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年的农村生活,遇到过许多游走于乡村,有独特技艺的民间手艺人。如篾匠、皮匠、木匠、泥瓦匠、石匠、弹匠、漆匠、剃头匠和补锅匠等。匠,本义木工,后泛指有心智、精于制作,具备某项专业技能的手工艺者。有趣的是,匠者,从未用于吹拉弹唱的演艺人,大概是因为工匠能解决人们的实际困难,而艺人则是供人消遣的把戏。又以传统文化的视角,除了流派的高低,更多的是对生存技能的尊重,和附着于匠人身上蕴含的生活智慧与哲理的肯定。
那些游走于乡间的匠人,没有铁匠的铺面,篾匠的安身之处。铜匠,挑着担子,手里拿着一串金属片,抖动一下便发出一连串“噼里啪啦”的声音;戗刀匠,扛着一条长凳,眼睛瞅着忙于家务的主妇,时不时的喊一声“戗刀,磨剪子…..叻”尾音拖的很长,留空时间也很长;补锅匠,系着腰布,挑着一副担子,一头是风箱和开口的煤炭炉,一头是有抽屉的木箱子,里面放着锉子、钻凳、小锤子、铆钉等。听到“补锅啰”的声音,就会有人拿出家里的破铁锅、破铁壶、破脸盆修补……还有打絮的弹匠、剃头担子、货郎担、废旧换糖的挑子等,那些渐行渐远的古老行当,在物质匮乏的动荡年代,是维护百姓生计不可或缺的重要保障。
匠人的江湖,如同天下江湖。游走于乡村的江湖匠人,从事的职业大多是一个人能够完成的行当。除了同行间的相互挤兑、调侃,还要与事主讨价还价、沟通,建立互信关系以维护自己的势力范围,其中不乏自我吹嘘的虚夸和诙谐。打铁匠说:岳飞的长矛若是我做的枪头,肯定能杀更多的金兵;戗刀匠说:我戗的刀能斩断情仇,如果你能抓住风,我磨过的剪刀能剪断风的尾巴;补锅匠说:我补的锅能煮五谷六米,装进江河湖海也滴水不漏。虚张声势的夸大,从另一个方面折射出技艺的的精湛和匠人、匠心的博大情怀。
低调的箍匠,没有吆喝声,木槌敲击木板发出的闷响,就能告诉人们所从事的行当。在没有塑料制品或替代品的年代,乡村人家有许多木制的水桶、米桶、洗脸盆和马桶等,都是用小木板拼接起来的,时间长了,木板会咧开、漏出。箍匠就用篾条或铁丝,扎成比口径稍小的篾圈或铁圈,用木锥从底部开始一点一点的往上敲打,直到木板间的缝隙挤压合拢,木板变形的裂缝还要用油石灰塞缝、压实,再抹上一层桐油。最后箍匠师傅会拿起容器,对着阳光转几圈,确定不会漏,才把物件交还给事主。
相对于其它行当,篾匠的工价要低些,篾匠的工具也略显简单、直接,篾刀、匀刀、刮刀、篾尺,在大腿上铺一块布就可以做事。据说,篾匠的祖师爷也是鲁班,起初用的工具尺都是三尺长,后来裁缝师傅没有尺,将篾匠的尺偷偷截去了三分之一,所以最后木匠的尺依然三尺长,篾匠的尺变成两尺,而裁缝师傅的尺刚好一尺。好的篾匠,一根竹子,从劈开、修剪、剖篾、编织,最终变成生活用品或生产用具,需要符合大众审美观和劳动要求,编织技巧往往决定着使用时间的长短。特别是编织凉席,经纬之间的密疏,边角的轮廓,席面的顺滑,或卷成筒状是否断裂,无不考量着匠人的技艺和精气神。好的凉席,越睡越凉,汗渍浸透后变成棕黄色,可以用上几十年。
农村一些地方把木匠称为先生,大概是因为木匠须具备几何、力学和形体结构知识的缘故吧。木匠的工具、行头也特别多,用途不同的锯子、刨子、墨斗、斧头,开口不同的平凿3分、5分的都有,大大小小的锤子,羊角锤和圆锤、木锤,还有不同型号的钻头。根据施工需要往往提前一天由徒弟挑着担子将工具送到现场。开工后满地都是锯末和刨花,树木的不同散发出不同的木香,樟木悠然的香味;松木浓厚的清香味是那种接近自然的味道;花梨木散发出的悠悠降香;冷杉释放出十分淡雅的木质香气,让人闻着舒心,惬意。木匠的选料需用心智,计算出用料多少、规格和材质,各种角、边、孔、榫卯,都要拿捏到分毫不差。都说“歪瓦匠,直木匠”木匠下料都使用墨斗,没有瓦匠那种粗粝的手法。先估算出用料的目的、用量,或柱子、衬子、板子,再选取木材。然后将一头带着尖口的铁锤插进木材,走到另一头眯着眼睛固定线路,一手将墨线拉紧,另一手往上扯起再迅疾弹下,一条笔直墨线顷刻显现。我没做过木工,没有“平推刨子,慢凿孔,轻削慢伐”的体验,更不甚了解用力的技巧。看来,有些事情只有自己经历了才能明白其中,不无道理。
有过建房经历后,我对泥瓦匠的印象并不好,他们中的许多人只是为了赚钱而劳作,并没有把它当成一种手艺去钻研。时常吹嘘的一天做多少块砖,总让人担心质量好坏。乡村泥瓦匠没有砌匠、粉刷匠、贴砖匠之分,除了包工头有施工机械搅拌机、震动泵、脚手架、吊机外,工人们的劳动工具都是自带。泥瓦匠有大工、小工之分,大工主施砌体、粉刷、立柱、建梁,小工负责和灰、担灰、挑砖等杂事,稍有不慎或怠慢就会遭到大工师傅的辱骂,有时灰和得稀、稠,也会被师傅训斥。常常争吵得脸红脖子粗。
农村建房大多是传统模式的七柱3间或五柱3间住宅。工头和主家商议建房结构和工价后,选择一个吉日开工。地基由师傅先用石灰粉画出规定的地基,并指导小工挖到硬土层,瓦匠就顺着事先拉好的线,将旧砖和水泥砌成基座。然后木匠立柱、搭梁,留出主梁的位置,“找平”后瓦匠师傅才能在木柱间砌砖、接缝。这种分工合作的模式在手艺人中并不多见。房屋主体结构完成后,主家会举行“上梁”仪式,端着满盘的烟和糖果,招待出席仪式的亲朋好友,有的给主梁还用红布扎成球,红红火火的图个吉利。大梁升起的时候,红绸缎和长鞭炮同时放下,形同两条红链,喻示“红日冲天”。主梁落位,倒酒敬天地,同时鞭炮齐鸣,站在高处的人往下洒糖果点心和香烟。围观的人越多,抢东西的越激烈,场面也越热闹。最后还有主家的宴席款待,按地方规矩先请娘舅家的人上座,再请木匠和泥瓦匠就坐,最后是亲友。平原地区没有窑匠和石匠参与建房,也就没有了“窑是天来石是地,木工泥工靠边倚”的说法,木匠和泥瓦匠的身子也硬朗了许多,一般都会安排到好的席口。再说许多江湖传闻,有些居心不良的匠人师傅害人,会使各种窍门,在砌墙、上梁和制作器具的时候,能乘人不备做手脚,让主家人、财不旺。虽为戏言,但主家还是不敢轻易得罪匠人的。万一呢,谁也担当不起。
乡村的铁匠铺,多在大一点的村镇,由一位老铁匠带着家属或徒弟,打造简单的生产用具和生活用品,如锅铲、火钳、炉钩、铁锹、铁铲等,偶尔也会被接到施工现场打造异形物件。小时候上学的路旁也有一个铁匠铺,总看见打铁匠常年光着臂膀,不停的敲打,以及大锤和小锤发出的不同声音,很有节奏感,有时还能听见淬火时“噗哧”的声音。年纪大的师傅围着皮制的围裙,眼睛盯着铁器,不断地翻面,手里的那把小锤,豆在铁锥上敲打,很少落在铁器上。抡大锤的年轻人,站在稍远的位置,用锤子狠命的砸向铁块。铁炉里面的火在风箱的鼓动下,串出的都是红红的火苗。
由于不便说明的政治原因,我到9岁时家里才有了第一件家具:一张书桌,后来又补做了两口大木箱。木匠和油漆匠是父亲曾经救治的病人,对外说“帮忙”实际上是出于感激之情,收了微薄的工钱。木匠做工的时候,油漆匠天天去看,语气柔和,带着乞求的口吻。起初我并不明白油漆匠为什么这样做,后来木匠才傲气的告诉我:他是在求我刨光滑一些,角和边搞清晰一些,这样他做起来少费工时。我不禁吓了一跳,突然发现劳动关系的江湖也如此深邃。油漆匠进场时,只带了刷子、刮子、筛子、碾子,调腻子粉时油漆师傅把石膏烧熟、碾碎、过筛,再用桐油调制成底灰。家具刮完一遍底灰,干燥后,用砂纸打磨,重复两遍,选一个阴雨天气,开始刷头遍漆。油漆匠为我们选的是他调制的“国漆”,还说“桃花漆”最好。直到多年以后我才明白,所谓的“桃花漆”是指春季空气湿润、洁净,刷的油漆不会有粉尘颗粒附着,影响视觉效果。油漆匠的最后一道工序是绘画,父亲没有同意在书桌上绘画,认为花鼓弄懂的有辱斯文。但允许在木箱表面绘制了两条鱼,鱼的下面是簇拥的花草,侧面是花草树木、鱼虫鸟类,不一而足。
多年以前的乡村,老百姓的鞋子坏了,买不起新鞋,又舍不得丢,只好拿去给皮匠修补,因此皮匠也算得上是热门手艺。那时老百姓穿的大多是布鞋,条件稍好一点的穿“解放鞋”,很少有人穿皮鞋、皮靴,固定摊位的皮匠除了修补鞋子以外,还兼顾修补油皮雨伞、背包、提包等物件。走街串巷的皮匠则挑着担子,一头放着宽口钳、锥子、修刀、锤子、铁脚掌、钉子、胶皮等,另一头则满满当当地放着绱鞋用的大小不等、形状各异的木楦头。修布鞋的时候,麻线在锥针的引导下,进出于鞋帮与鞋底间,麻线摔动时划出一道道弧线很有观赏性。绱鞋,可能是皮匠最不愿意干的活。正绱是将鞋帮正面朝外,再用麻线将鞋帮与鞋底缝到一起;反绱就是把鞋帮反面朝外,绱好了还要翻过来,难度很大。有些精明人还用自行车外胎或废胶皮给鞋底打个前、后掌使布鞋底防水耐磨。正如《江湖百业图》中皮匠一文,可谓描绘贴切:“衣衫破,家人可缀缝之。巾帽损,帽店可修正之。独短靴长靴,厚屐钉鞋,破损磨踵而困于行路难者,必借补鞋匠之妙手,此斯业能设摊于长街道旁,历代传承而不衰也”。
印象最深的是剃头挑子和剃头匠。我熟知的那个剃头匠满脸麻子,人称“广林哥”,他是为数不多经过传统拜师学徒程序,习得手艺的剃头匠,既有尽善尽美的匠人精神,又工于心计,笑起来满脸的麻子堆在一起滑稽、搞笑。他剃头手艺确实不咋滴,只能说把头发剪短,后面的掏耳、剪鼻毛、刮面、推拿松骨,才是他的绝活。他喜欢溜须拍马的给权贵剃头,剪完头发后,把剃头椅子放到最低,让人平躺,脸上敷上热毛巾,稍后给有胡须的部位刷一层肥皂水,刮须,然后刮面。这个时候顾客多已酣睡,他很精细地刮掉额头、耳垂和面部的汗毛,掏耳之后就开始很轻柔地按摩头颈部,等到顾客自然醒,剃头匠还不忘送去一串恭维话。听说他已故去多年,后来与他授业的徒弟和剃过头的人闲聊,才得知匠人的不容易,那些阿谀奉承的巴结权势,是不得已的为了一个浅薄的欲望:求一个立足之处,继续他的手艺。可怜的剃头匠,可怜的乞求,正所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啊。
弹匠是出没我们院里最多的手艺人,每年医院都要添加和更新棉絮,弹匠也在每年固定的时间过来打絮。那是一对中年夫妻,每次都是男人背着一张弯曲的长弓,弓上没有装弦,捆着木槌和木饼,女人则用拉线的竹竿扛着棉线和包裹。院里会腾出一间房给他们,接下来的好多天都会传出“噔噔噔.、噔噔噔”很有节奏感的声音。每次看到他们,弹花匠都佝背驼要,戴着口罩,腰间系着绷带斜插着一把二指宽的竹条,超出头顶的那头系着一根绳,吊住一张大弓。弹匠左手握着的长弓高高悬起在棉花上逡巡,右手握木槌不断敲击弓弦,伴随“噔噔噔”的弦响,棉花在弦上跳动、震颤、上下翻飞,触弦的棉花蓬松飞舞起来。顿时,满屋子棉絮像空中飘来朵朵小雪花,如丝如缕,在周边弥漫、扩散、飘逸。弹匠的眉毛和头上也蒙上了一层薄薄的“棉雾”。
“打絮”的活并不轻松,松花、弹花、揿花、打筋、铺棉线、打磨、压磨、修边,每一道工序都不能马虎。医院的棉絮分垫絮和盖絮,规格按病床的尺寸制作,一般是垫絮4斤棉,盖絮5斤棉。特别是被污染又硬又黑的旧棉絮,经重新弹制,洁白柔软如新。与嫁妆棉絮上的吉利字句“龙凤呈祥”、“万事如意”不同,医院的棉絮上要用红棉线做成十字架,便于管理,弹匠也颇费周折。不过,最接地气,最有底气的还是那根弦上跳动音符亲切、温馨。
出入乡村的匠人还有很多,其中不乏高人、异人。有些介入“先生”、“匠”与“佬”之间的称谓,亦是对具有专业技能人士的尊称。如教书先生与教书匠,前者应该是教书做学问的导师,后者则是具有教育能力并以教书为生的有学之士。值得注意的是,教武术的教师没有先生或匠的称谓,而称为“师傅”、“打师”,反映出文人、学士、匠人等脑力劳动者的社会地位高于肌肉、力量型体力输出者的阶级特征。可见,称谓分明的传统文化,对从事的职业、层次、社会价值等,并冠以相应的什么称呼都有明显的等级差别。在乡村,匠、佬的称呼有时能够互换,如阉鸡佬与阉猪匠,都给动物做绝育手术,很难分辨匠与佬的区别,有的人被称为匠,有的人称为佬。这大概是出于人们随意称呼的习惯,或故意对某人的褒贬吧。
乡村还有一些能人、异士并不走村入户,他们不被称匠、或不被称师,但同样具有匠心、匠能。遇到问题时,要“上门请”或“上门求”。挑“疳”,医书上早有记载,孩子吃食不欢、营养不良、精神不振等,去乡间找那个不懂医术,甚至不识字的老妇人,抓起孩子的一只手看看手掌,就知道有没有“疳”,然后用一把平头小刀划一道口子,挤出几滴“脂肪垂”,最后往切口上撒上些药粉,没几天孩子就活蹦乱跳了。这叫“上门请人”。被热水烫伤,打听到乡野某人有“土麻油泡刚出生老鼠儿”的烫伤药,对2度深烫伤和3度浅烫伤有极好的治疗作用,于是便“上门求药”。民间偏方、土方是劳动人民在长期的生产和生活中积累的经验,难以说明它的药用机理,但却有实效。乡村那些能人、异士的才智令人敬佩。
如今,现代化的触角深入到每个家庭,只须手指动几下就能获得更实用、环保、多功能的生活用品。回想过去的岁月,当我们为一块糖发愁时,期盼废旧换糖的挑子;为一枚缝衣针发愁时,翘首盼望货郎担的出现;脚趾漏出鞋外,还要腆着鞋子去找皮匠。几十年后的今天,人类社会的进步,促进了人们的生活水平和质量的提高,那些渐行渐远的乡村匠人也淡出了乡村农家,在他们的身后则深蕴着自强自立的民族文化精神和传承。而当那些古老的行业和匠人即将完成历史使命,退出历史舞台时,我们是否该给他们的灵魂寻得一处安放之地,能让我们的后代知道他们曾经存在过呢。
2023年01月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