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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荣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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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1/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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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夜往事

冬天离不开火,冬夜的火炉或火堆旁,总有许多难忘的事。

小时候常见的火炉,是一种圆筒形的泥炉子。当时街上卖的泥炉全出自城东的东门村。那里的布依人家沿河而居,河边的洼地盛产白泥,是制作泥炉子的好材料。而城西的一些村子做的却是砖瓦。人们把踩黏了的黄泥一坨一坨地扔进模子中挤挤、压压,再取出模子时,一块块四四方方的砖坯就整齐地排列在眼前。那时我以为,泥炉也应该是如此炮制。

家族中最小的堂哥,在村里家境特别艰难。他小小年纪就到东门村当学徒。那段时间,村里人一旦呵斥小孩,嘴里全是同样的话:“再不用心读书,就送你到东门捏炉子去。”一问奶奶才明白,泥炉子主要靠“捏”,和做陶坯差不多,更显手上功夫,虽然辛苦,但更能学到手艺。腊下是卖炉子的旺季,天气越冷,泥土就越冰,堂哥也越来越忙碌。偶尔回一次家,两只小手常常被冻得像煮熟的红薯,村里那些调皮的男孩见过之后,有时也确实收敛了许多顽劣。

泥炉里烧的要么是焦煤,要么是无烟煤。这些煤的纯度不是很高,经常夹杂一些小石块,俗称“煤广子”。一遇高温就会“砰砰”炸响,溅起满地的火星。

隔壁的表姐夫,年近六十,说起他小时烤火的事,每次都是两眼酸疼。离村子十多公里外的挽澜,巍巍群山,盛产煤矿,但都是油煤,且山高路陡。尽管如此,那年月,年前到挽澜挑煤是村里人必做的事。用油煤烧火,刚燃起时满屋浓烟,熏得人睁不开眼。经年累月的烟熏火燎,熏黑了柱子、墙壁、楼板……就连挂在墙角的蜘蛛网,也是黑乎乎的。冬日寒雨绵绵,天未露出鱼肚白,除了老人和太小的小孩,几乎是全村出动,浩浩荡荡的队伍蜿蜒在崎岖的山路上,举起的火把映红了天。“一挑煤两毛钱,只要挑得动,随便装。”姐夫说。“那谁不愿多装呀?”女儿天真地说。姐夫说:“我们开始和大人去的一两天,确实也这么做,但回来的路几乎都是上坡路,七八十斤的担子压在肩上,肩膀生疼,脚直打颤,走走歇歇还是受不了,只好分些出来藏在草丛里。第二天别人一往如常,自己却肩膀疼痛,仅能挑动昨天藏在半道上的那点煤。细算下来,便宜没占多少,肩膀却受不了,还要受别人的嘲笑,后来也就没人这么做了。”听他这一说,想起童年时那些有无烟煤取暖的冬夜,心里确实足够温暖。

小时经常听到这样一句专门嘲笑小孩的谚语:“见肉就守,见火就看。”天逾冷,年越近,无论生活如何拮据,每家也得买几块肉腌了过年。腌好的腊肉晴日里拿到屋外晒,平时就挂在炉子上,摇摇晃晃的,怎不勾起孩子们的欲望?有一年,村东表叔家熏了一个猪头,表哥表姐们居然趁着大人们赶集时把猪舌头割下煮吃了,大人也没发觉,直到过年表叔在烧洗时才发现少了猪舌头,他还一直以为是卖肉的缺德,事先给割掉了。许多年后,一家人围在火炉旁,表哥才说出了事情的真相,大家哑然失笑。

尽管冬夜寒冷,老实说,孩子们在意的同样不是火炉的温度,而是由炉火演绎出的各种味道。

掰两根小木棒,亦是筷子亦是火钳,挤在火炉旁。一人手中一个老苞谷棒,一边掏灰一边剥苞谷粒扔进通红的炉眼,苞谷粒在煤灰中欢快地蹦跳,“砰砰”地炸响,像白天在村头偷偷燃放的鞭炮声。有时,大人们也会给我们炒苞谷花。村后山上的石洞有一种叫“山沙”的沙子,这种沙选地点、选石头,是一种被湿泥泡软了的地下石,颜色鲜红,质地松软,用锄头也能挖碎。吃过晚饭,一家人围在炉边,父亲把沙子倒在锅里不停地翻转,炒干炒烫,再倒入苞谷粒,锅铲翻飞,苞谷在沙中缓缓鼓胀,时不时有忍不住先炸开的几粒,绕着弧线跳出锅外,惹得我们跟着团团转。不一会儿,锅中不见沙子只见黄白相间的苞谷花,挨挨挤挤,散发着特有的香味。我们的笑声和苞谷花炸裂的声音一样清脆。

每年一开始烧火炉,母亲总要做豆豉。煮熟的黄豆用口袋装好封口,放在背篼里,人少时,挪到炉边。母亲说,这样豆豉发酵得更快。两小坛豆豉匀着吃,能吃一年。忙碌时,舀出两勺放在碗里,加上辣椒面混合,就成了下饭的菜,既节约又省事。

尽管当时粮食薄产,很多人家还是会种一种红壳的谷子,用于年前做饵块粑。这种谷子和老品种糯谷一样高大,深红的谷壳很特别,做出的饵块粑软滑有嚼劲,因为秧苗高,所以非常适合沟边四季蓄水的淤泥田。方圆十里只有两家做饵块粑的作坊,都在几公里外的苗寨,他们既打米又做饵块粑。收割来的谷子先晒干,然后挑到苗寨打成米又挑回家里存放。做饵块粑必须是冬至之后,一到冬至,主人就把打米机改造成了打饵块粑的机器,不再打米,这就是人们要提前打米的原因,但无形中就多了一趟来回挑米的路程。淘、泡、蒸,然后再送入机器,一坨接一坨滚烫的米团从铁管里冒出,饵块粑并未完全成型,主人只管接不管揉,各家得找人帮忙揉搓。打一次饵块粑得等上五六天才轮到,信息不通,人们只好隔一两天就去看一趟,遇到有的人家忙不过来,也不管熟不熟识,都顺手帮忙。小时也曾跟着母亲去过一次,不巧的是轮到我家时已是傍晚,我也学着大人的样子滚滚揉揉,后来睡意难忍,居然趴在米团上睡着了。

用冬至后的井水浸泡饵块,切块炸、切条煮,一直吃到来年的四五月也不会变味。在炉边,我姐弟几个一边烤火一边烤饵块粑,蘸着母亲用豆豉做的辣椒水,那味道至今难忘。

远在几十公里之外的外婆家,深处大山,烧的是柴火。舅舅和表哥们平时挖一些老树桩回来,一到冬天,就把火塘安在堂屋后靠岩壁的小房间里。老树桩独木难燃,无人照管时只冒烟不见火,当地人称“烤树隔兜”。夜晚需要大火时,只要在树桩下的灰堆里扒开一个洞,加些细小的干柴禾,俯身吹几口气,火红的火苗便从浓烟中窜出来,虽然满身烟味,却很暖和。在灰堆里烤红薯、烤糍粑,外酥里嫩,熟而不焦,很好吃。特别是烤糍粑,坚硬的糍粑在灰堆旁慢慢变软,像小气球一样逐渐被撑圆,外壳慢慢焦黄,不时从被撑裂了的口子溢出白嫩而柔软的米丝,冒着热气,溢着香气。老树桩耐烧,十天半月才能燃尽,免去了人们反复引火的烦恼。长年累月的烧烤,那块岩壁接触火焰的部分竟然被烧成了石灰。时过境迁,如今表哥们已喜迁新屋。复垦后的老宅基地上绿树掩映,历尽沧桑的岩壁,显露出黑白相间的皱褶,像一幅镶嵌在山腰的水墨画。

烧柴火的人家,根本无需刻意晒腊肉。用盐把肉腌过后就直接高高地挂在火塘上,火塘边就是灶头,冬天烧树桩,平时烧灶头,一年四季,腊肉从不断火。当地人热情好客,生活紧张的年月,除了过年吃腊肉外,平时要有客人来访才舍得拿来待客,有些人家几坨腊肉一挂就是两三年。小时去拜年只顾满足干瘪的肚子,并未细尝其中的味道。有幸在当地有一个初中时的同学,二十年前刚毕业,应邀去她家。那时虽然生活渐好,但村中的电压不足,人们不得不保持烧柴火的习惯。晚饭时,她父亲特意煮了一块保存了三年的腊肉。灯光下,一片片堆叠在盘中的腊肉,黄澄澄的,未食其味先闻其香。夹一片送入口中,皮脆肉软,满口流油,那种味道过舌不忘。

往事悠悠,一晃又是一个冬天。无论哪里,家家户户光洁的客厅里,清洁的电烤炉温暖着寒冷的冬夜,不见明火,暖流却满屋飘散,直达每个人的心间,奇暖无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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