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是一个地道的农民。新中国成立的前两年,父亲的父亲被国军抓壮丁带走后,从此生死不明、杳无音讯。年仅五岁的父亲,靠着姥爷“馏子”蒸得颇有名气,带着母亲起早贪黑的经营着这门生意。使得南来北往的过客有个喝水、歇脚的地方。偶尔也会有几个熟客,点几个小菜,多少有些赚头,日子过得比普通农户要稍好一些。“三年自然灾害”的第二年,姥爷在自家门口的白果树下,聊着天就倒下了,也断了一家的营生。
那年,父亲16岁。
好不容易熬过了人间炼狱的几年,日子过得稍好一点,父亲也长成了粗壮小伙。奶奶慌了,整天张罗着找儿媳妇,“个子要大一点,能做农活;屁股要大一点的,能生儿子,其它都好说”又托媒人说了几家的姑娘,“八字”也合得上,可父亲就是不答应,“不慌,不慌,还等两年”。那年冬天,队长的老婆对人说“这个娃儿不错,以后肯定有出息”,很快就有人传话到了奶奶那里,奶奶心里有数,托大队会计的老婆到队长家说媒,事情果然顺利,没有几天就把婚事定了。就这样父亲娶了队长的女儿,我的母亲兰兰,做了老婆。一年后母亲生了我,一家人沉浸在完成传宗接代的喜悦中。
从我记事起,父亲和母亲在一起的时候话不多,两个人象上了发条的机器钟,重复着各人该做事情,却没有时钟“滴答、滴答”的声音。母亲憨厚淳朴,善良本分,具备了农村妇女应该有的品质,甚至可以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母亲的身材比村里其他女人要高出一截,手掌又厚又大,是那种力量型的劳动能手。黑里透红的脸微胖,总是挂着一抹善良和蔼的笑容,而且笑起来时,右侧的嘴角总是一抽一抽的往上翘。母亲的生活简单、朴素,最喜欢那件浅蓝色的夹袄,衣领用一个印花土布做的假领罩在衣领的外面。这是当时在城里乡下都非常流行的一种做法,可能是为了让衣服能多穿些年吧。二十年前,母亲因“脑溢血”住院治疗,父亲一直陪伴在她身边,相濡以沫的度过了母亲的最后时刻。以后父亲没有续弦,村里喜欢开玩笑的人总在说:“哪天把你们爷伙的婚事一起办了”父亲总是笑哈哈的回避着“莫急,莫急!”。
日子就这样过去了,我娶妻生子后,在老屋的后面修建了新房,从老屋里搬了出来,父亲不愿意离开他的住处,委婉地拒绝着我和妻的好意“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你们过好自己的日子就行了”。十年前,父亲“大面积脑梗”在医院抢救治疗十几天后仍不见好转,我和族亲商议后,把父亲拖回老家,让老人家死在家里,免得死在外面,成了孤魂野鬼找不到回家的路。按照当地的习俗,将死之人要“摞窝”,就是在地上铺一层厚厚的稻草,让死者最后一口气吐在草垫上,据说这样可以让死者去见阎王的时候,不用背“床棍子”。亲友们在门外的空地上搭起了餐棚,堂屋里设灵位,请乐队、唱戏班子、厨师,准备办一场热热闹闹的“白喜事”。可怜的父亲,瞪着眼睛似乎在看着什么,又想说什么,躺在草垫里,若似若离的最后一口气就是咽不下去。这可怎么办呢?众人急的团团转。
“要不,请湾里的王神仙过来看看?”有人这样建议。
“肯定有么讲究。人,死不瞑目一定在等什么?”亲友们也在议论。
“好吧,事到如今也只能这样边走边看了”我勉强答应了亲友们的提议。这个时候,这种情况下,人的情感是脆弱、无助的,只能祈求上天的护佑和神灵的眷顾。
村里的王神仙,其实与村里的凡人一样,吃着同一块稻田的米,喝着同一条河里的水。只不过平时喜欢看些《易经》和《封神演义》和“风水”书籍,偶尔也会给别人算几卦,有时候还算得很准,因此就有了“王神仙”的代名词。他脸上的颜色,有时黄有时黑,算卦的时候和算命前使用的辞汇,旁人听不懂,据说是在与他的神灵师傅和诸神对话。王神仙在村里是受人尊敬的人,打扮成的腔调、韵味是他的一种装饰风格,否则蓬头垢面,破衣烂衫,一副穷酸样,谁还肯相信他嘴里吐出来的“箴言”。当然,没有三寸不烂之舌,没有一双识时务的眼睛,没有一个略高于常人的大脑,是吃不了算命这碗饭的。
“你父亲在等一个人。”他诡异地说道,用眼睛的余角扫了一圈在座的乡邻。
“这个人是谁?你去找湾里,你父亲最好的朋友丁老师,他会告诉你的”。说完后,拿着提前准备好的烟酒就要走,“就算是给我师父的贡品,哈!我也不来吃你家的酒席了”。
就这样冒冒失失地说了几句话,鬼头鬼脑地走了。难道有什么玄机和不可告人的秘密?父亲究竟在等谁?哪个让父亲难以割舍的人又是谁呢?。不会吧,我从没听说过有这样的一个人,存在于父亲的生活。王神仙,你该不会算错了吧,看你那样子不像是在替人算命,反倒让别人忍不住要给你算上一卦。真替他算命的前途和生意担心。
管他呢,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我找到丁老师家里,把前后经过说了一遍,他哈哈大笑起来。
“走,我去看看”。
丁老师说,你父亲和隔壁湾的万阿姨是青梅竹马的恋人。当初你奶奶给你父亲找了那么多的亲事,你父亲为什么不答应?其实他心里一直装着万阿姨。后来队长的老婆主动示好,才成全了你父母和你。你想,那个年代,那么严峻的政治形势,谁敢得罪队长?只是委屈了你父亲。
后来万阿姨相夫育子,有了自己的家庭,与你父亲也断了交往。直到你母亲去世,万阿姨的老伴也在半年后去世,两个人又牵起这段感情。两个老人在一起的时候顾虑很多,说的最多的字就是"等"。万阿姨用一生的韶华来等待垂暮的相守。你父亲也在等,但他是个比较深邃、内敛的人,在他看来"等"看似平淡,却让许许多多的山盟海誓变得暗淡和肤浅。有一天,我看见他们安静地并坐在河堤上晒着太阳,那天早晨的阳光特别温柔,轻轻地洒落在这对老人的身上。你父亲的手搭着万阿姨的手背,一言不发,静静地看着流动的河水。我知道也理解他们的顾虑和无奈。这不是年轻人那种轰轰烈烈的山盟海誓,老年人的情感往好里说是相濡以沫、相互扶持,往难听点说就是得过且过、将就。你父亲和万阿姨的生活,早已被厚厚的俗世尘埃和油腻,深深地遮蔽起来,就像你父亲那布满灰尘的房间。
“你想找万姨,圆你父亲最后的夙愿,先要做她儿子的工作。”丁老师接着说,我去找万姨谈谈,争取把她接过去。你找到她儿子后,把前因后果尽量地说清楚,据我所知,她的两个儿子都很通情达理。
“我认识她的两个儿子,可以试试”。
一切都来的那么突然,让我有些措手不及。尽管在文学作品、影视剧中,曾看过那些凄惨的情感悲喜剧。可一旦发生在自己的身边,还真的不敢相信,父亲竟有这段风花月夜的艳史。我不想把老人当做一个仍旧活跃的生命体,而是对他们投以怜悯和送别的目光,也是对生命和情谊的尊重,而这种尊重足以把看似平常的故事“请入”传奇的行列。人类的情感充满着复杂和矛盾,父亲就是这种复杂和矛盾的混合体。他怎么能瞒着母亲,偷偷地爱着另一个女人呢?我多少有些温怒于父亲。
见到万姨的孩子已是傍晚。我坦诚地转述了丁老师的意见,以及父亲的状况,希望他们能理解、支持一个老人,一个弥留之际的愿望。他们直愣愣的看着我,多少有些尴尬和犹豫:我理解老人的感情。我们的母亲为这个家,为我们付出太多,她是为这个家而生。遗憾的是,我们做儿女的没有读懂她的感情,正如你说的那样,在他们心里永远住着最初的情感。但我还是要征求她的意见,如果她同意,你再来接一下。给我们一个情感缓冲的余地。
“我找你们的同时,丁老师正在征求她老人家的意见。就算是我借你的姆妈,救我的父亲的命,好不好?或者说让他们见最后一面,了却两个老人的心愿”。我的话语有些哀求和迫切。
正说着,丁老师和万姨走了进来。
“娃儿们,我知道你们在说么事。丁老师都跟我说了,我想了一哈,还是去看一下为好。不管人家怎么说,过去的那段感情是绕不开的,他现在半截身子都埋进土里了,还有什么顾忌可谈。如果我去了,真能救他的命或者说了却他的心愿,也算做了件好事。”万姨满脸的凝重,看来已决定去了。
我满怀感激地把万姨和丁老师接到了家里。
堂屋的草垫上,父亲仍昏迷不醒,偶尔叹一口气,证明生命还在延续。万姨“扑通”一下跪倒在父亲的身边大哭起来。
“你这个老鬼,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你怎么忍心丢下我一个人先走哦”。
“你要是走了,我一个人活着有什么意思啰,你睁开眼看看我......”。
“你几十年前你就丢下了我,现在你又要先走一步,你对我怎么这样残忍啊,呜呜呜......”惊天地,泣鬼神的哭声,惹得亲友们泪流满面。还有那如泣如诉的短句慢哭,带着楚剧的哭腔,感染了众乡邻。难道说这世上,除了爱情,除了亲情,除了友情,也许还会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人间真情?。
“哎哟,哭得好凄惨啊!把我都哭流泪了。你这个借来的姆妈,比真姆妈哭得还伤心啰……”好事的人在一旁开玩笑地说。
就在这时,躺在草里的父亲,手指头动了一下,慢慢地混沌的眼睛也睁开了,嘴唇动了几下。
“快,快拿水来,把他搬到床上去,要保暖。”万姨张罗着大家重新安顿好父亲。
“去拿一点温米汤水,我慢慢地喂”。
喝下几口米汤水后,父亲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我好饿呀!”。
活过来了,活过来了……亲友们围了过来,莫名其妙地看着万姨。转而又盯着我“你借来的姆妈,真的救活了你父亲哟。”
我木纳的站在那里,这世上最不能相信的是奇迹,可它偏偏发生在我面前,在众人的眼里。王神仙呀,王神仙,你肯定事先知道父亲和万姨的隐情,又读懂了父亲的心思,下了个套,让我去请丁老师,才有现在的结局。你们和那个借来的姆妈给了父亲重生的机会。
一月后,我又去了万姨家。还没进门就喊:“娘娘,我是来接您的,我爸爸要我来接您到民政局去拿证。他的电瓶车就在门口。”
“你这伢,大呼小叫的,事先又不说一声,像你爸爸一样,搞么事都那么急”,“我还要跟我的娃们商量一下”。
“您阿先去,我来跟兄弟们说”我自己都不知道,我是什么时候改口称万姨的孩子为兄弟了。
万姨坐着父亲的电瓶车走了,我把她的两个儿子叫到一起。“前些时,我到你家来,借走了你们的姆妈,救活了我父亲。今天我来,是来接我的娘娘到我家去,成全两个老人。”
“你们放心,我会把她当自己的姆妈一样。我们也不搞什么仪式,两家人,加几个乡邻在一起吃餐饭,就算把这个事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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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样,那个借来的姆妈和我父亲在一起又生活了八年。我常常能看到他们在黄昏中手牵手的散步,身影在落日的余辉里重叠、升华。
2020年5月12日草于汉川丁集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