捷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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捷夫
（一）
那天夜里，大憨走了十几里山路，摸黑赶到竹排坳，准备将白天扎好的八条竹排，在天亮前顺水起程。
坳上伸手不见五指，周围死一样的沉寂，大憨心里发毛。平时坳上入夜后，无论睛雨天气，水鸭的声音到处都是，即使在岸上，也能闻到周围未名的野花香味。
今晚，似乎变了个天！什么声响也没有，一切的预兆都不合符大憨的想象，他见过无数次突变的天气，像今晚刚刚入冬的天气，却死一样的寂黑和闷热，他才头一次遇见。
不一会，一阵凉凉的风吹了过来，大憨紧窄心里似乎宽松了许多，他抬头看了看天，还是像一块巨大的黑布似的，把他心里的希望遮盖得严严实实。
没多久，风猛烈起来，像一条怪兽一样，在坳上的每个角落乱窜，大憨仿佛听见周围有树枝折断的声音。一阵震耳的雷声在天地间轰炸起来，一次次闪电把夜空的一切瞬间照得雪亮，紧接着是飘泼的大雨在坳上的每一个空间大肆倾泻。
大憨在大雨和电闪雷鸣中，费了九牛二虎的力气，才将竹排用粗麻绳，牢牢地系在岸边水桶粗的枫树上。
“这天气真见鬼了”大憨在心里骂。
坳里河床的水位越来越高，竹排在湍急的河水中左右撞击着，发出一声声巨响，一排排汹涌澎湃的恶浪，总是无端端去撞击周围的一切，似乎活脱脱演变成一个无恶不作的幽灵，一个黑暗的幽灵。
在一个湿漉漉草棚中，大憨披着一个麻布袋，用一条灰毛巾裹着身子，在一角落巴嗒巴嗒地抽看汗烟。身旁的大黄狗紧张地注视看草棚外似乎只有巴掌大的天，一边添着身上湿湿的毛发，一边四目圆睁着从大憨嘴里吐出的烟圈。
坳上的水位还在上升，狂风大雨还在作恶。
大憨保持着内心的那份镇定，因为他师傅曾常常说：放排的人靠天吃饭！师傅放了一辈子排，成功地靠着天时地利人和的因素，在坳上放了五十年竹排，培养了几代放排匠。大憨从穿开档裤那时就跟着师傅学放排，十多年了，他也无数次亲眼目睹师傅在大风大浪中放竹排的辛酸。一句话：与天斗，与地斗！
大憨又想起了老婆的吩咐，心想：这十八条排押着全家人的身价，如果两天后能顺利到达八十公里外的陆水滩，不算赚大发，最少可以添一床今年过冬的大棉被。
大憨看着草棚外面的一切，口里在抽着烟，心里却吸着冷气。
雨还是越下越大，竹排坳宠罩在茫茫的的黑暗中。
大憨心急如焚，惶惶不安。他祈祷这漫漫长夜尽快消逝，企盼迎来风平浪静的黎明，在漫长的煎遨中，他思绪万千……
（二）
大憨想起了白天老婆的叮嘱：等这次交排赚了钱，今年过冬的棉被就有指望了！可当下这天气瞎捣乱，还不知天亮时水能否消退，不然一切希望都泡了汤。
大憨老婆叫九凤，姐妹九个，她排尾，是大憨用一丈花布当骋礼娶回来的。九凤的妈妈着实高兴了一个晚上，召集全家人围在一起嘀咕：大憨人虽笨了点，外表憨头憨脑的，但有力气，天生一个门板粗的块头，再重的物也难不到他，做人实实在在，不耍滑头，在竹排坳是个不赖的小伙子！
自九凤过门后，大憨真正体现出了一个男人和大丈夫的担当，处处让着九凤，家里家外的重物粗物他一个人全揽下，就连每次去对岸的村子看戏，都是背着九凤去的，把一大堆姑娘小伙都羡慕死了。九凤的腰杆也开始挺得直直的，心里总像灌了一桶蜜似的，脸上总堆满了笑，如同后山每年春季的杜鹃花一般灿烂，日子虽然不怎么富裕，但过得却踏实。
再说大憨，三岁的时候父母都双双过世，从小就寄养在姑姑家。姑姑家世代以放排为生，大憨刚上完小学三年级，因两科成绩加起来还不到60分，便干脆辍学跟着姑父学放排，全竹排坳的人都认为，放排是一种手艺。坳上村子里上千号人口，有三分之二的劳力都以放排维持生计，在这座封闭了上千年的大山里，绝大多数劳力选择以放排为生，这也是一种迫不得已的无奈之举。
姑父在坳上算是一代名师，放排手艺非常了得，在一堆放排人中，有过半的人都拜过他为师，他放排时可以根椐气象来预测天气，一年至少有二百个放排的日子都是高兴而去平安而归，从来没出过差错，用坳上乡邻们的话说，他只要将撑槁往排上重重一击，发出的声响足以把水里的邪气全部驱赶得一干二净，坳里的老少都叫姑父“排神”。每年春季开排的第一天，坳里人都按风俗请他试排，在乡亲们众目睽睽之下，在一阵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中，“排神”便从岸上捷身一跃上了竹排，然后将一根雕有龙图案的竹杆握在手上，用杆底部重重往排上一击，长吼一声，一身胆气便将开排的日子梳理得平平安安，顺顺当当，于是围观的乡亲们才松了一口气，大家都各自上了自家的竹排，跟着“排神”的头排顺水而下，长长的一溜竹排像一条青龙，声势浩大地离开了竹排坳，岸上送行的家属这才与竹排上的亲人挥手告别，陆续地放心地回家离开了青石码头。
“排神”不仅放排技艺惊人，而且还有一副好噪子，唱得一手好山歌。这种山歌具有典型的鄂南民歌特色，属三五调式中最原始的一种，稍有一丝蚕变，就是尾声拉得长长的，听歌的人要有足够的耐心才能把尾声听完。“排神”在放排时逢山必唱，逢激流漩涡必唱，唱得排上的人心里一时紧一时松，都跟着“排神”的节奏，把竹排放得有条不紊。
用“排神”酒后的话说，在放排时唱歌，是放排人心态的一种流露，什么时候唱什么歌，都有讲究，顺流、险摊、激浪等都得用排头的歌声来调动放排人的节奏，这样才能让其他放排人不吃亏，翻排、断排、撞排的现象就不易发生。放排也是一种生话，充满了形形色色的不定因素，若心神不稳，心态不定，就会在水摊江河中出现危机，轻则伤排伤身，重则伤心送命，在水中放排，用老传统的行话说是“走江湖”，来不得半点马虎。
“排神”的现身说法果然令人叹为观止，一句话，从放排为生的确不易。
从竹排坳到下游的老虎滩，沿途地势不平，弯曲延棉几十公里，在漫长的放排作业时间里，每当看到两岸的青山在竹排底下的浪花中闪过，每当乡村的炊烟向河中梟梟飘来，每当暖暖的阳光照在青青的竹排上，“排神”便和其他放排人的心情一样，心里翻腾着一股热流，喉咙痒痒的，便要放开噪子唱起山歌来。
“一呀么一道弯哟，哎哎哟，哥哥出门外哟，嗬嗬哟，妹妹喂，有心送哥不啰嘿，看看呀你的脸，红不红哟，就呀就知啰喂；……哟哟嗬……！”“二呀么二道弯哟，收哎哟，哥哥放排归哟，嗬嗬哟，妹妹喂，有心迎哥不啰嘿，看看呀你的脚，快不快哟，就呀就知啰……哟哟嗬……！”“三呀么……”
站在“排神”后面的大憨，每当听到这高亢缠绵的山歌，尤其是结尾差不多两分钟不换气的高亢拖音，总是用两个手掌把一双耳朵堵得死死的，不敢听，也不敢吱声，待歌声一过，便做了个深呼吸，就彻底放松了。可日子长了，大憨便觉得这拖长的尾音还越听越有味道，这拖音里面有一种轻轻的叮咛，有一种深深祝福，更有一种无言的爱恋。
后来大憨也会唱，虽然每次唱得像杀鸡一样使“排神”难受，但终究唱多了，便从童年唱到了少年。“排神”每次笑过后，总是摸着大憨的锅铲头，意味深长地说：“我对你这娃仔算是有个交待了！”大憨打心眼里感激“排神”十多年的养育之恩，他在心里想：放排是一种山里男人崇尚的职业，只要奈得住寂寞，其实也会有出息的，自己应好好向姑父学习，要放出个名堂来。
（三）
大憨将学会的山歌每天唱，从五音不全到滚瓜烂熟，终于唱顺了口，只要一到排上，面对青山绿水，蔚蓝天空，就将心情释放得轻松自如。他一天不唱便觉得喉咙不舒服，越唱越起劲，越唱越有山里男人的味道。
终于有一天，竹排上多了一位从县里来的客人，“排神”接待了客人，从竹排坳的地势地貌，风土人情，谈到了大山远古的粗犷文化，从上游谈到下游，“排神”口水都说干了，和县里来搞调研的客人干脆坐在排上喝起米酒来。
竹排由大憨撑槁，大憨头次见证了掌舵的辛酸，更懂得了江河中的风高浪激和险滩斗智的艰苦，“排神”舒缓了一口气，在客人面前夸奖侄儿的胆量。而且大憨放排的勇气和娴熟的动作，也将客人看得呆如木鸡，半天才回个神来，不停冲着大憨竖起了大姆指。
太阳暖洋洋地铺盖在波光粼粼的河面上，征得“排神”的同意，大憨红着脸在客人面前唱起了竹排坳数百年传承下来的《十道弯》，客人一边低头记谱，一边在竹排上用笔头敲打着节奏。
大憨头一次撑着 长长的竹排，经过六个小时的一路颠簸，最终在老虎滩交排了。排主和客人在茫茫的暮夜中握手告别，大憨非常兴奋，他第一次在一个有文化的客人面前表现得如此放松和充满激情，吼出去的几噪子很爽，他从来没有今天这样好好发挥过。
两个星期后，县里来了两辆吉普车，在乡村两级干部的引荐下，大憨见到了前不久在竹排上记谱的“四只眼”，经乡长介绍，“四只眼”是县文化馆的一位副馆长，这次是专程来请大憨去县里参加“原生态民歌”的文艺活动。
大憨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在竹排上多年的练达而成的“杀鸡声 ”，在县里民歌比赛中，竟成了评委艺术家们口中一致的“关闭音”，而且真假声接轨处别具一格，符合一个可培养的民歌手标准。
最终，在那个有点头荤的舞台上，大憨以“全县十佳青年歌手”的声誉，拿着水晶奖杯和获奖证书，风风光光地回到了偏僻的竹排坳。
“排神”脸上有光了，在竹排坳摆了几大桌酒菜，召集的邻里百十号乡亲们好吃好喝欢庆了一个晚上。
皎洁的月光下泻在竹排坳上，一阵阵轻柔的晚风吹进坳里，整个坳上显得格外宁静和谐。
竹排坳果然是块风水宝地，人杰地灵。
（四）
《十道湾》通过县文化馆众艺术家的改编和配曲，成了家喻户晓的《放排号子》，每天在全县农村的广播里滚动播放，竹排坳的上十个村子一下沸腾起来了，喇叭里播出的的确是大憨的声音，听起来十分上口，最后那个尾音“哟喂”足足拖了六个四分音符那么长，大憨那发自内心厚实而激昂的声音在全县范围传播。
大憨实实在在成了远近闻名的山歌手，“排神”在接受县广播局记者的采访中说：“是侄儿在积累了放排生涯的艰难困苦中，从内心凝炼出了对生活的一种呐喊。”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连乡长也连连点头称赞“排神”教子有方！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大憨傻笑着对坳里人说：“是坳上的泉水滋润了我的噪音，我唱的歌是大自然的回声！”
大憨说的话，没过多久被刊登在《咸宁报》上的一个访谈栏目中，作者还是原来在竹排上见过的“四只眼”。
十八岁的大憨一时被竹排坳的乡亲们视为“福音”，"新一代排神"，尤其是村子里婶子辈的一帮人，有事没事总在大憨冬月休排的时候为他物色对象，还常常被邀到女方家中相亲，大憨不敢怠慢，休排的日子在邻村左转转右转转，也是一件非常开心的事，但每一次都必须征得“排神”点头同意才行，“排神”膝下无儿无女，却早已把大憨视为自己的亲生儿看待。
“排神”说：“去散散心也无妨，平时放排的日子的确太苦闷！”一语道出了放排人的辛酸。
竹排坳是鄂南地区有名的“楠竹之乡”，每年从这里运住南方的楠竹数量位居全县之首。
尽管村里和外资企业合办了一个加工厂，必竟内销的原材料数量是有限的，加上交通不便，连一条象模象样的公路也没有，而且外销的楠竹主要还得走传统水路运输，得耗费大量的人力和物力，因此，放竹排也成为传统的运榆职业。
大憨上过县里的舞台，也算是村子里见过世面的年轻人，他选择以放排为生而自豪，这也是为村里的经济发展作贡献，一年放排下来，也可以赚个六百多分的工分，顶村里两个正常劳力，在竹排上还可以唱山歌，唱放排人的心声，唱放排人的苦与乐，连“排神”都承认，放排的人个个都吃了狮子胆，在竹排上吼一吼，就把这个苦行当长年积累下来的辛酸给抹去了。
大憨也不得不承认，放排的人若时间长了，都会得风湿之类的病，每到变天的时候，身上的关节都会隐隐作痛，他每年至少拔二次火灌，身上长年有拨火灌留下的“圆公章”，每次用圆竹筒点火拨火灌的时候，“排神”就会说：“盖了这个‘章’，阎王老子都滚到一边去了！”
每次拨火灌的时候，大憨都会听到“排神”说同样的话，拨火灌再痛，听了这样励志的豪言壮语，都会觉得舒服，必竟拨火灌是驱除体内寒气最有效的传统治疗方法。
大憨喜欢放竹排，也喜欢拨火灌，更喜欢“排神”类似幽默的话。
九凤是大憨家河对面小学的女同学，九凤爹也为大憨拨过火灌，也是坳上一个为数不多老放排匠，虽然名气在“排神”之下，但为人耿直，与大憨的爹妈算是一个远房亲戚，以前两家来住甚密。
九凤爹每次为大憨拨火灌的时候，九凤逢场必到，九凤爹也说“排神”同样的话，大憨转哭为笑，九凤也笑，九凤爹问九凤有什么可笑的，九凤说：“这熊孩子的背很宽，力气挺大的！”
九凤爹也笑了，九凤爹是过来人，知道女孩子从小就喜欢男孩子虎背熊腰的有力气。
大憨冬休出去转了近一个月，谁也没看上，就看上了原来说过他背宽的九风。
（五）
九凤和大憨是同班同学，而她又是班里的学习委员，每次放学回家，都会和大憨在河边的大青石上扒着写作业，凡是大憨不会做的功课，九凤都会帮大憨，还耐心讲给他听。
九凤当上了“小老师”后，曾引起了周围同学的胡乱猜测，一次在一群“八哥”的言语攻击下，九凤气哭了，从此不再在那块大青石上做作业了。
后来大憨辍学跟着姑父放排，虽然与九凤家只有一河之隔，又由于九凤小学毕业后跟着大姐姐学缝纫的手艺，两人已有多年不相见了。最近的一次还是九凤爹帮大憨大前年拨火灌的时候，两人见了一次面，而九凤当时说的那句话，大憨至今还刻骨铭心。
大憨这次冬季休排出去转，终于在镇上见到了心存好感的九凤。
“喂，都成大明星了，还认得我不？”在镇上一店铺门口，九凤一眼就看见了大憨。
“你开的？”大憨认出了九凤。
“是我姐开的，我只是帮忙打理一下呗！”九风笑着，瞟了大憨一眼。
“噢，过年回去不，那块大青石被我弄到前院来当吃饭桌了，如呆不信你去看看！”大憨径直走到了店门口。
“你还惦记那块石头呀，那是块伤心的石头”九风脱口而出。
“已经过去好多年了，但它是你为我受气的见证，那群气你的兔崽子没一个有出息，有一个还脸皮厚，求我学放排我都没理会他”大憨说得理直气壮。
“活该，谁叫他们有爹妈生，没爹妈教”九凤气不打一处来，顺便端了一把椅子招呼大憨坐下，并沏了一杯桂花茶。
“好久没来镇上了，变化还真的不小，这一排门店原来是一片荒地来的”大憨左顾右盼，只有与九凤一起时，才扯这多话。平时放排用“排神”的一句话说：咱家憨子连大石磨都碾不出了一个屁来。这话也的确太形象了，“排神”就是一个世界级的幽默大师！
“憨子，听说县里要调你进文工团？”九凤换了个话题。
“是有这回事，但要考试，我连小学都没毕业，填了一张申请表，主考的老师说我写的是‘鸟字’看不懂，说等我把字写好了，五线谱也认得了再去考，气死个人”大憨气不打一处来。
“谁叫你当初不好好读书？文工团的人都多才多艺不算，文化程度至少也要高中毕业，你还来得及，只要好好学一把，准许明年就能考上”九凤在鼓励大憨。
“但愿吧，文化馆的‘四只眼’送给我好多书，有学文化方面的，也有学音乐方面的，我还没来得及去钻。”大憨如实回答。
“我二姐夫是镇上二小的音乐老师，唱歌虽比不上你，但理论知识完全可以教你的，比如识谱、乐理什么的”九凤直言不违。
“那好，这段时间我正设事，你能保证他教我吗？”大憨有点犹豫。
“他很欣赏你，上个星期还把你广播里面播放的歌录下来了，还说过年回坳上要亲自拜访你哩！”九凤有点兴奋。
“拜访我谈不上，那太客气了，倒是你姐夫能真帮我那才最好”大憨心里没底。
“这事包在我身上，我姐夫是个直心肠的人，他一定能帮到你，憨子你放心！”九凤连心底的话全盘和出，甚至还叫了其他人不敢叫的小名。
“那我回家准备一下，等你的信”大憨有点难为情。
大憨这次出来转悠，果真有收获，不仅见到了久违的九凤，而且九凤又答应托她二姐夫帮大憨学音乐理论知识，“四只眼”前不久也答应过帮他把理论知识搞上去，但县城太远了，来回要花半天的时间，不现实，如今有九凤的帮助，可谓是“得来全不费功夫”！
（六）
在“四只眼”的引荐和大憨自己的努力下，大憨如愿进入了乡文化站。
其实真正进了文化钻，并不像大憨想象的那么简单，因为自己是合同工，除了一个正编的文化局任命的站长以外，还有一个是专门放电影的“放映员”也是一个合同工，好歹也有三个人，是乡镇“站”典型编制的“一管二”，比有些“光杆司令站”那种只有一个人的站要强。
大憨心里有春风拂面的豪气。
大憨除第一天上班见过文化站站长外，其实每个月任何时间都在乡里无法再见到“一管二”。
后来才知道，文化站连根鸟毛也没有，既没有那种挂牌的建筑物，在乡里也没有任何办公的地方，大憨只记得在哈合同书上写了家里的地址，经过一段时间的考察，才知道穷得叮当响的家却成了自己办公的地方，每月三十元的工资，是每次“一管二”路过他家里才发的。去了文化站工作半年，才领到二次工资，其余的工资后来也没有领到，听村长从乡里开会得到的消息：“一管式”下海了，去了南方一个大城市打工。
大憨心里非常纠结，说是到了文化单位工作，其实是一个穷职加闲职，他上班就在“三站合一”的乡政府一个角落的办公室看看报纸，再就是到了饭点去大食堂打饭，他几乎不认识各部门的工作人员，乡长书记在食堂也见不到，只是在出入门口办公室时，才和一个骨瘦如柴的通讯员偶尔聊几句。
“你不是县广播里常播你山歌的人吗？”通迅员从办公室的玻璃窗里钻出一个尖尖的脑袋，看样子也没有多少文化。
“你怎么知道？”我热情地迎过去反问了一句，反正脸上的笑容不自然。
“乡政府有你的名字，你是前不久才被录用的，你在文化站搞群众文化工作！”他以肯定的口气在瘦瘦的脸脥上堆满了笑意，我才知道他是认真的。
“以后还请你多多关照”这一次我笑容非常自然。
“没问题，我们是同一个姓的，以后有事来找我，我也许会帮得到你，再说闲下来我们还可以‘杀几盘’”这通迅员果然不把我当外人，显然是广播里“明星效应”的条件反射。
大憨总共在政府食堂三次饭，与通迅员真的下了三盘象棋，以后再没有与他见过面。
因为大憨看清楚了，文化站对他来说就是一个闲职，什么工作也不做，也没有什么要做的，“群众文化”仅仅是他的一个座佑铭而已，没有人引导他，也没有实实在在的意义。
大憨最终选择了回枫树湾干他的放排行业。
大憨回枫树湾与九凤结了婚。
大憨几平把所有的心思都放在队里的放排上，尽管婚后九凤在家里干家务，但她也觉得过日子踏实。
可结婚半年了，九凤的肚子还是扁扁的，喝了土郎中开的好多偏方药也无济于事，大憨答应九凤等放排闲季闲下来，好好陪陪九凤。
最近一段时间天气不好雨水多，放排的苦恼一时围绕看他，他每隔二天都带着大黄狗到坳上转转，九凤说转转也好，也许会转个好运来……
（七）
天开始露出鱼肚白，雨还是像怪兽一样猛烈地冲击看整个竹排拗，除了一道高高的堤岸，一切都浸在水里面，风呼呼的嚎叫，周围还是死一般的沉寂。
大憨冲出了草棚，看看水里面发出撞击声的竹排，尽管一沉一浮在左右波动，但还是被那条粗绳子牢牢地牵制着，这对“新排神”的大憨来说，这种经历已司空见惯了，十多年来，风雨中飘浮的竹排，无一例在他手中失误或损失过，这个粗壮的山里汉子，早已练就成了一身过硬的本领和粗中有细的个性。
上游堤坝传来一声巨响，大憨抬头一看，见超过水面一米高的巨浪一刹那奔涌过来，巨浪中是一排排零粹的竹排飞速而下。
“糟了，是本村竹排队的竹排全部被洪水冲散了，天作孽呀！”大憨赶紧站上了堤岸高处，看样子各条排的主人都还在睡梦中，这次雨如此大，洪水如此凶猛，可算是几十年难遇一次，大憨真没想到，竹排坳的乡亲们什么时候变得如此麻木。
其实在坳里，比大憨更具有放排经验的人也大有人在，可在这一靠工分，二靠交排数的制度下，人们仍旧在靠天吃饭，可随意忽略天的因素，相信人的因素再靠谱又有什么作用？山里绝大多数人对“人定胜天”这为话持怀疑态度，持朴实憨厚的乡土低俗信仰，这的确是一种文化的差异，素质决定一个人的一切，而大憨骨子里却在改变这种传统的低俗信仰，他见过世面，他相信奋斗可改变一切低俗的东西，他也说大清，乡民缺少了什么，而他却清晰地认为，自己正在寻找人们缺失的东西。
封闲的年代，人们的思一想也被泰山压顶之势襟固着。
大憨没有犹豫，他拿着一梱绳子，飞一般顺着凶猛的洪水跃上了重叠杂乱的排头，他要把打散的竹排用绳子串绑在一起，然后飞抛绳子一端的铁钩缠住岸边的树木，这种方法他以前偿试过，没有失过手。
可这次，与往年碰到的情况都要复杂得多，单就从洪水的攻势而言，简直到了不可理喻的程度，而且狂风和磅砣大雨也一直不停地恶意放肆起来，这在大憨的记忆中，的确还是第一次碰见。
大憨没敢多想，在一溜一溜重叠倒置的竹排中间，用粗麻绳把一串串七零八落的竹排快速地捆绑并串联起来，就像小时候把捏好的一个个小泥人联结在一起，然后摆成一字型状一样，把美感和劳动汗水展示在乡民们面前，他有这个信心，也有这个能力，因为他是竹排坳的新一代排神，在他的眼里，只有物而没有神，他有征服神的力量。
一串串竹排在风雨中，在滔天的洪水中，无规则地在起伏的水面飘浮着、撞击着，天尽管亮起来了，而一切似乎都笼罩在黑暗中。
大憨有冲破黑暗的信心，他的心一片亮堂。
近一百条竹排在湍急汹涌的河面上，成群结队地向下游猛烈冲刺。
河两岸都密密麻麻站满了围观的乡亲们，从老人到小孩的人群中，每一个人的脸上都几乎露出了焦急忧虑的神情，都希望村里的竹排不要被洪水冲走，每个人都担心被困在洪水中的大憨，希望这位排神能安全上岸。
人们急促的脚步在堤岸的断缺处停住了，大家的视线终于在看不见大憨在竹排上影子而消失了。
竹排坳在恶劣的大自然环境下，又惊现出一个悲壮的故事。
（八）
再说九凤近段时间也过得窝火，脾气也变得格外急躁，除了长一脸黑痘外，肚子也怎么也鼓不起来，她总喜欢吃老爹做的山椒酱，餐餐必备，否则宁愿饿肚子也不吃任何东西，就为这事，已厚实致极的大憨前两天也不免和几凤发生了不快。
“要你少吃点也说我啰嗦，真不可理喻”大憨离开文化站后回家第一次发火。 显然是自己的男人受了委屈才出这么一招的变数，而九凤也处有气头上，也不去想自己男人的感受，她奶奶有句口头禅，说九凤是蚯蚓变的，属直胀子个性，像她老爹一样，是个直筒子，放个屁也不会转弯。
的确，嫁给新排神后，九凤的个性比门前那条马路还直。
“你用马桶照照你自己，看你变成个么样的人，以前的歌声也听不见哼半句了，动不动就喝酒抽闷烟出气，见人也不说话，我是你婆娘，晚上都睡不到一头，你说我么样为你生孩子……”九凤彻底地拉了直线，希望用高声的大调式赶走大憨的晦气，可一气之下又偏了主题。
“你就知道我对你那么重要，可你么样不知道我还有更重要的东西等着我去做去实现，你这不明摆着说我苟且偷生当下无能为力吗？”大憨憋一肚子气，说完带上大黄狗住门外冲。
“我并不是说你没有用，我只是……”九凤的话还没有说完一半，大憨的身影就消失在坳里去河边的林荫小路上。
这个雨夜实在太长！
这是个让人心酸的晚上！
这个晚上在竹排坳的守候，成了大意的一个人生转折点。
天似乎破了个大洞似的，整整一个晚上，大雨一直下个不停。九凤躺在床上翻来覆么样也睡不着，她想起白天对大憨的吩咐，想起晚饭桌上的吵嘴，再想起婚后大憨工作的不顺及自己刀子嘴的失言，硬是觉得全身上下都对不起自己的丈夫，后悔得不得了。
天刚刚亮，就听到隔壁小六在大声嘀咕，说村里的竹排这次保不准要被洪水冲走，然后听到小六匆匆的脚步往河堤辛的方向去了。
九凤一骨碌起了床，推开门依然看见天还下着雨，括看不知哪个方向的风，还冷冰冰的，令她不寒而粟。
她听见了门外有人大声呼救村里竹排的声音。
她听见了河堤岸的方向也有人高呼救人的声音，整个竹排坳充满了一种可怕的气氛，且异常浓烈。
九凤的心一下子跳动得很厉害,她想这肯定与自己的男人一晚上没回家有直接的关系,因为大憨一整晚没回家睡,肯定是在坳上看守竹排,因为他是个爱竹排如命的憨子。
九凤急忙穿上簑衣,在风雨中抄小路箭一般向河堤岸方向冲去。
河堤岸上站满了密密麻麻的人,远远望去完全形成了一堵人墙,把后来想挤进去的人遮盖得严严实实,无法看到河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九凤努力地往人墙里面挤,当她从人墙的缝隙里钻出来一个头时,只看见汪洋大海的洪水中漂浮许多零乱的楠竹和杂乱的草木。
（九）
小六爹告诉九凤,她老公在洪水中唱着《放排号子》歌,放着100多条竹排,浩浩荡荡的去了下游,下游是抢水崖,九凤知道,那是一个地地道道的老虎谷,历年来有多少放排人都把生命丢在那里。
九凤心里倒吸了一口冷气,他在心里默默的祈祷,希望自己的老公，能在这次化危险为平安,因为他是人们心中的排神,全身充满了正能量和正义感,是神的化身,不轻易被困难所吓倒,他应该能够在滔天的洪水当中,战胜困难,保护好集体财产,把这次自然灾害带来的损失降低到最低。
当九凤和村子里的男女老少急急忙忙赶到抢水崖的时候,令人担心的一面出现了:大家眼里只看见七零八落的竹排，而没有见护排的大憨。
当大家焦急万分的时候，乡里的救援队第一时间赶到现场。乡长亲自安排抢险人员，立即对现场进行抢救。
一个小时以后,救援队终于找到了被洪水冲进老虎谷底的大憨,医护人员对大憨进行了现场抢救,由于大憨的伤势过重,并且多处骨折,需要到县中心进行综合治疗,医生明确告诉九凤,大憨的伤势虽然严重,应该没有生命危险，这一点请定属放心！
救护医生的安慰还是让九凤放不下心,她跟着救护车一起,半个小的后来到了县医院急救中心,她只想看看大憨的伤势,但被医护人员拒绝了。
九凤在急救室外的走廊里站立不安,她觉得时间过得太漫,好几次试问从急诊室出来的医生,医生只是用手指比划了一下,暗示九凤手术正在进行中,暂时还不会有任何结果。
九凤的心像有千斤重的巨石压着一样,
沉重无比。
走廊外死一般的静寂,窗外的梧桐树上,偶尔有蝉的声音低鸣,像是一阵缠绵的泣诉,应和在九凤内心,伤感致极。
（十）
医院墙上的挂钟滴滴答答的响个不停,此时走廊里，显得格外的空旷、宁静。一种莫名的担心和惶惑,一起涌上九凤的心头。
瞄了一眼挂钟的时间。在不知不觉中,大憨的手术，已经有三个小时了。这三个小时，对于九凤来说显然太长。呆在医院仿佛过了半个世纪一样。她根本不敢想象大憨从手术室出来到底是一种怎样的情景,他越来越感到孤独，害怕。他只是觉得此时此刻自己有太多的内疚,要是昨天不对大憨发那么大脾气。也许大憨就不可能在河边上守一晚竹排。
她彻底后悔了。尽管自己在医院,可医院也没有后悔的药吃,她忐忑不安的等着。一分一秒，都像一支支锋利的箭一样刺痛着五脏六肺。
四个小时过去了……
五个小时过去了。
突然，手术室的门终于打开了,此时九凤迫不及待的冲到了门口,可戴着口罩的大夫拦住了她,并告诉九凤，手术还没有结束,九凤还不能去见大憨。
"病人虽然脱离了生命危险,但是在水里水里泡的时间太长,左腿的输血功能几乎坏死,我们已请示院长，尽快将病人转入ICU监护时,如果两个小时以后再不能供血,那么病人就可能有截肢的危险，你们家属要做好心理准备。"
医生的话，分明是一种对手术的结论,虽谈不上安慰，但这也算是最后通牒,从医学的角度上讲，他们算是尽力了，但从家属的角度而言，这种尽力也是应该的，除了尽力,医生还可以想想其定的办法，比如保守治疗什么的,只要能够保住大憨的大腿，这当然是九凤最希望看到的。
"我求求你们你不要截去他的大腿,没有大腿，他将是世界上最痛苦的人，因为他没有大腿就不能再去放竹排,在人们心目中，他就失去了排神的地位,求求你们，一定要想办法保住他的大腿"九凤在哭喊,在如雷一般的哭喊,她差一点要给医生瞌头。
"放心吧，我们一定尽力…"戴口罩的医生结结巴巴的回应,他被九凤的哭诉震撼了。
九凤的心里，一直在"呯呼"直跳。,他终于鼓足勇气，在医院的鉴定报告中，签下了自己的名字。他第一次感到自己写的名字，此时此刻是如此的沉重和难堪。
九凤整个人差一点崩溃了,他一口气跑到医院门口的一棵小树旁边,心里好像有好多苦水想倒出来，但是她干咳了几次 ，什么也没有吐出来。
她万万没有想到，这次厄运终于降临到她的头上。
九凤想哭，想要痛痛快快的哭一回，可是这在医院，他还没有见到大憨，他要用自己的诚心去感动上帝，希望上帝能给大憨带来好运。
（十一）
九凤的家属及村里的乡邻乡亲们，有上百号人陆续来至县医院,又在九凤的劝慰下，一群人又陆陆续续的离开了医院,因为大憨在ICU手术室，任何人都不能进去，大家来医院除了把一种安慰和牵挂带来外,同时也把满满的人间美德留在了医院这片弹丸之地上。
大憨要截肢的报告单出来了，九凤从心里骂了上帝一次，连神都保佑不了大憨，别人还这么一个劲地去信神，神就是狗屁,神就是王八蛋！
骂归骂,九凤的心里倒吸了一口冷气。她想，这个结论来得太快也太不合情理了，大憨祖祖辈辈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出生，行善积德已成为家族的祖训，在竹排坳几代人的见证中，也算是颇有口碑的，为什么到了我们这一代就有这么多的麻烦事发生呢？
九凤见到了刚才那个戴口罩的主治医生，希望医生要为她作主，最好能你留她男人的腿，因为大憨是竹排坳新一代的排神，放竹排就得靠一双腿吃饭，有一双健康的腿，不仅能踏稳江河，让漂浮的竹排有个前进的动，更能在竹排上昂首挺胸地边唱山歌边观赏沿途的美景，这可是一举多得的大好事，可万一没了腿，就不能站在竹排上成为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一条腿是人的半条生命，人站得稳行得正，人生才有丰硕的内涵，才有真正追遡的信仰，一旦人站立不稳，人生的道路也会参弯曲曲，没有实际意义。
九凤把自已的想法与医生全盘和出，医生的头像小鸡啄米一样不停地住下点，他们作为医生非常理解病人亲属的痛苦，但到了这个时候的确是爱莫能助了。
"我们的做法希望得到家属的理率，但如果不尽快截去左腿，会有生命危险的，你们尽快给予答复，我们在手术室等着你们的决定！"主治医生严肃地再次低下头，在九凤面前行了一个职业礼。
在筹备大憨截肢的手术费上，村长"酒仙"表现出了一村之长的大度和气节，他首先通过广播向全村发出消息和号召，在村委会设立了捐款点，并将将捐款的姓名及数额立了一个大牌框，打算就地向村民公示，这着棋一下，村民就得到了积极响应，前来捐款的人把整个村委会挤得水泄不通，捐款数很快就达到了大憨前后治疗的手术费用，九凤在医院来不及到现场为乡亲们瞌头，当"酒仙"抱着一纸盒子捐款金额交给九凤时，九凤竟说不出一句话来，只是全身颤抖地不停向家乡的方向瞌头。
"酒仙"是远近出了名硬汉子，当亲眼见到九凤的这一举措，侧过身第一次流了上百滴热泪，这次他扎实感动了一把。
这一幕刚好被前来看望大憨的"四只眼"赶上了，他在暗中抓拍到刚刚发生过的画面，并配了标题《硬汉流泪不怕丑》及写实文字，连夜寄给了报社，第二天上午，正在大憨做截肢手术的时候，《咸宁报》批露了这一正能量的新闻特写，整个县医院顿时一片沸腾，院长感动不已，亲自到手术室为大憨主刀。
大憨的腿虽然失去了，却得到了数以万计好人的关心和温暖，他没有痛苦的表情，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脸，他决心好好活着去回报那些人世间心灵最美的人。
（十二）
大憨从此告别了放竹排生涯,他依然选择在竹排坳生活,用他的话说,这是他原本彻头彻尾的一种乡土情结。
这年年底,大憨被市里评为"见义务为"模范。
次年,九凤生了大女儿初菊,第三年又生了儿子小牛。
三十年后,竹排坳建了市里最大的竹木加工厂,第一任厂长是读了农业养殖博士的小牛担任,初菊因天生丽质且有一副金噪子,而笠之年就成了誉享神州的歌唱家。
每当坳上枫叶似火的季节,外地进山运输竹木的一排排大货车,被堵塞在弯弯曲曲的柏油路上,竹排坳以放竹排谋生已成为划时代的过去式。
大憨几乎每天都推着轮椅到坳上转一躺,他对乡村原有的古朴依然情有独钟,他一边在山前屋后转悠,一边坚持他的文学创作,正当他的《竹排谣》小说即将被市电视台制作成电视剧播出的前夕,他终因心肌梗塞离开了人世。
"一呀么……"大憨年轻时演唱的民歌,至今还飘荡在鄂南大地上。
（终）
坳上伸手不见五指，周围死一样的沉寂，大憨心里发毛。平时坳上入夜后，无论睛雨天气，水鸭的声音到处都是，即使在岸上，也能闻到周围未名的野花香味。
今晚，似乎变了个天！什么声响也没有，一切的预兆都不合符大憨的想象，他见过无数次突变的天气，像今晚刚刚入冬的天气，却死一样的寂黑和闷热，他才头一次遇见。
不一会，一阵凉凉的风吹了过来，大憨紧窄心里似乎宽松了许多，他抬头看了看天，还是像一块巨大的黑布似的，把他心里的希望遮盖得严严实实。
没多久，风猛烈起来，像一条怪兽一样，在坳上的每个角落乱窜，大憨仿佛听见周围有树枝折断的声音。一阵震耳的雷声在天地间轰炸起来，一次次闪电把夜空的一切瞬间照得雪亮，紧接着是飘泼的大雨在坳上的每一个空间大肆倾泻。
大憨在大雨和电闪雷鸣中，费了九牛二虎的力气，才将竹排用粗麻绳，牢牢地系在岸边水桶粗的枫树上。
“这天气真见鬼了”大憨在心里骂。
坳里河床的水位越来越高，竹排在湍急的河水中左右撞击着，发出一声声巨响，一排排汹涌澎湃的恶浪，总是无端端去撞击周围的一切，似乎活脱脱演变成一个无恶不作的幽灵，一个黑暗的幽灵。
在一个湿漉漉草棚中，大憨披着一个麻布袋，用一条灰毛巾裹着身子，在一角落巴嗒巴嗒地抽看汗烟。身旁的大黄狗紧张地注视看草棚外似乎只有巴掌大的天，一边添着身上湿湿的毛发，一边四目圆睁着从大憨嘴里吐出的烟圈。
坳上的水位还在上升，狂风大雨还在作恶。
大憨保持着内心的那份镇定，因为他师傅曾常常说：放排的人靠天吃饭！师傅放了一辈子排，成功地靠着天时地利人和的因素，在坳上放了五十年竹排，培养了几代放排匠。大憨从穿开档裤那时就跟着师傅学放排，十多年了，他也无数次亲眼目睹师傅在大风大浪中放竹排的辛酸。一句话：与天斗，与地斗！
大憨又想起了老婆的吩咐，心想：这十八条排押着全家人的身价，如果两天后能顺利到达八十公里外的陆水滩，不算赚大发，最少可以添一床今年过冬的大棉被。
大憨看着草棚外面的一切，口里在抽着烟，心里却吸着冷气。
雨还是越下越大，竹排坳宠罩在茫茫的的黑暗中。
大憨心急如焚，惶惶不安。他祈祷这漫漫长夜尽快消逝，企盼迎来风平浪静的黎明，在漫长的煎遨中，他思绪万千……
（二）
大憨想起了白天老婆的叮嘱：等这次交排赚了钱，今年过冬的棉被就有指望了！可当下这天气瞎捣乱，还不知天亮时水能否消退，不然一切希望都泡了汤。
大憨老婆叫九凤，姐妹九个，她排尾，是大憨用一丈花布当骋礼娶回来的。九凤的妈妈着实高兴了一个晚上，召集全家人围在一起嘀咕：大憨人虽笨了点，外表憨头憨脑的，但有力气，天生一个门板粗的块头，再重的物也难不到他，做人实实在在，不耍滑头，在竹排坳是个不赖的小伙子！
自九凤过门后，大憨真正体现出了一个男人和大丈夫的担当，处处让着九凤，家里家外的重物粗物他一个人全揽下，就连每次去对岸的村子看戏，都是背着九凤去的，把一大堆姑娘小伙都羡慕死了。九凤的腰杆也开始挺得直直的，心里总像灌了一桶蜜似的，脸上总堆满了笑，如同后山每年春季的杜鹃花一般灿烂，日子虽然不怎么富裕，但过得却踏实。
再说大憨，三岁的时候父母都双双过世，从小就寄养在姑姑家。姑姑家世代以放排为生，大憨刚上完小学三年级，因两科成绩加起来还不到60分，便干脆辍学跟着姑父学放排，全竹排坳的人都认为，放排是一种手艺。坳上村子里上千号人口，有三分之二的劳力都以放排维持生计，在这座封闭了上千年的大山里，绝大多数劳力选择以放排为生，这也是一种迫不得已的无奈之举。
姑父在坳上算是一代名师，放排手艺非常了得，在一堆放排人中，有过半的人都拜过他为师，他放排时可以根椐气象来预测天气，一年至少有二百个放排的日子都是高兴而去平安而归，从来没出过差错，用坳上乡邻们的话说，他只要将撑槁往排上重重一击，发出的声响足以把水里的邪气全部驱赶得一干二净，坳里的老少都叫姑父“排神”。每年春季开排的第一天，坳里人都按风俗请他试排，在乡亲们众目睽睽之下，在一阵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中，“排神”便从岸上捷身一跃上了竹排，然后将一根雕有龙图案的竹杆握在手上，用杆底部重重往排上一击，长吼一声，一身胆气便将开排的日子梳理得平平安安，顺顺当当，于是围观的乡亲们才松了一口气，大家都各自上了自家的竹排，跟着“排神”的头排顺水而下，长长的一溜竹排像一条青龙，声势浩大地离开了竹排坳，岸上送行的家属这才与竹排上的亲人挥手告别，陆续地放心地回家离开了青石码头。
“排神”不仅放排技艺惊人，而且还有一副好噪子，唱得一手好山歌。这种山歌具有典型的鄂南民歌特色，属三五调式中最原始的一种，稍有一丝蚕变，就是尾声拉得长长的，听歌的人要有足够的耐心才能把尾声听完。“排神”在放排时逢山必唱，逢激流漩涡必唱，唱得排上的人心里一时紧一时松，都跟着“排神”的节奏，把竹排放得有条不紊。
用“排神”酒后的话说，在放排时唱歌，是放排人心态的一种流露，什么时候唱什么歌，都有讲究，顺流、险摊、激浪等都得用排头的歌声来调动放排人的节奏，这样才能让其他放排人不吃亏，翻排、断排、撞排的现象就不易发生。放排也是一种生话，充满了形形色色的不定因素，若心神不稳，心态不定，就会在水摊江河中出现危机，轻则伤排伤身，重则伤心送命，在水中放排，用老传统的行话说是“走江湖”，来不得半点马虎。
“排神”的现身说法果然令人叹为观止，一句话，从放排为生的确不易。
从竹排坳到下游的老虎滩，沿途地势不平，弯曲延棉几十公里，在漫长的放排作业时间里，每当看到两岸的青山在竹排底下的浪花中闪过，每当乡村的炊烟向河中梟梟飘来，每当暖暖的阳光照在青青的竹排上，“排神”便和其他放排人的心情一样，心里翻腾着一股热流，喉咙痒痒的，便要放开噪子唱起山歌来。
“一呀么一道弯哟，哎哎哟，哥哥出门外哟，嗬嗬哟，妹妹喂，有心送哥不啰嘿，看看呀你的脸，红不红哟，就呀就知啰喂；……哟哟嗬……！”“二呀么二道弯哟，收哎哟，哥哥放排归哟，嗬嗬哟，妹妹喂，有心迎哥不啰嘿，看看呀你的脚，快不快哟，就呀就知啰……哟哟嗬……！”“三呀么……”
站在“排神”后面的大憨，每当听到这高亢缠绵的山歌，尤其是结尾差不多两分钟不换气的高亢拖音，总是用两个手掌把一双耳朵堵得死死的，不敢听，也不敢吱声，待歌声一过，便做了个深呼吸，就彻底放松了。可日子长了，大憨便觉得这拖长的尾音还越听越有味道，这拖音里面有一种轻轻的叮咛，有一种深深祝福，更有一种无言的爱恋。
后来大憨也会唱，虽然每次唱得像杀鸡一样使“排神”难受，但终究唱多了，便从童年唱到了少年。“排神”每次笑过后，总是摸着大憨的锅铲头，意味深长地说：“我对你这娃仔算是有个交待了！”大憨打心眼里感激“排神”十多年的养育之恩，他在心里想：放排是一种山里男人崇尚的职业，只要奈得住寂寞，其实也会有出息的，自己应好好向姑父学习，要放出个名堂来。
（三）
大憨将学会的山歌每天唱，从五音不全到滚瓜烂熟，终于唱顺了口，只要一到排上，面对青山绿水，蔚蓝天空，就将心情释放得轻松自如。他一天不唱便觉得喉咙不舒服，越唱越起劲，越唱越有山里男人的味道。
终于有一天，竹排上多了一位从县里来的客人，“排神”接待了客人，从竹排坳的地势地貌，风土人情，谈到了大山远古的粗犷文化，从上游谈到下游，“排神”口水都说干了，和县里来搞调研的客人干脆坐在排上喝起米酒来。
竹排由大憨撑槁，大憨头次见证了掌舵的辛酸，更懂得了江河中的风高浪激和险滩斗智的艰苦，“排神”舒缓了一口气，在客人面前夸奖侄儿的胆量。而且大憨放排的勇气和娴熟的动作，也将客人看得呆如木鸡，半天才回个神来，不停冲着大憨竖起了大姆指。
太阳暖洋洋地铺盖在波光粼粼的河面上，征得“排神”的同意，大憨红着脸在客人面前唱起了竹排坳数百年传承下来的《十道弯》，客人一边低头记谱，一边在竹排上用笔头敲打着节奏。
大憨头一次撑着 长长的竹排，经过六个小时的一路颠簸，最终在老虎滩交排了。排主和客人在茫茫的暮夜中握手告别，大憨非常兴奋，他第一次在一个有文化的客人面前表现得如此放松和充满激情，吼出去的几噪子很爽，他从来没有今天这样好好发挥过。
两个星期后，县里来了两辆吉普车，在乡村两级干部的引荐下，大憨见到了前不久在竹排上记谱的“四只眼”，经乡长介绍，“四只眼”是县文化馆的一位副馆长，这次是专程来请大憨去县里参加“原生态民歌”的文艺活动。
大憨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在竹排上多年的练达而成的“杀鸡声 ”，在县里民歌比赛中，竟成了评委艺术家们口中一致的“关闭音”，而且真假声接轨处别具一格，符合一个可培养的民歌手标准。
最终，在那个有点头荤的舞台上，大憨以“全县十佳青年歌手”的声誉，拿着水晶奖杯和获奖证书，风风光光地回到了偏僻的竹排坳。
“排神”脸上有光了，在竹排坳摆了几大桌酒菜，召集的邻里百十号乡亲们好吃好喝欢庆了一个晚上。
皎洁的月光下泻在竹排坳上，一阵阵轻柔的晚风吹进坳里，整个坳上显得格外宁静和谐。
竹排坳果然是块风水宝地，人杰地灵。
（四）
《十道湾》通过县文化馆众艺术家的改编和配曲，成了家喻户晓的《放排号子》，每天在全县农村的广播里滚动播放，竹排坳的上十个村子一下沸腾起来了，喇叭里播出的的确是大憨的声音，听起来十分上口，最后那个尾音“哟喂”足足拖了六个四分音符那么长，大憨那发自内心厚实而激昂的声音在全县范围传播。
大憨实实在在成了远近闻名的山歌手，“排神”在接受县广播局记者的采访中说：“是侄儿在积累了放排生涯的艰难困苦中，从内心凝炼出了对生活的一种呐喊。”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连乡长也连连点头称赞“排神”教子有方！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大憨傻笑着对坳里人说：“是坳上的泉水滋润了我的噪音，我唱的歌是大自然的回声！”
大憨说的话，没过多久被刊登在《咸宁报》上的一个访谈栏目中，作者还是原来在竹排上见过的“四只眼”。
十八岁的大憨一时被竹排坳的乡亲们视为“福音”，"新一代排神"，尤其是村子里婶子辈的一帮人，有事没事总在大憨冬月休排的时候为他物色对象，还常常被邀到女方家中相亲，大憨不敢怠慢，休排的日子在邻村左转转右转转，也是一件非常开心的事，但每一次都必须征得“排神”点头同意才行，“排神”膝下无儿无女，却早已把大憨视为自己的亲生儿看待。
“排神”说：“去散散心也无妨，平时放排的日子的确太苦闷！”一语道出了放排人的辛酸。
竹排坳是鄂南地区有名的“楠竹之乡”，每年从这里运住南方的楠竹数量位居全县之首。
尽管村里和外资企业合办了一个加工厂，必竟内销的原材料数量是有限的，加上交通不便，连一条象模象样的公路也没有，而且外销的楠竹主要还得走传统水路运输，得耗费大量的人力和物力，因此，放竹排也成为传统的运榆职业。
大憨上过县里的舞台，也算是村子里见过世面的年轻人，他选择以放排为生而自豪，这也是为村里的经济发展作贡献，一年放排下来，也可以赚个六百多分的工分，顶村里两个正常劳力，在竹排上还可以唱山歌，唱放排人的心声，唱放排人的苦与乐，连“排神”都承认，放排的人个个都吃了狮子胆，在竹排上吼一吼，就把这个苦行当长年积累下来的辛酸给抹去了。
大憨也不得不承认，放排的人若时间长了，都会得风湿之类的病，每到变天的时候，身上的关节都会隐隐作痛，他每年至少拔二次火灌，身上长年有拨火灌留下的“圆公章”，每次用圆竹筒点火拨火灌的时候，“排神”就会说：“盖了这个‘章’，阎王老子都滚到一边去了！”
每次拨火灌的时候，大憨都会听到“排神”说同样的话，拨火灌再痛，听了这样励志的豪言壮语，都会觉得舒服，必竟拨火灌是驱除体内寒气最有效的传统治疗方法。
大憨喜欢放竹排，也喜欢拨火灌，更喜欢“排神”类似幽默的话。
九凤是大憨家河对面小学的女同学，九凤爹也为大憨拨过火灌，也是坳上一个为数不多老放排匠，虽然名气在“排神”之下，但为人耿直，与大憨的爹妈算是一个远房亲戚，以前两家来住甚密。
九凤爹每次为大憨拨火灌的时候，九凤逢场必到，九凤爹也说“排神”同样的话，大憨转哭为笑，九凤也笑，九凤爹问九凤有什么可笑的，九凤说：“这熊孩子的背很宽，力气挺大的！”
九凤爹也笑了，九凤爹是过来人，知道女孩子从小就喜欢男孩子虎背熊腰的有力气。
大憨冬休出去转了近一个月，谁也没看上，就看上了原来说过他背宽的九风。
（五）
九凤和大憨是同班同学，而她又是班里的学习委员，每次放学回家，都会和大憨在河边的大青石上扒着写作业，凡是大憨不会做的功课，九凤都会帮大憨，还耐心讲给他听。
九凤当上了“小老师”后，曾引起了周围同学的胡乱猜测，一次在一群“八哥”的言语攻击下，九凤气哭了，从此不再在那块大青石上做作业了。
后来大憨辍学跟着姑父放排，虽然与九凤家只有一河之隔，又由于九凤小学毕业后跟着大姐姐学缝纫的手艺，两人已有多年不相见了。最近的一次还是九凤爹帮大憨大前年拨火灌的时候，两人见了一次面，而九凤当时说的那句话，大憨至今还刻骨铭心。
大憨这次冬季休排出去转，终于在镇上见到了心存好感的九凤。
“喂，都成大明星了，还认得我不？”在镇上一店铺门口，九凤一眼就看见了大憨。
“你开的？”大憨认出了九凤。
“是我姐开的，我只是帮忙打理一下呗！”九风笑着，瞟了大憨一眼。
“噢，过年回去不，那块大青石被我弄到前院来当吃饭桌了，如呆不信你去看看！”大憨径直走到了店门口。
“你还惦记那块石头呀，那是块伤心的石头”九风脱口而出。
“已经过去好多年了，但它是你为我受气的见证，那群气你的兔崽子没一个有出息，有一个还脸皮厚，求我学放排我都没理会他”大憨说得理直气壮。
“活该，谁叫他们有爹妈生，没爹妈教”九凤气不打一处来，顺便端了一把椅子招呼大憨坐下，并沏了一杯桂花茶。
“好久没来镇上了，变化还真的不小，这一排门店原来是一片荒地来的”大憨左顾右盼，只有与九凤一起时，才扯这多话。平时放排用“排神”的一句话说：咱家憨子连大石磨都碾不出了一个屁来。这话也的确太形象了，“排神”就是一个世界级的幽默大师！
“憨子，听说县里要调你进文工团？”九凤换了个话题。
“是有这回事，但要考试，我连小学都没毕业，填了一张申请表，主考的老师说我写的是‘鸟字’看不懂，说等我把字写好了，五线谱也认得了再去考，气死个人”大憨气不打一处来。
“谁叫你当初不好好读书？文工团的人都多才多艺不算，文化程度至少也要高中毕业，你还来得及，只要好好学一把，准许明年就能考上”九凤在鼓励大憨。
“但愿吧，文化馆的‘四只眼’送给我好多书，有学文化方面的，也有学音乐方面的，我还没来得及去钻。”大憨如实回答。
“我二姐夫是镇上二小的音乐老师，唱歌虽比不上你，但理论知识完全可以教你的，比如识谱、乐理什么的”九凤直言不违。
“那好，这段时间我正设事，你能保证他教我吗？”大憨有点犹豫。
“他很欣赏你，上个星期还把你广播里面播放的歌录下来了，还说过年回坳上要亲自拜访你哩！”九凤有点兴奋。
“拜访我谈不上，那太客气了，倒是你姐夫能真帮我那才最好”大憨心里没底。
“这事包在我身上，我姐夫是个直心肠的人，他一定能帮到你，憨子你放心！”九凤连心底的话全盘和出，甚至还叫了其他人不敢叫的小名。
“那我回家准备一下，等你的信”大憨有点难为情。
大憨这次出来转悠，果真有收获，不仅见到了久违的九凤，而且九凤又答应托她二姐夫帮大憨学音乐理论知识，“四只眼”前不久也答应过帮他把理论知识搞上去，但县城太远了，来回要花半天的时间，不现实，如今有九凤的帮助，可谓是“得来全不费功夫”！
（六）
在“四只眼”的引荐和大憨自己的努力下，大憨如愿进入了乡文化站。
其实真正进了文化钻，并不像大憨想象的那么简单，因为自己是合同工，除了一个正编的文化局任命的站长以外，还有一个是专门放电影的“放映员”也是一个合同工，好歹也有三个人，是乡镇“站”典型编制的“一管二”，比有些“光杆司令站”那种只有一个人的站要强。
大憨心里有春风拂面的豪气。
大憨除第一天上班见过文化站站长外，其实每个月任何时间都在乡里无法再见到“一管二”。
后来才知道，文化站连根鸟毛也没有，既没有那种挂牌的建筑物，在乡里也没有任何办公的地方，大憨只记得在哈合同书上写了家里的地址，经过一段时间的考察，才知道穷得叮当响的家却成了自己办公的地方，每月三十元的工资，是每次“一管二”路过他家里才发的。去了文化站工作半年，才领到二次工资，其余的工资后来也没有领到，听村长从乡里开会得到的消息：“一管式”下海了，去了南方一个大城市打工。
大憨心里非常纠结，说是到了文化单位工作，其实是一个穷职加闲职，他上班就在“三站合一”的乡政府一个角落的办公室看看报纸，再就是到了饭点去大食堂打饭，他几乎不认识各部门的工作人员，乡长书记在食堂也见不到，只是在出入门口办公室时，才和一个骨瘦如柴的通讯员偶尔聊几句。
“你不是县广播里常播你山歌的人吗？”通迅员从办公室的玻璃窗里钻出一个尖尖的脑袋，看样子也没有多少文化。
“你怎么知道？”我热情地迎过去反问了一句，反正脸上的笑容不自然。
“乡政府有你的名字，你是前不久才被录用的，你在文化站搞群众文化工作！”他以肯定的口气在瘦瘦的脸脥上堆满了笑意，我才知道他是认真的。
“以后还请你多多关照”这一次我笑容非常自然。
“没问题，我们是同一个姓的，以后有事来找我，我也许会帮得到你，再说闲下来我们还可以‘杀几盘’”这通迅员果然不把我当外人，显然是广播里“明星效应”的条件反射。
大憨总共在政府食堂三次饭，与通迅员真的下了三盘象棋，以后再没有与他见过面。
因为大憨看清楚了，文化站对他来说就是一个闲职，什么工作也不做，也没有什么要做的，“群众文化”仅仅是他的一个座佑铭而已，没有人引导他，也没有实实在在的意义。
大憨最终选择了回枫树湾干他的放排行业。
大憨回枫树湾与九凤结了婚。
大憨几平把所有的心思都放在队里的放排上，尽管婚后九凤在家里干家务，但她也觉得过日子踏实。
可结婚半年了，九凤的肚子还是扁扁的，喝了土郎中开的好多偏方药也无济于事，大憨答应九凤等放排闲季闲下来，好好陪陪九凤。
最近一段时间天气不好雨水多，放排的苦恼一时围绕看他，他每隔二天都带着大黄狗到坳上转转，九凤说转转也好，也许会转个好运来……
（七）
天开始露出鱼肚白，雨还是像怪兽一样猛烈地冲击看整个竹排拗，除了一道高高的堤岸，一切都浸在水里面，风呼呼的嚎叫，周围还是死一般的沉寂。
大憨冲出了草棚，看看水里面发出撞击声的竹排，尽管一沉一浮在左右波动，但还是被那条粗绳子牢牢地牵制着，这对“新排神”的大憨来说，这种经历已司空见惯了，十多年来，风雨中飘浮的竹排，无一例在他手中失误或损失过，这个粗壮的山里汉子，早已练就成了一身过硬的本领和粗中有细的个性。
上游堤坝传来一声巨响，大憨抬头一看，见超过水面一米高的巨浪一刹那奔涌过来，巨浪中是一排排零粹的竹排飞速而下。
“糟了，是本村竹排队的竹排全部被洪水冲散了，天作孽呀！”大憨赶紧站上了堤岸高处，看样子各条排的主人都还在睡梦中，这次雨如此大，洪水如此凶猛，可算是几十年难遇一次，大憨真没想到，竹排坳的乡亲们什么时候变得如此麻木。
其实在坳里，比大憨更具有放排经验的人也大有人在，可在这一靠工分，二靠交排数的制度下，人们仍旧在靠天吃饭，可随意忽略天的因素，相信人的因素再靠谱又有什么作用？山里绝大多数人对“人定胜天”这为话持怀疑态度，持朴实憨厚的乡土低俗信仰，这的确是一种文化的差异，素质决定一个人的一切，而大憨骨子里却在改变这种传统的低俗信仰，他见过世面，他相信奋斗可改变一切低俗的东西，他也说大清，乡民缺少了什么，而他却清晰地认为，自己正在寻找人们缺失的东西。
封闲的年代，人们的思一想也被泰山压顶之势襟固着。
大憨没有犹豫，他拿着一梱绳子，飞一般顺着凶猛的洪水跃上了重叠杂乱的排头，他要把打散的竹排用绳子串绑在一起，然后飞抛绳子一端的铁钩缠住岸边的树木，这种方法他以前偿试过，没有失过手。
可这次，与往年碰到的情况都要复杂得多，单就从洪水的攻势而言，简直到了不可理喻的程度，而且狂风和磅砣大雨也一直不停地恶意放肆起来，这在大憨的记忆中，的确还是第一次碰见。
大憨没敢多想，在一溜一溜重叠倒置的竹排中间，用粗麻绳把一串串七零八落的竹排快速地捆绑并串联起来，就像小时候把捏好的一个个小泥人联结在一起，然后摆成一字型状一样，把美感和劳动汗水展示在乡民们面前，他有这个信心，也有这个能力，因为他是竹排坳的新一代排神，在他的眼里，只有物而没有神，他有征服神的力量。
一串串竹排在风雨中，在滔天的洪水中，无规则地在起伏的水面飘浮着、撞击着，天尽管亮起来了，而一切似乎都笼罩在黑暗中。
大憨有冲破黑暗的信心，他的心一片亮堂。
近一百条竹排在湍急汹涌的河面上，成群结队地向下游猛烈冲刺。
河两岸都密密麻麻站满了围观的乡亲们，从老人到小孩的人群中，每一个人的脸上都几乎露出了焦急忧虑的神情，都希望村里的竹排不要被洪水冲走，每个人都担心被困在洪水中的大憨，希望这位排神能安全上岸。
人们急促的脚步在堤岸的断缺处停住了，大家的视线终于在看不见大憨在竹排上影子而消失了。
竹排坳在恶劣的大自然环境下，又惊现出一个悲壮的故事。
（八）
再说九凤近段时间也过得窝火，脾气也变得格外急躁，除了长一脸黑痘外，肚子也怎么也鼓不起来，她总喜欢吃老爹做的山椒酱，餐餐必备，否则宁愿饿肚子也不吃任何东西，就为这事，已厚实致极的大憨前两天也不免和几凤发生了不快。
“要你少吃点也说我啰嗦，真不可理喻”大憨离开文化站后回家第一次发火。 显然是自己的男人受了委屈才出这么一招的变数，而九凤也处有气头上，也不去想自己男人的感受，她奶奶有句口头禅，说九凤是蚯蚓变的，属直胀子个性，像她老爹一样，是个直筒子，放个屁也不会转弯。
的确，嫁给新排神后，九凤的个性比门前那条马路还直。
“你用马桶照照你自己，看你变成个么样的人，以前的歌声也听不见哼半句了，动不动就喝酒抽闷烟出气，见人也不说话，我是你婆娘，晚上都睡不到一头，你说我么样为你生孩子……”九凤彻底地拉了直线，希望用高声的大调式赶走大憨的晦气，可一气之下又偏了主题。
“你就知道我对你那么重要，可你么样不知道我还有更重要的东西等着我去做去实现，你这不明摆着说我苟且偷生当下无能为力吗？”大憨憋一肚子气，说完带上大黄狗住门外冲。
“我并不是说你没有用，我只是……”九凤的话还没有说完一半，大憨的身影就消失在坳里去河边的林荫小路上。
这个雨夜实在太长！
这是个让人心酸的晚上！
这个晚上在竹排坳的守候，成了大意的一个人生转折点。
天似乎破了个大洞似的，整整一个晚上，大雨一直下个不停。九凤躺在床上翻来覆么样也睡不着，她想起白天对大憨的吩咐，想起晚饭桌上的吵嘴，再想起婚后大憨工作的不顺及自己刀子嘴的失言，硬是觉得全身上下都对不起自己的丈夫，后悔得不得了。
天刚刚亮，就听到隔壁小六在大声嘀咕，说村里的竹排这次保不准要被洪水冲走，然后听到小六匆匆的脚步往河堤辛的方向去了。
九凤一骨碌起了床，推开门依然看见天还下着雨，括看不知哪个方向的风，还冷冰冰的，令她不寒而粟。
她听见了门外有人大声呼救村里竹排的声音。
她听见了河堤岸的方向也有人高呼救人的声音，整个竹排坳充满了一种可怕的气氛，且异常浓烈。
九凤的心一下子跳动得很厉害,她想这肯定与自己的男人一晚上没回家有直接的关系,因为大憨一整晚没回家睡,肯定是在坳上看守竹排,因为他是个爱竹排如命的憨子。
九凤急忙穿上簑衣,在风雨中抄小路箭一般向河堤岸方向冲去。
河堤岸上站满了密密麻麻的人,远远望去完全形成了一堵人墙,把后来想挤进去的人遮盖得严严实实,无法看到河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九凤努力地往人墙里面挤,当她从人墙的缝隙里钻出来一个头时,只看见汪洋大海的洪水中漂浮许多零乱的楠竹和杂乱的草木。
（九）
小六爹告诉九凤,她老公在洪水中唱着《放排号子》歌,放着100多条竹排,浩浩荡荡的去了下游,下游是抢水崖,九凤知道,那是一个地地道道的老虎谷,历年来有多少放排人都把生命丢在那里。
九凤心里倒吸了一口冷气,他在心里默默的祈祷,希望自己的老公，能在这次化危险为平安,因为他是人们心中的排神,全身充满了正能量和正义感,是神的化身,不轻易被困难所吓倒,他应该能够在滔天的洪水当中,战胜困难,保护好集体财产,把这次自然灾害带来的损失降低到最低。
当九凤和村子里的男女老少急急忙忙赶到抢水崖的时候,令人担心的一面出现了:大家眼里只看见七零八落的竹排，而没有见护排的大憨。
当大家焦急万分的时候，乡里的救援队第一时间赶到现场。乡长亲自安排抢险人员，立即对现场进行抢救。
一个小时以后,救援队终于找到了被洪水冲进老虎谷底的大憨,医护人员对大憨进行了现场抢救,由于大憨的伤势过重,并且多处骨折,需要到县中心进行综合治疗,医生明确告诉九凤,大憨的伤势虽然严重,应该没有生命危险，这一点请定属放心！
救护医生的安慰还是让九凤放不下心,她跟着救护车一起,半个小的后来到了县医院急救中心,她只想看看大憨的伤势,但被医护人员拒绝了。
九凤在急救室外的走廊里站立不安,她觉得时间过得太漫,好几次试问从急诊室出来的医生,医生只是用手指比划了一下,暗示九凤手术正在进行中,暂时还不会有任何结果。
九凤的心像有千斤重的巨石压着一样,
沉重无比。
走廊外死一般的静寂,窗外的梧桐树上,偶尔有蝉的声音低鸣,像是一阵缠绵的泣诉,应和在九凤内心,伤感致极。
（十）
医院墙上的挂钟滴滴答答的响个不停,此时走廊里，显得格外的空旷、宁静。一种莫名的担心和惶惑,一起涌上九凤的心头。
瞄了一眼挂钟的时间。在不知不觉中,大憨的手术，已经有三个小时了。这三个小时，对于九凤来说显然太长。呆在医院仿佛过了半个世纪一样。她根本不敢想象大憨从手术室出来到底是一种怎样的情景,他越来越感到孤独，害怕。他只是觉得此时此刻自己有太多的内疚,要是昨天不对大憨发那么大脾气。也许大憨就不可能在河边上守一晚竹排。
她彻底后悔了。尽管自己在医院,可医院也没有后悔的药吃,她忐忑不安的等着。一分一秒，都像一支支锋利的箭一样刺痛着五脏六肺。
四个小时过去了……
五个小时过去了。
突然，手术室的门终于打开了,此时九凤迫不及待的冲到了门口,可戴着口罩的大夫拦住了她,并告诉九凤，手术还没有结束,九凤还不能去见大憨。
"病人虽然脱离了生命危险,但是在水里水里泡的时间太长,左腿的输血功能几乎坏死,我们已请示院长，尽快将病人转入ICU监护时,如果两个小时以后再不能供血,那么病人就可能有截肢的危险，你们家属要做好心理准备。"
医生的话，分明是一种对手术的结论,虽谈不上安慰，但这也算是最后通牒,从医学的角度上讲，他们算是尽力了，但从家属的角度而言，这种尽力也是应该的，除了尽力,医生还可以想想其定的办法，比如保守治疗什么的,只要能够保住大憨的大腿，这当然是九凤最希望看到的。
"我求求你们你不要截去他的大腿,没有大腿，他将是世界上最痛苦的人，因为他没有大腿就不能再去放竹排,在人们心目中，他就失去了排神的地位,求求你们，一定要想办法保住他的大腿"九凤在哭喊,在如雷一般的哭喊,她差一点要给医生瞌头。
"放心吧，我们一定尽力…"戴口罩的医生结结巴巴的回应,他被九凤的哭诉震撼了。
九凤的心里，一直在"呯呼"直跳。,他终于鼓足勇气，在医院的鉴定报告中，签下了自己的名字。他第一次感到自己写的名字，此时此刻是如此的沉重和难堪。
九凤整个人差一点崩溃了,他一口气跑到医院门口的一棵小树旁边,心里好像有好多苦水想倒出来，但是她干咳了几次 ，什么也没有吐出来。
她万万没有想到，这次厄运终于降临到她的头上。
九凤想哭，想要痛痛快快的哭一回，可是这在医院，他还没有见到大憨，他要用自己的诚心去感动上帝，希望上帝能给大憨带来好运。
（十一）
九凤的家属及村里的乡邻乡亲们，有上百号人陆续来至县医院,又在九凤的劝慰下，一群人又陆陆续续的离开了医院,因为大憨在ICU手术室，任何人都不能进去，大家来医院除了把一种安慰和牵挂带来外,同时也把满满的人间美德留在了医院这片弹丸之地上。
大憨要截肢的报告单出来了，九凤从心里骂了上帝一次，连神都保佑不了大憨，别人还这么一个劲地去信神，神就是狗屁,神就是王八蛋！
骂归骂,九凤的心里倒吸了一口冷气。她想，这个结论来得太快也太不合情理了，大憨祖祖辈辈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出生，行善积德已成为家族的祖训，在竹排坳几代人的见证中，也算是颇有口碑的，为什么到了我们这一代就有这么多的麻烦事发生呢？
九凤见到了刚才那个戴口罩的主治医生，希望医生要为她作主，最好能你留她男人的腿，因为大憨是竹排坳新一代的排神，放竹排就得靠一双腿吃饭，有一双健康的腿，不仅能踏稳江河，让漂浮的竹排有个前进的动，更能在竹排上昂首挺胸地边唱山歌边观赏沿途的美景，这可是一举多得的大好事，可万一没了腿，就不能站在竹排上成为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一条腿是人的半条生命，人站得稳行得正，人生才有丰硕的内涵，才有真正追遡的信仰，一旦人站立不稳，人生的道路也会参弯曲曲，没有实际意义。
九凤把自已的想法与医生全盘和出，医生的头像小鸡啄米一样不停地住下点，他们作为医生非常理解病人亲属的痛苦，但到了这个时候的确是爱莫能助了。
"我们的做法希望得到家属的理率，但如果不尽快截去左腿，会有生命危险的，你们尽快给予答复，我们在手术室等着你们的决定！"主治医生严肃地再次低下头，在九凤面前行了一个职业礼。
在筹备大憨截肢的手术费上，村长"酒仙"表现出了一村之长的大度和气节，他首先通过广播向全村发出消息和号召，在村委会设立了捐款点，并将将捐款的姓名及数额立了一个大牌框，打算就地向村民公示，这着棋一下，村民就得到了积极响应，前来捐款的人把整个村委会挤得水泄不通，捐款数很快就达到了大憨前后治疗的手术费用，九凤在医院来不及到现场为乡亲们瞌头，当"酒仙"抱着一纸盒子捐款金额交给九凤时，九凤竟说不出一句话来，只是全身颤抖地不停向家乡的方向瞌头。
"酒仙"是远近出了名硬汉子，当亲眼见到九凤的这一举措，侧过身第一次流了上百滴热泪，这次他扎实感动了一把。
这一幕刚好被前来看望大憨的"四只眼"赶上了，他在暗中抓拍到刚刚发生过的画面，并配了标题《硬汉流泪不怕丑》及写实文字，连夜寄给了报社，第二天上午，正在大憨做截肢手术的时候，《咸宁报》批露了这一正能量的新闻特写，整个县医院顿时一片沸腾，院长感动不已，亲自到手术室为大憨主刀。
大憨的腿虽然失去了，却得到了数以万计好人的关心和温暖，他没有痛苦的表情，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脸，他决心好好活着去回报那些人世间心灵最美的人。
（十二）
大憨从此告别了放竹排生涯,他依然选择在竹排坳生活,用他的话说,这是他原本彻头彻尾的一种乡土情结。
这年年底,大憨被市里评为"见义务为"模范。
次年,九凤生了大女儿初菊,第三年又生了儿子小牛。
三十年后,竹排坳建了市里最大的竹木加工厂,第一任厂长是读了农业养殖博士的小牛担任,初菊因天生丽质且有一副金噪子,而笠之年就成了誉享神州的歌唱家。
每当坳上枫叶似火的季节,外地进山运输竹木的一排排大货车,被堵塞在弯弯曲曲的柏油路上,竹排坳以放竹排谋生已成为划时代的过去式。
大憨几乎每天都推着轮椅到坳上转一躺,他对乡村原有的古朴依然情有独钟,他一边在山前屋后转悠,一边坚持他的文学创作,正当他的《竹排谣》小说即将被市电视台制作成电视剧播出的前夕,他终因心肌梗塞离开了人世。
"一呀么……"大憨年轻时演唱的民歌,至今还飘荡在鄂南大地上。
（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