个借口，连忙挂断了珍珍的电话。

“怎么回事？”

虾条在旁边想要问个究竟。

“珍珍打来的电话，说明天要上山同她奶奶过生日！”憨子告诉了虾条实情。

“你女儿们都不知道今天是你的生日吗？”

虾条感到有些奇怪。

“我告诉过她们，说我身份证上的日期不准确，并说我娘生我那个月是闰月，所以很难碰到一个真日期的生日。再说我娘一直健在，做儿子的如果张扬过生日，那不是折了长辈的寿吗？”

憨子虽然说得有些难为情，但还是满肚子的全倒了出来，因为听的人毕竟是虾条，这次下山吃面条又是虾条的主意。

“大娘要是知道你下山吃长寿面，会是怎样的想法呢？”

虾条的问话有点刁蛮。

“这……”

憨子果然应答不上来。

“大娘一定替你高兴，母子连心嘛，你难得显摆一次，况且又只有我一人知道！”虾条替憨子自圆其说。

“我有一个主意，今天我们随便吃点什么就算了，这碗长寿面我想打包回去作为生日礼物送给我娘，我娘今年八十岁了，还没有真正吃过长寿面，这面6米长也是个好兆头，更是个吉祥的数字，这面适合我娘吃！”

憨子一脸的虔诚，对虾条说出了心里话。

“也行，我去订个蛋糕，我小时候还吃过大娘的奶，就当作一次回报吧！”虾条也说得满口的有诚意。

“这难为你……”憨子说不下去了，拍了拍虾条的肩膀，算是对发小的感激。

憨子和虾条在外面的摊子上吃了几个煎饼，然后到县城一个有名的公园转了一圈，还逛了一个大型的超市，最后就决定回山里。

回到大山里的时候，夕阳已经红遍了半边天，一片火红的枫叶在树上摇曳着，一群叽叽喳喳的小鸟，正在唱着悦耳的儿歌，鸣叫声传到了对面空旷的山谷，回声嘹亮。

憨子和虾条这两个大山里的汉子，今天真正做了一次快乐的小鸟。

（5）

憨子娘得知两个孙女要回山上为自己过生日，一大早就起了床，用山泉水泡了半木桶孙女们爱吃的野竹笋，乐呵呵地在村头的枣树下，盼望两个孙女回来。

“娘，您进屋，我为您准备了一碗长寿面，你趁热吃，顺便给您用中药兑开水泡泡脚，珍珍她们还有两三个小时才能上山！”

憨子在每年的这一天，都有同娘泡脚的习惯。

“憨子，你什么时候下了一躺山？”憨子娘一边进屋，一边问。

“娘，我……昨天……”

憨子从来没有在娘面前撒过谎，只好吞吞吐吐将昨天下山的情况全盘和出。

“你就是个大憨子，自己的生日也糊里糊涂记不清，还故意不让我两个孙女知道，昨天才是你的真生日，好多年才轮到一回，我昨天中午同你煮的鸡蛋放在锅里没有看见？我找你差不多一天都找不到人，原来你和那个虾条下了山，你舍不得吃长寿面，就给我带回来了，娘心疼你呀！”

憨子娘把憋了一天的话，一口气全说完了。

“娘，难得下山见一次世面，您就不要担心我了，娘吃了就等于是我吃了一样，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憨子把娘扶到了桌子前坐下。

“一根面真的有一大碗？”

憨子娘见过长寿面，但还没有见过一根面有一大碗的长寿面，而且还有6米长，她的确想饱饱眼福和口福！

“娘，吃这面有讲究，不能用筷子夹断，要一口一口慢慢的吃，准能让您活到一百岁！”

憨子说完，便跪在娘的面前瞌头。

“憨子，你跪着我吃不下呀，快起来，你不起来我就不吃！”

憨子娘不喜欢让儿子委屈自己。

憨子乖乖地站了起来，陪着娘在桌子上吃长寿面。

“娘，我给你一边泡脚，一边唱个歌给您听好不好？”

憨子想要娘把心放开一点，脑子里立马闪出一个主意。

“好哇，好久没听我儿子唱歌了！”

憨子娘脸上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世上只有妈妈好，有妈的孩子像个宝……！”憨子唱得满屋子都散发着和谐、幸福的味道。

一碗长寿面还没有吃完，憨子娘眼角的一行热泪早已哗哗地涌了出来……

“奶奶，我们回来了！”

屋外，传来了珍珍两姐妹对亲人久违了的呼喊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