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这个秋季,母亲去世便已整整三年。仅时间而言,只相当于去年的去年,而我却觉得母亲已是去的很为久远了。这感觉使我甚自责,也许,我已开始一天天的遗忘着母亲了,又想到自己同样的被人一天天的遗忘,便有丝丝的悲凉于心头。
然而,我确不能使已经遗忘了的重新忆起。从来都是这样,铭记是不需要努力的,留驻心里的,也许就永远记住了,而留在脑里的,终有一天会忘记。若这种说法果然被人接受,母亲留在我心里的较于她漫长的一生,竟只有十之一二。而我竟也觉得,我所能记得的母亲的人生也只有这么多了。
母亲生于公元一九四零年的某一天,姓黄,名菊香,不识字。她勤劳善良爱憎分明。经过了岁月的验证,不识字的母亲果决的爱憎,诚恳的勤劳,确是成为了佳话,留在我的心里,并成为我孤独的人生路上的借鉴。在我心里,储蓄最多的是母亲晚年的境况,那里一段极凉薄的岁月,上天赐于母亲的天伦之乐,大概便是无人打扰她而已。
父亲在母亲刚刚六十岁时与世长辞,虽然常生念想,大多基于人类永恒的天性,想要追忆却不知从何说起。但母亲的点滴却是很多,不经意便浮现眼前。
父亲去世不久,母亲年轻时疼痛过的关节炎突然犯了,那是彻夜的疼痛,但母亲只是偶尔随便说说,从不要求到医院去治疗,一边又默默的用听来的各种土办法尝试着缓解疼痛。尽管如此,她仍于艰难里种着二亩地,养着鸡,几只羊,一头牛,这也使得村里人议论纷纷,赞扬有之,厌恶有之。
如今,于日渐冷却的岁月里回望,母亲如此那般的勤劳,一半与她坚强的性格有关,一半是父亲去世后母亲已意识到一切只能靠自己了。母亲病中的自立,我想应是无数孤居老人的样板,对我今后的人生,也无疑有着莫大的启示。若是有人”要追问我当时在干什么,我连辩白的勇气也没有。父母与子女的关系,大多都不可预期,不容解释。所谓“子欲养而亲不在”,确有盖棺定论的妙处。
母亲七十岁后,一生里的所有与辛劳有关的病痛,全部发生了。偏偏吃什么药都不管用,医生说跟年龄有关。这只是个敷衍的说法,认真说来,应该是跟体质有关跟生命力有关。母亲的体质连同生命力已在父亲去世后的十年里消耗殆尽,除了起死回生的灵丹妙药,她再也有心无力与生活搏斗。然而,她依然还是一个人吃饭,一个人睡觉,一个人去门口的树底下独坐,依然愚顽地留意着一些小事。死都逼在眼前了,这世界早已经放弃她了,她依然不自量力地挣一挣。
时间是伤口最对症的良药,再大的伤,只要有足够的时间,都最终会消失,最多只能在大脑的皮层上留下一些轻描淡写的花纹。如今,在吃过了三年的苦痛,想起母亲时,我显然已不再有当初那般强烈的悲伤。然而,每每想到母亲最后的两个月所遭遇的折磨,仍要忍不住掉泪并在心理的天空里留下无法驱散的阴影。
霜风冷寂,下一次阴天,天上落下来的恐是雪了。地上的落叶,会被为生计而早起的清洁工扫入垃圾厂焚烧成一缕青烟。这个季节,总是让人感慨万千,唏嘘不已。
钱多不一定生活的很幸福,有很多例子可以证明,这是不幸的有钱人的不幸。就像母亲的晚年,别人眼里多子多孙,却终究未享受应有的天伦之乐。在这个有深厚孝文化的国度里,确是极不幸的人了。
母亲去世不久,音容总在眼前,那时极尽悲哀。后来母亲渐远,又极尽思念。如今,在母亲离开三年之后,却是一些别样的未曾表达的心情,我深恐有一天自己也会忘了一些真实的情况,在旁人说好不说坏的敷衍里陶醉而不做老来的警惕,这或许难免会遭遇如母亲一般博大的凄凉。
诚然,我不会于永久的自责里度日,也不会又去责怪别人,更不会用自己对社会对人生以及兄弟姐妹,以及亲朋好友村庄邻居有过微薄的付出,来请求他们的同情。如果不能活在他们心里,倒不如麻木的真实。
自然,我不会如一段枯木般毫无生气,我依旧深爱这人间,尤其这人间的三餐五味。唯不同的,我不再是激情的奴隶,比过去要沉默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