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堡河下游,向来是杨柳栖居的天堂,河面开阔,两岸杨柳披星戴月,丽影婆娑,岁月常在急流的拐弯处,掀起阵阵狂澜,余音嗡嗡入耳,绕堤岸黛山不绝。
杨子才,看上去不过30岁,却是一个水很深的人,可就是没有人知道,他脑子里终日到底想了些什么,他的个人档案里就两个字一一下放,剩下的全是省略号。
左边的堤岸上,搭建了一个茅草棚,与一年四季参天茂密的杨树林相比,显得有些单调,若是赶上大风大雨的季节,这个茅草棚就像是一根微弱的草叶似的,摇曳在沧桑和叹息里。
茅草棚是杨子才一个暂居的家,他从城里下放到这个偏僻山村,从此远离了昔日的喧嚣和繁华,而这里依然是个山青水秀的江南仙境。
杨子才的下放,意味着要接受新生活的改造,用村支书老柳的一句话说,杨子才这人有点犯贱,在城里呆得好好的,非要发配到这个穷乡僻壤的大山里自讨苦吃,是个吃狗屎的命,真可谓是咎由自取。
杨子才是柳书记一对一的监管对象。柳书记除了监管他的劳动以外,却无法从杨子才的生活或灵魂里面,深挖出一点其它什么新鲜的东西来。
杨子才不会干农活,却会修板车,茅草棚前那个空地就是他修板车的地方,一个月劳动下来,可以分发到30斤杂粮,一个人糊口也就不在话下了。
杨子才在修板车的过程中,练就了一双刚劲有力的手。
村里人每年在除夕的前一天,都要举行一次不成文的比赛一一掰手腕,杨子才每次都志在必得,比赛时真的还没有人掰得过他!
逢年过节的时候,杨子才除了自己的影子以外,就只剩下一个孤单的身躯了,一盏昏暗的煤油灯,伴随着他度过了没有亲人也没有思念的漫长日子;他偶尔到山上去爬爬坡锻炼身体,偶尔也下到小河里捞捞鱼虾,改善一下自己的生活,终究也活得自在,少有烦恼。
山雨欲来风满楼。烦恼的事情终于来临了,杨子才在修板车的第二个年头,县里派人开着吉普车来调查他。
杨子才把头低到快接近裤裆了,却始终不敢多说一句话,更不能有半点情绪同对方硬来。因为他知道自己是一个被改造的对象,间或转过身,用拳头对着茅草棚的松树柱子一顿猛砸,鲜血流了一地。
上面派来调查的人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做没看见,只说了一句不冷不热的话:思想汇报我每月要来拿一次,你还是如实汇报为好。然后,那人丢下一叠纸和一支钢笔走出了茅草棚,不一会儿,吉普车便在尘烟滚滚的山路上渐渐消失了。
杨子才一般不出门,只有一个例外,就是村里放电影的时候,他就会去看热闹,总是站在人群的最后面,用眼睛的直线火辣辣地盯着电影放映员二柳。
二柳是老支书的闺女。她高中还没有毕业就爱上了放电影这门手艺,她柳腰,柳叶眉,柳条辫子,每次都看得杨子才口水直流,至于放的啥电影或啥镜头,他脑袋里面全都是一片空白。
为了掩人耳目,杨子才干脆把一副墨镜往鼻梁上一架,旁边的人就看不见他的视线朝着哪个方位,这也就避免了众人的口舌之嫌。他用这一妙招是为了更好地窥视二柳,因为二柳是他心目中一道亮丽的人生风景。
电影结束后,总有一个个惟妙惟肖的影子进入他的梦中,当然这个人依然是二柳。
杨子才用写思想汇报的一叠纸,有针对性的写了十几首抒情诗,准确地说是情书,趁着村里投票选举村妇女主任的机会,将诗偷偷地塞进了投票箱,并且每首诗的左上角都写着二柳的名字。
于是,村里便刮起了一场调查情诗的风波,当然有些人怀疑杨子才,而每每想起杨子才那双黑乎乎的粗手或又是一个外地人时,人们的猜测和怀疑顿时都撒回去了,因为在人们的心目当中,一双又黑又粗的手和一个修板车的破手艺,应该与文化或学问没有多大关系。
杨子才在侥幸中逃过了一劫。
二柳心想,到底是谁以投票的名义给自己写情诗呢?这显然是对方对自己已经有了倾慕之情,但是对方又不敢明目张胆地去表露出来,那么这个人到底是哪一路神仙?二柳一头雾水。
又一个夜幕降临了,村里正在放映电影《地道战》,电影机突然一下子失灵了,既无画面又无声响,把现场围观的几百号人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
二柳额头上也直冒冷汗,焦躁和不安扑上心头,对于维修电影机她真还是个生手。
“ 我可以修好……”杨子才信心十足地从人群里挤到了二柳的身边。
此时,几百号人都把目光聚焦在杨子才身上。
五分钟过后,前面的宽银幕布上,又复现敌我斗争的场面。
人们在一片嘘嘘声中又恢复了平静,只有二柳心里又多了一个问号:杨子才那双黑手真的就那么有魔力吗?
以后二柳的放映机只要出现故障,杨子才就会在很短的时间内将它修复好。在一来二往中,二柳无意中在那个茅草棚的半截木墙上,发现了和情诗上面有一模一样的笔迹,于是一下子就恍然大悟起来,原来一直在暗恋着自己的人竟然是一一杨子才。
二柳心里的这个秘密一直没公开,因为杨子才的处境不好,不能和他深交,他毕竟是个有问题的下放青年。
可不管怎么理解,爱的涟漪已在二柳的心湖里漾开起来,况且,她真的还喜欢上了有一肚子学问的杨子才,杨子才再臭,而在她心里却是香香的。
在一个没有月亮和星星的晚上,在那个单调而寂寞的茅草棚里面,一对在爱河中思渴已久的恋人,终于火急火燎地抱在一起了……
在杨子才下放的第十二个年头,上面落实了政策,他可以堂而皇之回城复职了。
这时候所有的真相都大白了,原来杨子才是省里有名的理工专家,是华中最年轻的大学教授之一,这个现实,使得村里人个个瞠目结舌。
老支书也气不打一处来,痛骂杨子才骗了他十几年,是一个地地道道的白眼狼,又在闺女身上打坏主意。他坚决反对这门婚事,专门吩咐几个劳动力盯着二柳,不再让她与杨子才接近。
杨子才回城二个月后,才抽出身来想自己的和二柳的婚事,他已将二柳爱到骨子里去了,这两个月以来,他与二柳写了十多封信,仅收到二柳的一次回信,回信里二柳诉说了对他的苦苦思念之情,并发誓将要与他在一起,如果她爹还不同意,她就彻底告别那个小山村,私奔城里而去,永不回头。
这时已到了春暖花开的时候,河两岸的杨柳树上都冒出了鲜嫩的新蕾,在山风中,把一抹醉人的春意,缠绕在故土的山水里,温馨着乡村的每一寸土地。
就在杨子才带着单位的介绍信前去二柳家提亲的途中,一场车祸不期如遇,杨子才带着遗憾命丧黄泉了。
二柳流淌的泪水,比茅草棚前的河水还要多,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她行为怪异,嘴里不停地说着糊涂话,守在杨子才曾经住过的茅草棚里,足不出户。
每年杨子才忌日的这一天,都有一个蓬头污垢的女人在茅草棚前,将一页页珍藏的情诗和信纸点燃,拜祭天堂那边杨子才的亡灵。
“杨依依兮柳归来……”人们看清了二柳那张憔悴的脸,她正在诵读着杨子才那一行行炽热的情诗。
“杨柳尚依依,杨柳亦归来……”
冥冥之中,二柳日夜思念的人,仿佛正踏上了归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