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奶奶九十五岁了。
奶奶灰白的头发,两腮陷了下去,连牙龈都萎缩得挂不住假牙了。可奶奶身板笔直,精神很好。她喜欢倒背着手,在自己的六个儿子家这家门口走走,那家门口看看。要是一天半会儿看不到人,就满村子一边找一边问。虽然叔叔伯伯们都是做爷爷做外公的人了,甚至他们的孙子都是成家立业或者上大学的人了,在奶奶的眼里,他们还是小孩子一般:叔叔伯伯谁要是顶撞了她,她就提着小棍子像抽打小孩子一样使劲抽打教训。叔叔伯伯们跟奶奶说话,总会有惹她不开心的时候。那种被奶奶追着满村子跑用棍子抽打的感觉虽然幸福,但毕竟会惹左邻右舍和儿孙们笑话的,所以大家说话都尽量捡奶奶喜欢听的说。
奶奶经历过的事情就像她头上依旧浓密的白发,像天上的星星,藏着数也数不清的故事。在奶奶记忆的年轮里,刻着岁月变迁,沧海桑田……但记忆中最为深刻的,可能也就是她跟我们说了千百遍的那些故事了。
我们一大家子,有空就会陪着奶奶聊天。没空也会相互轮流着陪她聊聊。奶奶每每回忆起她的妈妈,她就一脸的自豪:“我妈(你们的嘎祖祖)能干很。真的,她不仅长得漂亮,而且超级能干,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能干最美丽的女人。那时我还很年轻很年轻,我家喂养得有一匹又高又大的红马,马脖子上挂了一大串铃铛,我们家这匹红马走起路来头一点一点的,尾巴一甩一甩的,伴着叮叮当当的铃铛声威风得很。我妈妈就靠着这匹马,经常买红糖和粗盐去赶广西赚钱。有一次我和我妈一起去赶广西,路过一个叫做石垭口的地方,我们刚把马垛子从马背上取下来,想要休息一下,就有土匪要抢我们。对方一大群人手里还提得有枪。我妈两手把马垛子一拎就甩在了马背上,另一只手一捞就把我捞在她面前。她一边打着马跑,一边还把头上的帕子解下来把我和她捆在一起。看见土匪快追上来了我妈就使劲拍了一下马屁股,那马就跑得飞快,可是马驮着我们和货物,始终不够快。在一个转弯的地方,我妈一滚就把我和她都扯下了马背。她对着马说马啊马,你快点跑回家。然后就给马屁股上一鞭子,马身上轻了,扬起蹄子很快地跑得影子都没有了。我妈就拉着我我绕过几个刺芭茏,躲在一个长满阎王刺的岩石后。她顺手捡起一根棍子用一根把我们踩过的草快速地拨立起来……刚弄好,那些土匪就赶来了。我想哭,我妈就死死捂住我的嘴巴。那些土匪又侧着耳朵听有没有马铃铛声,什么也没有听到,才骂骂咧咧的回去了。等土匪走远,我才颤颤惊惊地跟在我妈身后摸摸索索地向前走……我家的马真的是他听话了,等我们回到家,马已经在我家的马圈里了……”每次谈到这些事,她总是沉浸在往事中很久很久。我们就说:“奶奶放心,现在这个社会没有土匪了,就算我们深夜走在路上,也有路灯,还有警察巡逻,安全得很。”
奶奶就笑了,眼神中闪着亮光:“是的,是的,现在这个社会真好!没有土匪,甚至晚上睡觉不关门也没事。”说完笑得更开心了。那种从灵魂深处发出来的笑容是会感染人的。我们也跟着笑了。奶奶就说:“我们还年轻的时候,有人跟我们说这个世界的土匪都要被共产党消灭掉。我的心里就想,这个世界那么多土匪,那是能消灭得了的?你还别说,后来来了解放军,还真消灭土匪;成立了人民政府给每家每户分房子分地;日子就好过多了。如果不是有共产党,还在那个土匪成群的年代,我和你爷爷哪有本事把你家叔叔伯伯姑妈嬢嬢的十几个养活养大哦……”
一大家子六七十口人,总有那么一个俏皮的会接嘴:“奶奶,你和嘎祖祖去赶广西,那些土匪估计不是想抢粗盐和红糖;可能是想抢你去做压寨夫人噶;奶奶,如果当初你被土匪抢走了,你会选择嫁给那些土匪不?”奶奶脸一红,骂道:“你个没老没小的,我会嫁给土匪,我嫁给土匪了哪来你们王家这一大窝窝。我,就算死我都不嫁给土匪。”接嘴的人总是闪开奶奶举起的巴掌,说:“嫁给土匪多好,不愁吃不愁穿的,多好!是不是,嫁给我爷爷,爷爷走早了,你看你一个人受罪不?”奶奶就拉下脸:“呸,我呸。我才不稀罕呢?我死都不会嫁给土匪。你再这样说,不怕你过世的爷爷今晚托梦给你啊!”
“奶奶,你再次给我们讲讲你和爷爷的故事好吗?”
“就说嘛!嫁给土匪有什么好的。你爷爷是我还小的时候父母就给我们订的亲,我第一次见你爷爷时,他是和你老祖祖出门办事回来路过我家门口。你们嘎祖祖让我躲在屋子里,不给我出来。我就透过门缝缝望外瞄。我看见你爷爷穿着一件青单布长衣裳,白毛边的鞋子,头发梳得油光水亮的。高高大大的个子,他眼睛里面仿佛装满了笑……你爷爷个子大,转身的时候我就看到一个背影,我就使劲趴在门上,瞪大眼睛往外瞧。那门是往外开的,我太用力了,结果没注意门就一下子打开我就扑了出去,差点一下子扑进了你爷爷的怀里,幸亏你爷爷拉了一把我才没有摔倒……奶奶说道这里忍不住笑了:“为这事我被你嘎祖祖狠狠收拾了一顿。哪像你们现在这些,还没有结婚就一天到晚成双成对的……”我们看着奶奶沉浸在往事中时那满脸的幸福样子都忍不住笑起来,这时候的奶奶仿佛回到了当年第一次看到爷爷的样子。奶奶用眼睛扫视我们一圈后,脸上的笑容就渐渐黯淡下去,一脸鄙视地说:“你们说,这么一大家子,就没有一个本事赶得上你爷爷的。你爷爷吹拉弹唱,缝缝补补,劁(猪)补(锅)打(铁)篾匠、木匠、石匠无所不会。我以前穿的衣服全是你爷爷给我做的;衣服破了是你爷爷帮我补的。我们以前住的房子是你爷爷一块石头一块石头的从山上撬出来修的。用来装谷子的屯萝是你爷爷自己用竹子编的,甚至连吃的饭菜,都是你爷爷做的……你们家叔伯姑妈嬢嬢们,一个二个赶你爷爷十万分之一都赶不上。若论长相,你幺叔到是有几分神似。”
我幺叔那是他们那一代中十里八乡出了名的帅哥。幺叔出名的原因不只是人长得帅,还有就是篮球打得好。为人处世也非常好。可是在奶奶眼里,她的六个儿子没有一个能赶得上爷爷。爷爷在1981年秋天因意外离世,成了奶奶心里的疤,除了爷爷的离世,她留给奶奶的全是美好回忆。我们如若不把话题岔开,她估计又要沉浸在爷爷离世的那一段记忆里伤感。
“奶奶,说说爷爷是如何对你好的呗!”有人赶紧把话题岔开。
“你们的爷爷最大的好是对我好,60年代初大饿饭,饿死了很多人。家家都揭不开锅,你爷爷去摘野毛豆丢在火里烧熟了藏起来,把你叔叔伯伯们关在屋外,把我拉进屋子里给我一个人吃,我问他吃过没有,他说他吃过了。其实他一粒都舍不得吃,也舍不得给你叔叔伯伯吃,先仅我吃。我把毛豆揣起来说过一会儿吃他都不行,要守着我吃下去了才放心。家里没有吃的他就去打猎,松鼠肉,夜猫肉,竹鼬肉、斑鸠肉……一有空就扛着猎枪出去了,不管是天上飞的水里游的,只要能吃的都弄来吃。靠着他的聪明能干,你叔叔伯伯他们才活了下来。不过话说回来,那些日子虽然艰难,但是我们一家子总算扛了过来,一家子整整齐齐的在一起了,你爷爷出门帮别人家事情,回家总会给我带礼物。别人给他的不管是水果糖还是瓜子、米花,他带回家来总是避着你的叔叔伯伯们这些小的偷偷给我,我想省下来给你叔叔伯伯们,他就说娃娃些还小,吃的日子还在后头。好的布料他也留给我做衣服,说娃儿们穿的日子在后头……你爷爷对我好得很,无论吃的穿的,还是其他事情。他从来不会让我受半分的气……”奶奶说着笑着,眼睛里全是幸福。这些事我听我妈妈说过。说奶奶年轻的时候,外面一件蓝迪卡的衣服,里面就是一件白衣服,把白袖子白衣领从里面理出来,白晃晃的露在外面,看上去非常讲究。这是她们那个年代最时髦的打扮。
“奶奶,看你说的。虽然叔叔伯伯们不会爷爷会的手艺,可是大家也没有让你饿着啊!”奶奶就笑了,笑着笑着眼泪都出来了。“是啊!每家都好吃好喝的伺候着,还住漂亮的楼房……你还别说,现在的生活可真是幸福,餐餐有肉,大米白面的管饱管够。吃的每天还变换花样,虽然你叔叔伯伯做菜做饭的手艺赶不上你爷爷,可是也算是用心了。这在以前是想都不敢想的;以前一年到头连菜油都吃不上的人家多很。我这是可怜你们的爷爷,都没有得享福就走了。”
奶奶又沉浸在对爷爷的想念之中:“我还记得我和你爷爷结婚不久,那会儿刚解放不久,社会还很乱,有人想去抢我们家,你爷爷手握一个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手榴弹,一手拿着手榴弹,一手拉着手榴弹盖子,硬生生的把十几个人给吓走了。你们的爷爷不仅会很多手艺,还很勇敢呢!我这辈子不仅得你嘎祖祖保护,还得你们爷爷保护。”马上有嘴快的人接了话:“现在我们全家三十多口人保护你还要啷个?去前年把脚给摔骨折了,不吃不喝好几天,我们一家老小不是硬生生的把你从阎王爷手里抢回来了么?”奶奶又笑了,说:“现在这社会就是好,医疗水平也好,如果是以前,就只有等死了。这两年闹的叫做新什么的肺炎,听说隔老远都会传染……这要是在以前,估计人都要死起垛垛,堆起摞摞。共产党真厉害,人民政府真厉害,还给所有的老老小小那么多人打疫苗,你的叔叔伯伯他们都去打了,我是一点都不用担心他们了。你说这么好的社会,你爷爷也能见着该多好……”
“奶奶,那你要多吃饭;一天多走走;你要保证自己有健康的身体。这个社会在将来只会变得更好,共产党领导下的社会主义社会还有更多的精彩;等疫情散了,我们赚多多的钱,带你去坐高铁,坐飞机……”
奶奶笑了,满脸的皱纹乐开了花。连那萎缩得挂不住假牙的牙龈都露出来了。开心地说:“是的,是的,共产党那么好!社会主义那么好!我肯定还想多活几年,想看看我的重孙们结婚生子呢……”奶奶一边说,一边兴奋地说着,一边用手拍打着自己的膝盖,奶奶的眼里,闪着熠熠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