捷夫
父亲的脚板宽又粗糙,宽得让普通的鞋子只能靠边闲着,粗糙得像古老的松树皮,上面连一条细细的脚掌纹也无法找到。
父亲刚刚二十岁的那一年,正好赶上国民党声势浩荡地在山里抓壮丁,奶奶全力支持父亲躲到雨山尖上的一个石洞里去,几天几夜在黑暗中靠几个生红薯度日 。后来还是被一个老族长给供了出来,村子里一共抓走了十来个男劳力,亲人们的哭声惊天动地,母亲也不例外,浮肿的双眼一见到光线就害怕、间或钻心地痛,眼球里像长了几根刺一样。
幸运的是,父亲第三天又平安回来了,是父亲一双又宽又粗糙的脚板救了他自己。部队一个把短枪别在腰间的头领说:“一个鸭脚板的人连走路都打滑,怎么扛枪去前线打仗?赶紧走人!”
就这样,父亲被部队清退回来了,全家人转忧为喜!
我一直在想:父亲当时一定用了他一个山里人的智慧,一定是在走路的姿势上制造了一些夸张的成份才成功解围;我没有正面问过父亲,父亲也从未向家里人透露点什么,总之,他那双宽脚板就是最有力的佐证。
一年大雪封山,父亲自制了一双又大又宽的草鞋,带着哥哥推着板车去抢水崖拉干柴 。在山风呼啸、冷寒刺骨的雪地里,父亲艰难地拉着一板车干柴,让又饿又冷的哥哥坐在板车上下一个长长的坡,由于坡太陡,加上板车轮子上已结一层冰,父亲控制板车下坡的方向和力度最终失去了平衡,在万般无奈下,父亲只好放弃一板车干柴,让其冲进河里,却用最快的速度将车上翻滚下来的哥哥接住,父亲最终用他的宽脚板使劲抵住了河边的一棵松树,就这样,哥哥有惊无险没有跌入河中,而父亲的左脚板被粗糙的树皮划破了一道又长又深的口子,鲜血染红了一地积雪……
事故发生后,父亲还一脸乐观,对着母亲说:“是我的宽脚板救了老三!”
奶奶和一家人破涕为笑!
父亲有个习惯,每天总是起得特别早,趁着去队里出工之前,去整理荒山上的一块私有荆棘地,为了杀虫,父亲一清早走了十几里山路,去雨山上的一个亲戚家里弄来了一担石灰撒在荒地里。当天晚上,队里召开大会,调查队里有人盗用石灰一事,于是有人举报父亲有重大嫌疑,而队里仓库留下的宽脚板脚印似乎也符合父亲的特征,在一天一夜调查中,父亲的嫌疑始终没有排除。还是母亲灵机一动,让队长去现场调取脚板的掌纹,这一下,父亲总算是从几个宽脚板的人中洗清了嫌疑,因为父亲的一双脚板,在经历天长日久的风雨磨难中,掌纹早已没有了,脚板上仅留下一层厚厚的茧,父亲踩着带老茧的脚板,穿越在大山野岭、田间地角和苦难的岁月里。
记得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为父亲洗脚,是在医院里。父亲的一双脚已经抬不起来了,在明亮的灯光下,我看见了父亲的脚板如同粗糙的松树皮一般,好多地方裂开了一道道口子,深浅不一,我试着用药膏涂抹上去,一整瓶软药膏用完了,纵横交错的缝隙还是清晰可见。
我紧捏着父亲双脚的手颤抖着,父亲的脚板走过了一段又一段的苦难人生经历,脚板留下的沧桑,给了我无穷无尽的励志教育和莫大的人生启迪。
父亲离开我快四十年了,在那遥远、没有痛苦的天堂里,他那双宽脚板一定会踩出一个个完整的脚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