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到了滴水成冰的季节,老父亲就是这个时候走的,离开我们已经十八个年头了。记得那天北风呼啸,乌云翻滚,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划破了寒风剌骨且阴霾漫天的清晨,我不自觉打了个寒战。
“谁这么早打电话”夫人问。“是二弟”我答。
电话接通,传来二弟的抽泣声。“喂,喂,说话!”我喊。二弟不答,还是抽泣。不好,爹的支气管炎已转为肺气肿多时,随着天气的不断转寒,病情会不会更重了?
结果远远超出我之所料,二弟沙哑着嗓子,哽噎着吐出四个字,“咱爹走了。”我握着听筒的手瑟瑟发抖 ,号啕大哭,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赶紧收拾一下回家。”夫人提醒。
我这才反应过来,“照顾好咱娘!”我哭喊着。
撂下电话就向领导请假,然后飞车往家赶。
临近家门,就看见大门上插着白幡,门旁放着泼汤(老人去世后次日清晨开始,死者的亲属以及前去吊唁的亲朋好友,排着长长的队伍,一天三时去土地庙上供祭拜,其中必须烧一锅面汤,装进瓦罐里,由两个儿媳妇或侄媳妇抬着,路过古树、桥头、井台、叉路口等处,都要泼上一瓢汤,剩下的泼到土地庙门口,当地管这个叫泼汤)用的瓦罐。顿觉天旋地转,心如刀绞。“爹!” 我仰天长嚎一声,扑通跪倒,边叩头边趴向堂屋。院子里正在搭灵棚的亲友们迅速给我闪开一脚路,门旁的喇叭棚子反应过来,顿时响起悲凉而哀痛的长鸣,堂屋里溢出哭爹叫爷的哀嚎。
堂屋的门框门槛都已摘下,爹静静的躺在正对门的灵床上,身穿绣着大花图案且略显夸张的寿衣,脸上盖着一张薄薄的黄纸。我边嚎边使劲地往地上叩头,妹妹用力把我扶起来。我睁开泪眼,见弟弟和侄子们立在爹的东边,妹妹、弟妹和侄女、外甥女们立在西边,没有看见娘。二弟会意,眼睛瞄向里间。我三步并作两步,进到里间,跪倒在娘的脚下,抱着娘的腿哀嚎,娘摸着我的头,“不哭了,不哭了。”像哄婴儿一样哄着我。夫人给爹叩过头,也满脸挂泪的跟着我进来给娘跪下。
“我想看看爹”边说边起身向外走,伸手欲去揭爹脸上的黄纸。
“别急别急,还有看的时候。”娘急急站起,踉踉跄跄拉住我说:“你爹咽气时候不长,如果还醒过来,就能把纸吹掉,还有救,听说真有人死了之后又还醒过来的。”我们听了娘的话,都瞪着眼盯着爹脸上的黄纸,好像真的会有奇迹发生似的。
次日下午,泼汤的队伍浩浩荡荡直奔土地庙去了,我是长子,不能离开灵堂。娘从里间出来,看到少气无力的灯火,叮嘱道:“香炉的香要常点,老盆的(瓦盆,也叫孝盆,一般在葬礼上由长子顶摔,我们家乡管它叫老盆,)的纸要常续,灯油要常添,要让它们着的旺旺的,一来是给你爹照亮儿,让他奔着光亮走。二来,咱这里老鼠什么的不是多吗,有时候会出来啃食死人的手指耳朵什么的。有灯有火,你们这些孩子又在这里偎着,那些东西就不敢出来豁害你爹。”我赶紧往灯碗里添油。
娘往老盆里续了两张纸,像自言自语,又像对我说:“唉!我和你爹吃苦受累这大半辈子,没享一天福,这日子刚刚要好过,他怎么就走了呢?有点早啊!这两天我睡不着觉,仔细想想也值了,养了你们姊妹六个,个个省心争气,俺不识字吧,可让你们五个都上了学。不足的是,俺俩都不是党员,也不是因为俺落后,当年你爹当民兵队长,俺在姊妹团,也都积极着来。是你爷爷拉后腿,当兵不让走,班儿也不让上,党也没入成。就那样,俺也没敢撂挑子,生产队那会儿,公家的活一点都没少干,还紧紧巴巴的把你们拉扯大了,让你们都走了正路,还为公家培养了大小五个书记,想想啊,真值了。”娘说着,脸上舒展了许多。稍歇,娘又说:“唉!就是亏了你大妹了,为了你们几个,一天学没让她上。”“我们都记着爹娘的好,也记着大妹的好,娘您放心吧。”我说。
娘拉个蒲堆儿坐下,慎重其事地说: “他们都出去了,给你说几个事儿。”我抬起头仔细听着。“唉!你爹辛劳了一辈子,按理说呢,这三天、五七、百日的一个都不能少,件件都该仔仔细细地办,最不济也得画画那道杠儿吧,毕竟乡俗搁那儿放着呢。可你们是公家人呐,年底了都忙,公家的事不敢耽误。再说了,你小弟弟队伍上紧,他当政委的总不能把队伍撂下老请假往家跑吧?”
稍停,娘又说:“我想了想,咱这么办,把这些事归拢归拢,三天五七百日一块过吧。”“行吗?”我问。“行。听说外边也有这么办的。再说了 ,你们这么来来回回在路上跑,娘心里也不是很踏实,你们每次跑在路上,娘的心就吊在半截腰儿里颤得慌,都是你们到家了,这心才能放回肚子里。”我听着,眼泪又不自觉的涌了出来。娘拿小手巾帮我擦,也擦自己,止不住。
“忙乎完了你们都回去,该干什么干什么去,不要管我。”娘接着说。“记得把鞋面上和衣襟上的白布条儿(我老家乡俗:老人去世后,孝子在鞋子的表面和衣襟上要缝一层白布,以示戴孝,直到故去的老人过了周年才能撕掉)都撕了。”“那就戴个黑孝袖吧?”我说。“什么孝都不要戴,咱家的事儿撂在家里,别带到外边儿去慒心人家。”娘说。“听娘的”我点头应着。
我给娘倒了碗热水,娘吹吹热气儿,轻轻嘘溜了一口,又说:“还有一件事儿你别忘了,这头几天晚上你要带上你弟弟他们,扯上麦蘘,在你爹坟前点几堆火,记得用麦蘘啊。你爹忙乎了一辈子,空着手走的,给他送些金条,别让他在路上犯了难为。你们再陪他说说话,省得他闷得慌。要紧的是,火是吓唬野畜的,野畜都怕火。过去北山里有一户人家,新坟子被毛猴子(当地传说中的一种恶兽。据传,此兽嘴长到两耳,獠牙有半尺多长,红综黑毛,凶恶异常。老人们经常用它来吓唬孩子,谁也没见过)还是什么的野畜给扒了,撕扒的毛包儿,可慒心人了。”“知道了”我说。
停了一会,娘又说:还有啊,就是咱本家你那几个叔,平时待你爹不错,老头儿生病的时候,经常过来看望啊问候的,你爹走的这两天他们跑前忙后的,家也不顾了,有的还拖着个生病的身子呢,不容易。把你爹送走后,你带上三个兄弟,上门给他们叩个头,表示谢意。”“过年再去吧,这不马上就快过年了嘛。”我说。娘说:“憨孩子呀,按乡俗你们一身热孝,今年是不能出门拜年的。再说了,拜年和专程去能一样吗?”我点头应“是!”
“唉!娘老了,这颠三倒四的,你听清亮了吗?”“听清亮了,娘。”我把这几件事儿简要地复述了一遍,娘点点头。
娘的话,我桩桩件件落实妥帖。
送走爹的当天晚上,我们弟兄四个,加上叔伯弟兄和侄子等八九个人,扯了两框麦蘘,在爹的坟前和左右两侧各点上一堆火。他们有的吸烟,有的啦呱儿,有的愣神儿,我对着火堆发呆。看见那火先从燃点开始,一根根的像春雨后新发豆芽的根茎般嫩白,争先恐后的挣脱地力的羁绊猛蹿,并向周边蔓延着,然后跟着噼里啪啦的节拍聚拢到一起,使劲向上伸着舌头,舔食漆黑的夜。有一根麦蘘借着火舌的力道,边燃烧边卷曲了又伸展开来,卷曲了再伸展开来,就这样反反复复使自己变得通体金黄 ,飘飘摇摇的飞到天上去了,接着又是一根,又是一根……
火越烧越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