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没有预约的春雪急匆匆地撒了几片,就慌慌张张地走了。白色六瓣花舞动的时候,我被记忆强行拖拽回青涩懵懂的少年,即便拼命地想挣脱此刻的身躯,但仍不能解除它的心理束缚。
索性就给多年以前,那场似曾相识的春雪一个透彻的交代吧。
几十年前的那次春雪是傍晚时分开始下的。放学后,我把院门的锁挂在铁栓上,没有上锁,以便晚上出去的时候不用喊门卫。我把钥匙交给门卫,他一言未发,看了看门锁,面无表情地把钥匙放进了抽屉里,似乎能看透所有从这里进出人的心思。
下雪的天气,都没有去上晚自习课,我站在窗前无聊的用手抓着雪。室内的灯光穿过树梢照在雪花上,像极了璀璨的光斑,寒风裹挟着它们打着旋儿,调皮的跳跃着。不远处一个人影若隐若现的走了过来,走到近处才发现是我们班的女同学,高一下学期从外地转到我们班里,坐在我前排靠窗口的位置。她叫李淑敏,高挑漂亮,手脚纤细,刚来的时候穿着灰白色的衣服和白底布鞋,扎着马尾辫,走起路来左右摆动,白皙的肤色,透着淡雅的气质。她平时不怎么与同学讲话,冷冷的面色让人不好接近,或许是因为转学,一个新环境还没有适应也不乐意与人交谈。课堂上每当我偏头向窗外望去的时候,目光总会不自觉地落到她的身上。从后面看,她的头颈与辫子自然的弧度犹如一段柔美的曲线,妩媚的起伏令我的目光像电流触碰皮肤一样的紧张、通透。于是,我反复纠结自己该不该看窗外?喜欢看她是不是那种被人唾弃的下流?这无意义的纠结延续了不短的时间。
“李淑敏,下这么大的雪,你到哪里去呀?”她似乎是一个不怕冷的女孩,甚至没有打伞,不像其他女生脖子上系围脖、身上裹着厚厚的衣服。
“今晚不上晚自习,我回去的”她抬头看了我一眼,脚下一滑,差一点摔倒。
“你在前面等我,我给你送把雨伞”。
“不用了,就快到家了”她没有抬头,当时的男女生互不交往,我也没看见她的脸上是否有了少女羞涩的红荤。
“等一下”我抓起一把雨伞就窜进雪天里,送到她的手上。
“真的不用了,还有几里路就到了!”
“没事,你先打回去,明天带到学校还给我”。我没有迟疑,把伞递给她,转身就跑了。
第二天早上,出门上学的时候,门口靠着昨天给她的雨伞,和一张从语文练习本上撕下来的纸片,工整地写着“谢谢”。从此便无下文。
青少年启蒙阶段,男孩子们都有好奇和诧异的生活情节,有限的情感经验之外的无知或天真的浪漫情怀。没什么,社会是大度宽容的,所谓“幼吾幼以及人之幼,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大致是出于这种同理心吧!那时,我对漂亮女孩子的认可最多是一种舒适的视觉体验。其实我并不能说出她哪里漂亮,甚至说不出她的眼睛、鼻子和嘴巴什么样,但对她的美,留着美好的记忆。一年后,这个插班的女生又到另一个地方的班级插班。她给我写来了一封信,我也给她回了信,都是些励志的话题,没有参与个人的情感。再后来,我们就从无联系。以后多年求学经历,每当想起她无言地走进教室,静静坐下,美没有一点儿阴影,让我心底里泛起一阵涟漪。雪是如此的神秘和善解人意,给人生应有的良辰美景无限的遐想。然而生命的走向是无法预测的,透过一个阶段的心情和思想,另一个阶段的生活往往已经初露端倪,只是我们还无法察觉。那次短暂的相遇,如同一股泉涌,欣然跃出水面,激起波浪有了色彩。我甚至在一些最无关的场合会突然想到她,盯着黑暗里不知名的东西,为自己的胡思乱想而感到懊恼。
昨天下雪的时候,我又遇见了她。隔着车窗玻璃,她映在车窗边框被缩小了不同倍数的影子。
“回来了?”礼节性性的招呼,觉得这样说蠢到了极点。如今的她,依然保持着良好的状态,自如地说着一口流利的汉话,就像《红玫瑰与白玫瑰》里的女主,有细腻的感情,但不会多愁善感,散发着强烈的生命的质感。
她大方地说“嗯,回家看看”。表情比“漠河舞厅”的唱得还要冷漠,身边那个雍容的男人,不解的看了我一眼,就差没问:这个人是谁?。
擦肩而过。车子此时正经过那个年代城市最繁华的一条商业街,雨后的商店铺面都闪着俗气的色彩。
我愣在那里,任由心情被无名的激动颠簸着,却也开始满意于这种无言的相处。这一时刻显得漫长,带有一种迷离的超现实感觉,这似乎完全是出乎意料的事,但又好像正是我所想象的样子。对往事的回忆,没有任何道理可言,经常有一些完全无关的印象,会在我想起一些儿时的事情。那个瘦弱的女生总是倚墙而立,睁着一双大大的黑眼睛,一动不动地靠在墙壁上,正当中午时分,树影婆娑,她的身上落满耀眼的光斑;那个有一半贵州血统的女孩,她总是抿着两片天生鲜红的嘴唇,神情恬静,略带一丝忧伤。多年以后,当有人提起她时,总爱称赞她的笑容灿烂夺目,但在我的记忆中,她从来不笑。或许那些人记住了她鲜红的嘴唇,令人惊艳。或许还有人记得她打篮球的情景,她的长发束在脑后,系一条蓝色的发带,她跳起来接球、带球、投篮,但没过多久便气喘吁吁,苍白的脸庞渐渐变成粉红。在我的记忆之中,她的形象永久地停留在这一刻,而这一刻牢牢地印下,便不再褪色,也不再会有任何一丝一毫的变化了。
简单的相遇,在我脑海里一遍又一遍的重现,逐渐变成一部电影的开头,充满了启示的意味。但其实这启示是深沉无底的,我即便无数次温习当时的每一个瞬间,却总也不能确切明白其中的意义,每种解释总会立即带出它的反面,这让我失去判断力,怀疑自己是否真切记得当时的情景:她是否问过我话,是否向我笑过,是否目光里流露着一种友好的神情?记忆里的影像总是抓不住,它变得模模糊糊,不断退向黑暗中。假如什么都没发生,我像是坠入到一个充满灰尘的梦里,神情恍惚,觉得眼前看到的一切都不一样。
晚上,我呆坐在沙发里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在雪地里打篮球,我抱着球拼命地跑,但不知道该把球传给谁,投向那边的篮筐。接着我便被扑倒在地,紧紧地把球抱在怀里,许多沉重的身体压了上来,我的手臂和衣服都沾满了春雪。慌乱中我四处搜寻一双解脱的眼睛,可她们都漠然地看着我,然后转身,走了。我松开手,放任的看着球滚到一个深邃的黑洞里,那里充满了诡异的思想和欲念,我没有去追、去抢,只觉得鼻庭里一阵发酸,心被攥得紧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