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悲且行

在我五十岁的这年里，几乎失去了刻意珍惜的一切，其中也包含生活的信心。与我的人生而言这一年迟早都会到来，只是提前了许多。如今我自然有了新的心态与生活，而每每想到那时的绝望，仍不免有冰凉的感觉，便也庆幸自己终于爬出来了。

人生总有不可负累之时，若是选择了一死了之，却是最可悲的选择也是对生命的亵渎。

首先是敬爱的母亲于孤独了离世，留下一个夜色的截面，成为我余生的起点。我想，今后不论如何生活都会受到它的影响。我是走在了独身的路上，母亲便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伙伴。她的离去，除了应有的悲伤外，更多的痛楚是随之而来的生已幻灭的死寂与虚空。本来不应是这样的，而该是清风明月一醉方休，不曾想却是抑郁如绝症的人。母亲是在病床上坐了两个多月，这比躺了两年受不了的多，如此的屈辱与折磨，做儿子又如何能释怀。紧接着是舅舅，然后是姨父，然后是姑姑。他们都是这世上给我众多关怀的了，却在不到半年时间里一个个与世长辞。培土未干，又添新坟，仿佛一段死亡的岁月，连浮云也渲染上伤心的釉彩。

对于舅舅等人的离世，因他们生前未受过多的病痛折磨，流过了泪，心里也便轻松了。更多的泪自然是为母亲流下的，仿佛流不尽泪水永远不得心安。而在其间，另一件给我以人生重创的事也不得不提，虽然较于母亲的去世为轻，却也直接把我往死路上推去。那是一条熟透了的路，却被我发生了意外。为此，我花光了所有的人情与积蓄。这是我应付的代价，的确也无话可说，但失误造成的自责在母亲去世的阴影里无限的放大，却又是有话也说不出口来。

那时的情形确也是非常的不幸，像台风袭过生命里景点，一切都面目全非，悲伤压倒一切的辽阔，对于生存，便有了一种悲痛与厌倦之心。如今一切渐渐过去之后，那些黑暗日子育发了的念头，也被新的欢乐与眷恋覆盖。但它却像极了一个幽灵，总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忽然窜出来，翻动那些夜色的日子，给我一次次的悲凉，稍不提醒便坠入其中，又往黑暗里看去。尤其连科学都在怀疑这个世界，便由不得对人生产生更大的悲哀。

我不知道该怎么去描述那些许多的细节，比如一个人在下着雪的城市广场里哭泣，一个人一边吃着饭一边流着泪。春节依然是春节，春天依然是春天，人间依然是人间，唯有我却不再是我。

在我十七八岁之时，便是忧郁的人了。大半是天性，一小半缘于少年的惆怅。那时的文学大多虽然结尾都是轻松，但内容却异常忧伤。一个忧郁的少年碰上忧伤的文学作品，自然会深深的感动，并一直留在了我心里。这也影响到我以后的阅读方向，对现实主义作品不由选择了逃避。这逃避贯穿了我的半生，以至于不得不面对人生现实时，每件事都显得那样的巨大。母亲在时，尚能故作镇定，母亲走了，却总是露出马脚。因此连最小的小妹都反过来为我担心。还有一个堂弟也是疑虑忡忡。我们叔伯兄弟众多独他令人起敬，而却是对我最好。

梅花开放的时候，所有的雪纷纷落下。三十年前如此，今日也是如此。

这个夏天，华山有人跳了，峨眉有人跳了，黄河也有人在跳。他们都跳到天堂了吧，美酒飘香，花瓣满身。他们都比我年轻许多，都有许多重要的未尽的责任与义务。连他们都选择了一跳，在许多的人心里，我也是可以跳下去的。这自然成了小妹的一种心病。小妹是盼我好好活着，无论天涯海角抑或任何一个地方，只要有我的消息就好。堂弟知我到骨子里去了，他是不会往绝处想的，只盼我好好的生活，即使丧了初心也要有起码的人生尊严。否则，留下一个不堪的尾巴如丧家犬了而不知道，这才是我最终的悲哀与不幸。

小妹的心病包含着对我深厚的关爱，恐我不堪这日渐孤独而冰凉的岁月。而我自然也测过了余生的情形，毕竟五十多岁了，孑然一身，生命还会有多少未至的欢乐。以后的岁月里遇了不幸，谁会伸出温热之手。那必将是凄凉的日子。日子是可以消遣掉的，但凄凉生出的苦楚会如荒原般辽阔。用这种目光看下去，我确是死了的好，使生命免于漫长的疼痛，也许还能赚的几滴同情之泪。然而，抛开了家族的颜面不说，仅是小妹便已不忍。她生来胆小，不能庇护于她已是无奈，又如何好让她受到惊吓。何况还有其他的兄妹以及朋友乡亲，虽然我固执的认为我的事跟他们无关，而若真的无关倒也好了。宛若路人，使我不去想他们的感受，仿佛也多了点自由。这个时候，我便是明了那些偏偏为着亲人朋友以及其它任何一种生命不动声色活着的人，要高于那些心海里沉沦的溺者。

人生受挫的故事细想来就是一场事故，事故的大小不应是关键，关键是人如何待之。一念之丧，千里之哀，这个辽阔国度里的慈悲，从来都不许如何人的轻生。除了死出了敬意，大凡都是把困苦推加于亲人之上。这是我最鄙视的事，鄙视的心理，尤是我在绝望里不忘嘲笑过他人，便生出了打起精神来的倾向，以免反过来受到嘲笑，使人生承担不相称的轻蔑。

我是有着自我救赎能力的人，便是心碎了，自然会想到自救而不会任其碎着。岁月清寒，可以温酒度日，守心自暖。绝路上的事，想了已是不妥，又怎么会走去。这一点，唯堂弟看的最透，他也是人生路上最放心我独行的亲人了。

堂弟是读了许多书的人，前程正好的时侯被主政一方的贪官“莫须有”之因免职。贪官的淫威下，世风异常的昏暗与势力，且不说造福桑梓的心愿未了，仅是或明或暗划清界限的同僚便是一种侮辱。世俗的眼光看来，落差该是天上地下。寻常的人，必是要得上抑郁症了，而他却是不动声色的围着父母过了几年，并写出来厚厚的一本书。贪官打倒后，他也恢复了昂扬的走向。他的人生成了我人生的一个参照，有了这个参照，便惭愧起自己的忧伤来，像极了弱不禁风的样子。

人生之痛，要是达了心上，便是要一生的庝。时间泯灭不了深刻的记忆，倘使有了一颗仁爱的心，便能时时为另一方生命着想，于痛苦里生出力量，直面任何一种生活。这是我清晰的人生体会，在这凉薄的尘世间独行，坚强未免突唐，仁爱的心却是众人所欢喜的。授人玫瑰，手留余香，确是极好的道理。

有些心思，只会发生在最悲伤的时候，在经历了漫长一年后的现在，虽然依然悲伤，依然颓废，梦中醒来，依然凄凉，但却有了截然不同的心思，那些跳了的人必不能到达于天堂。

堂弟要不了几天便有新诗出来，小妹也隔三差五的打来电话，尘埃与曙光升腾，浮云与蓝天为伴，这人间，依然的美好，依然的不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