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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荣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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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12/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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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猪

年猪,顾名思义,就是为过年而准备的猪。腊下,血豆腐、香肠、腊肉,由年猪衍生的这些腊货,或多,或少,几乎是家家必备。

小时候的村庄,能有一整头猪过年的人家并不多。割草、煮食,一家人轮换着照管,辛辛苦苦一年,喂大了,养肥了,却不得不卖掉换钱。即便如此,大人们也是喜笑颜开,毕竟这笔收入不但足以安排其他年货,而且还略有节余,恰好能填补春耕时的需求。这样的人家,往往都是事先与买家约好,到时返回一二十斤肉,钱从总价中扣除。这样的人家,一年到头难得吃上几顿腊肉,除非是逢年过节,或是有亲戚好友到访才有,平时都舍不得割下半寸。也许是父辈们这种纯朴的待客之道在我的记忆里过于深刻,一直以来,我很少应答“吊起腊肉吃光饭”这样的嬉笑。小孩却不同,总是眼巴巴地等待自家也能杀猪过年,因为猪尿泡是当时难得的“玩具”,谁家杀猪,这猪尿泡自然就属于谁家的小孩。刚把猪放倒,一帮小孩就碍手碍脚地围着转,任凭如何呵斥,走不出两步又折回来了。所以,一剖开猪,帮忙的人不忙别的,第一件事就是赶紧摘下猪尿泡递给主家小孩,其他的小孩也就尾随着欢天喜地地转身离去。在屋檐下,孩子们往猪尿泡里吹些气,用线把口子扎牢,放在磨刀石上不断搓揉,再吹气、再搓揉,反反复复。在他们锲而不舍的揉搓下,软塌塌的猪尿泡越搓越薄,最后被一鼓作气吹胀成了一个透明的大气球。大人们忙忙碌碌,一群孩子却被“大气球”牵引着满院跳,满村跑,炫耀的言语和得意的笑声像过年放鞭炮般响亮。父亲一直习惯喂牛。那一年,他心血来潮一般,在屋旁岩石下,用几根木棒随意搭起了一丫窄窄的破草篷,从集市买来两头小猪扔在里面。父亲的想法是喂大了卖掉再添一只小牛犊。两头小猪虽然整日里拱圈、哼唧,但身形与日俱增,差不多占据了大半个猪圈,父母自是喜笑颜开。谁知刚入冬不久,其中的一头却突然不吃食了,乡下人叫“隔槽”。母亲一脸黯然,父亲却没一丝慌乱,他说:“腌肉的时间也到了,就当作是杀一回年猪吧。”不知是庆幸的言语掩盖了他眼中的失落,还是他本就没有失落,懵懂的我又哪能看得出?心里倒像是揣了一只小鹿般兴奋。吃过午饭,父亲让母亲架柴烧水,自己兴冲冲地出门叫人帮忙去了……或许是第一次拥有了独属于自己的“玩具”,当天的记忆并不是很清晰。唯独挥之不去的,是父亲遇事时的那股爽气和淡然。

留一头完整的猪过年不易,收拾一头猪的工序同样也很繁杂。要先另起炉灶,在屋旁的田坎上挖一个大坑,放上大锅,锅边铺些稻草。那时,谁家有没有杀年猪,只要看一看屋旁的田埂便一目了然。然后再把猪从圈里拖到堂屋放血,在后蹄上划一个小口,用钢筋顺着皮下从不同的方向往前捅。接着在划口插上一根小竹筒,用手握紧,鼓起腮帮子使劲吹气,一旁的人拿起捣衣棒轻轻捶打猪身,两个人轮换着来,两刻来钟后,气窜满猪身,再瘦的猪也变得圆圆鼓鼓的了。水开后,大家七手八脚地把猪抬放到稻草上,让猪身缓缓地滑进锅里,烫好了尾烫身,翻面,最后再烫头。这次序不能乱,不能先烫头,据说是因为一旦让猪口水先混合了开水,猪毛就不好刮。拉出来,几把钝刀同时在圆滚滚的猪身上来回划动,锅里的水渐渐浑浊,被翻来覆去的猪身却越来越白净……

生活渐渐宽裕,腊下,村里村外邀约吃“刨汤”就成了家常便饭。这时候给猪刮毛用“软烫”,就是不再吹气了。直接把放干血的猪横在长桌上,用烧水壶装上开水往猪身上慢慢地淋,边淋边刮,一会儿工夫,猪同样也变得白白净净,省水省力省时。即使是阴雨连绵的天气,天未大亮的村道上也早已喧声震天,热闹得像是在赶集。凡是要宰年猪的人家,都已提前呼朋引伴,左邻右舍、三姑六婆,亲朋好友……屋里屋外堆满了人,像是办酒席。

饭前,要么制作猪活血,要么灌血肠,这似乎成了年猪饭前的“甜点”。灌血肠就是把猪杂剁碎,用边脚油炒香,再混合糯米粉倒进猪血中放好调料搅匀灌进猪小肠。煮时慢火,不能太急,不然容易被撑破。血肠吃起来软糯爽口,老幼都爱吃。活血可不一样,不是任何人都会。首先是不能让新鲜的猪血凝结。做得好的人在接猪血时,只是在盆里多放些盐,接好后随便摇晃几下就搁在一旁,一上午也不会凝固,而初学的人却要用筷子把血不断搅拌,不急不躁,仿佛一早上就为了做这一件事。其次,勺出一盆炖浓了的肉汤放凉,这非常关键,要等到温度降到合适的点,必须掌握得恰到好处,热一分不可,冷一分也不行。但熟悉的人只需用手掌悬在盆上感受一下热气,一试便知。倒入猪血,顺时针搅动,时间不能太长,静置,过一会儿,用一根筷子插入汤盆,不倒,成了,如果倒了,那就只是汤水,一早上的辛苦就白废了。最后,撒上炒香的肉沫和小葱,一人盛一碗,像吃水晶凉粉,爽滑顺口。

人多了,吃的自然就丰盛多了。糖醋排骨,炒瘦肉片、炒猪杂、煎粉肠……自然,水煮肥肉炖萝卜是必须的,就是俗称的“刨汤”。桌面上满满当当,满屋的欢声笑语。饭后,一些人留下来帮忙,揉血豆腐、灌香肠、熬油、腌肉,事无巨细,从不推辞。那时灌香肠全是纯手工。肉切成条,肥瘦搭配要得当,如果肥肉太多吃起来就太腻,全是瘦肉吃起来又太硬,所以不但要把握好比例,抓肉灌装时也要把握好分寸,要使每一截都肥瘦相宜。灌装时,把小肠翻面反套在小竹筒上,底端用线扎牢,一边向竹筒灌肉,一边轻轻柔柔地捏,装满肉的小肠不断往下滑,其间,要用针扎一些小孔,避免胀破肠壁。傍晚,腌肉入缸,鲜油入罐,一串串香肠挂上竹竿……所有的人都卸下疲惫,围在火炉旁,一口菜一口酒,信口海阔天空,暖意融融。夜深散去,第二天继续早起奔赴下一家,像买好了预定的车票般准时。那时席间流行着一句话:“家里的锅都快生锈了。”有时,同一天请吃的有好几家,去一家不去一家总怕辜负了邻里盛情,只好一家老小分开了去。

记忆中最深刻的一次,恰逢腊下,到邻县参加友人的婚礼。到达的第二天,天未亮,便迷迷糊糊地被朋友拖上了车。山路曲折弯转,车忽上忽下,把刚才的睡意全颠到了九霄云外。车终于停下,半山腰上,一栋绿树掩映的房屋前,长桌上的两头猪已被刮得白白净净,还来不及分割。其中的一只却只悬着半片头,当时就很奇怪:我们这边杀年猪都是分割好了肉再准备饭菜,更没有把猪头切一半留一半的事。一问才知,主人宰了两头,一头卖给友人,一头当作年猪。知道我们急着赶路,生怕等不及,所以特意把那一头“年猪”先砍下半个猪头下锅了。坐下不到一盏茶的工夫,我们的面前已摆上了一锅热气腾腾的“刨汤”肉。帮忙的人又从灶头里铲来红彤彤的炭火添进三角架下的火盆,碗筷分发完毕,主人满脸堆笑,热情地逐个倒酒,炖肉的馨香随着炭火的热气一阵阵扑鼻而来,让我难以拒绝。一晃十多年过去了,炭火边那种融融的暖意,仍时不时地在心底氤氲……

宰好的年猪被人们使用得了极致,也研究到了极致。如腌猪肺之前要先充水弃沫,猪肝要隔水蒸熟,大肠过水后还要用盆反盖在地上隔夜去腥……熏、晒,能使腊肉保存更长久。干蔗皮、桔子皮、松柏叶,还有一种常青的杂木树都是熏肉的好材料。慢火烟熏,一串串红白相间的肉渐渐变得金黄。每遇晴日,各家各户的房前,一串串腊肉在阳光中闪动着诱人的光泽,空气中弥漫着烟熏的腊香,人们对年的憧憬,也就在孩子们的喋喋不休中不由自主地铺散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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