晒谷场（组诗）

父亲从瘦小的石包上

编织出一块巴掌大的晒谷场

风从北边扬

草屑像苇絮飞

被谷粒无数遍打磨的高地

就荡漾成了一弯起雾的水塘

在冬天，阳光偶尔也温暖

谷粒从木梯子爬下来

在父亲的手心摊开

把回潮的身子晾到晒谷场去

裹紧暖融融的冬阳

父亲像被秋天灌醉一般

红彤彤的脸，咧着嘴笑

觊觎已久的麻雀

三五成群，不远不近

人一来，它们就假装飞逃

人一走，它们又肆无忌惮

几颗被啄空的谷粒

疼痛得

令父亲挥舞起竹竿，大声惊叫

竹林

春雨绵绵的日子

牛把小路踏成搁浅的泥塘

父亲躬着身子用铲子垂钓

钓出一铲一铲的淤泥

为新生的竹笋取暖

笋子一节一节拔高

长着长着

就长成了屋檐下的篱笆

凛冽的风雨就被松软的牛粪

糊在了门外

长着长着

有的就在冬天开出了花

父亲愤怒地举起斧头

把它们全赶进烟熏火燎的灶膛

无数个春天

父亲一次一次地从竹林下经过

甩动鞭子敲醒沉睡的春泥

我让油菜花带着竹条飞翔

断了线的风筝

在高高的竹节上傻傻地笑

无数个冬天

父亲一次一次地举起了斧头

老烟囱在风雪中炊烟袅袅

他不止一次说，花是竹子的白发

把根留住

春雷自会叫醒地底的萌芽

竹筛子

爷爷的烟斗很小

伤不了竹林的半根筋骨

筛子就成了竹子的宿命

密格的筛碎谷

宽格的筛煤屑

春去秋来

爷爷捧着斑驳的月光

左右摇晃

把自己摇得瘦骨嶙峋

那些日子，时光陈旧

母亲在城头的粮仓

一边缝补手心的茧子

一边摇晃爷爷新编的筛子

她慢慢剥开麦粉中的尘埃

用一堆堆零乱的麻袋

替土地里的庄稼

砌一堵防风的墙

那个夜晚，夜光皎洁

母亲牵起我的小手

我扯着树叶泻下的月光

把熟悉的小路绕向门口

挑逗两只躲在磨盘里的蛐蛐斗鸣

爷爷蹲在院前

轻轻拍打装满灰的筛子

晃着晃着，就安详地

把自己筛倒在了

自己编织的竹格子里

父亲紧握还未燃尽的烟斗

望着竹林，似丢了一座山

老梨树

爷爷的爷爷在牛圈旁的田埂

塞进一棵冬梨苗

我渐渐长高的时候

梨树的枝叶，像天上游走的云

冬来，寒风细雨

沉甸甸的果子才瓜熟蒂落

它们回到土地，为稀松的稻茬

画上一个个深深的牛蹄

梨树渐渐掏空卷曲的年轮

菜苗怪它偷走了露珠

稻子怪它抢走了阳光

爷爷不舍地挥起斧头

为我留下一块剁肉的砧板

许多年后

我把牛圈开垦成了庭院

种花、栽草

也把梨树的枝条嫁接在墙头

丝瓜、佛手瓜

自由地向天空爬行

月明的秋夜，梦中走来

一群胖墩墩的果子

在桂花香里端坐，和我续梦

女儿有时追问，她的梦里

为什么会飞翔着洁白的雪花？

我说，很老很老的老屋旁边

有晒谷场，有竹林……

还有一棵在春天下雪的梨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