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末冬初,谷粒归仓。结籽的草渐渐枯黄,能够抚慰耕牛的,就剩稻草了。
秋日的田野一派繁忙。那边刚立起“打斗”清理谷子,这边已忙着扎起了草把。两手牵起几根稻草作绳,俯身往胡乱码放的草堆里凑去,抬手,套起一把,绳缠一圈,交叉、由下往上穿,一手抓牢,另一只手再用力一扯,这样,一个活结就扎起了一把稻草。再顺手像扇开扇面一样把草把牵开、立起,不一会儿工夫,在一片密密麻麻的谷茬上,一把把黄绿相间的稻草,就像是一个个甩着裙袂起舞的小姑娘般美丽动人。人们在不同方向一边搭着话,一边还不忘眼神对视,但手上的动作却如行云流水,没有一丝犹豫。
村庄人家堆起小草垛来,也是信手拈来。抱起几把稻草,随手从一把草中拉出两束,左右牵开,套住其他草把,拧紧、扎捆。如此再捆一把稍小一些的重叠其上,最后拎起单独的一把盖在顶上。这种小草垛,阳光晒得透,雨水落得下,容易干燥,就像是被精心装饰的稻草人。之后人们就可以一心打理秋后的其它农事,对草暂无牵绊。
秋雨来,秋耕至。犁田,点油菜、撒麦子。细心的人总是先把小草垛都移到田埂上再犁田,性急的人却不一样。一到田边,他们套好犁,甩起鞭子,犁铧掀起松软的黑泥。遇到草垛,轻轻扯一扯牛绳,牛似乎也心领神会,停下,悠然地甩着尾巴。人放开犁把,走上前,双手抱住草垛,一个转身,草垛就被轻轻松松地移到了已翻好泥的一边……
秋雨缠绵的日子,小草垛装饰了寂寥的大地。烟云淹没了远山,空旷的田野间,一堆堆小草垛沿着田埂蜿蜒,隐隐约约,如披簑戴笠的老翁。细雨无声,人也无语,像面山禅坐,像临湖垂钓。新翻的泥土中,似乎散漫着种子萌芽的声音。
田里的秋耕罢,村里的草垛起。
不管路途多远,田野旁的所有小草垛都必须回到村庄。有的用人挑,有的用马驮,有的甚至是马驮在前,人挑在后。如果是几家人同时相遇,山路崎岖,担子相接,稻草晃晃悠悠,远望如舞龙般壮观。这种时候,我们总是在悄悄酝酿:以后哪一家的大草垛旁最适合过家家、捉迷藏、玩石子……
各家各户的大草垛,一般都是堆在房前屋后,方便取拿。我们把大草垛叫“羊草堆”。小时,方圆几里内喂羊的人家并不多,本来是喂牛的草,为什么却叫羊草?不得而知,只是大家都习惯把堆草垛称为“堆羊草”。大草垛是耕牛的“粮仓”,堆叠很讲究,一点儿也马虎不得。先在地面把一把把稻草围成大圆圈,所有的草把尖一律向内,由外到里整齐码放,层层堆叠,越堆越高。当堆起一人多高时就要准备封顶,这时,第一圈稻草不能和下面的平齐,要伸长一些,像屋檐般,便可防水。往上逐渐收缩,直到呈金字塔形。如果堆得松松垮垮,雨容易渗入,发霉,就只能当垫牛圈的草。当草垛稍微堆高时,不熟悉的人离开了地面的参照,找不方向,草垛歪歪扭扭不说,风大时容易倒塌。所以有些人家干脆就在树下堆草垛,以树为轴,随意堆叠,收顶时再用稻草编一根绳绑牢,草为树裹衣,树从草中生,又是一种景致。
父亲性急,堆的草垛虽然下至于歪歪斜斜,但表面却凹凸不平,像想剃光头却没剃净的头,很惹眼。不像表伯。他是姑父的二弟,虽然腿有残疾,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但却是村中的巧匠。磨菜刀、修剪刀,光彩照人,锋利无比;扎纸马、做纸轿,形态各异,惟妙惟肖;做木工、凿石磨,棱角分明,严丝合缝;堆起大草垛来,更是高耸、均称,如金色的毡包。村里的大草垛似乎都被他包下了,没有报酬,顶多是晚上邀在一起吃一顿饭。但平时,村里人也总是主动为他家耕田犁地,从未让他的庄稼地误过农时。
每每到堆大草垛的时节,表伯总会主动来帮忙。父亲呢,也没说过多逊让或感谢的话,心有灵犀一般,扛着犁赶着牛犁田去了,犁完了自己的犁表伯家的。母亲和姐姐们从远处把小草垛一堆堆拆开,捆绑,一挑一挑地往回挑,堆在屋旁那小块铺满碎石的空地上。表伯坐在草堆旁,抽完一袋烟就开始拎起草把“画圈”。哥哥在圈外递,表伯在圈内叠,到高处,哥哥往上甩,表伯伏在草堆上接,配合默契。等父亲赶着牛归来时,两堆金灿灿的大草垛已拔地而起,相依相偎。从梯子上下来,表伯顾不上吸烟,拿着两把绑紧的稻草,一边绕着草堆转一边拍打,那些略微突出的稻草全都缩到了里面,整个草垛就像是用竹篾编织的圆形的墙,格外平整。夜间,一条长凳,两碗酒,父亲和表伯吞吐的青烟萦绕着朦胧的煤油灯,不谈草垛,不谈耕地,偶尔聊聊收成,更多的是儿女的成长……
冬阳斜洒,田野里,撒下的种子已绽出嫩芽。一堆堆大草垛也耸立在了村中的房前屋后,如童话里的小木屋,闪动着迷人的光泽。风起处,一阵阵草香扑鼻而来,一种难以言说的温馨也在我们心头荡漾。
休息的间隙,表伯总不忘告诉身边的人:“扯草喂牛时不要只扯一边,要绕着圈顺着扯,这样草堆就不会倒……”但有时太忙,大人们也会让孩子去草垛扯草喂牛,如果绕着圈扯,每扯一把都很费力。已经扯过的地方就比较松弛,轻轻松松就能扯出草把。孩子可没那么多讲究,哪里容易扯哪里,一次就能扯出一个大洞,时间稍长,草垛往一边倾斜,风轻轻一吹,倒了。往往此时,表伯总是不请自来,主人一边递草把一边念叼孩子的不是,表伯却打着呵呵:“孩子嘛,哪有那么大的力气……”主人又客气地说了一堆“让你受累”的话,“倒了又堆就是了,随手的事,何必客气……”表伯的话还是轻描淡写,没有一丝责怪,惹得主人不得不转换话题。
和磨剪刀、扎纸马、凿石磨一样,每每堆完大草垛,表伯总是端详了又端详,他那时轻时重的拍打,仿佛在修饰着一件即将完工的艺术品。尤其是他斜着腿立在梯子上凝视草垛的神情,那种专注,仿佛看的不是草垛,而是整个村落。他瘦削的脸上,总会不轻易间漾起笑意,让我想起村庄忙碌的劳作与守望的温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