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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永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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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03/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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横卧在我童年的牛

我的整个童年,都是和牛相依相伴的。我常常牵着牛,田边地角,哪里的草嫩就到哪里。哪里的草肥想方设法也要把它弄来给我的牛好好“享受”。我家养的牛总是膘肥体壮。有那么一头牛,它一直横卧在我童年的记忆里。

那年,我家养了一头小黄牛,两年后,这头小黄牛生下了一头小牛犊,它身体的毛色红亮红亮的,头上的毛却是乌黑乌黑的,一对大眼睛亮闪闪地看着这个世界;它的脑门上毛色自然地起了一个漩涡,看上去即神气又懵懂,非常可爱。父亲也很喜欢这头小牛,为了它有足够的的奶水喝,父亲把米汤和谷糠以及玉米面搅拌在一起,给母牛吃,每每这时,它也好奇地挤在槽边,伸出舌头舔舔槽里的食物,我们伸出手想要去摸它,它就伸出舌头来舔舔我的手,弄得我们的手心痒痒的,湿湿的,温温的。我嘻嘻哈哈地笑着伸手去摸它总是湿润润的鼻子,它就一副很享受的样子,鼻子喷出温暖的气息,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里也仿佛满是温柔的笑意,不时用头来蹭蹭我的手,或者走向前想要舔我的脸。原本以为这头小牛会一直这么幸福地长大,可是有一天,不幸的事情发生了。

那天早上,父亲把牛赶到了山上,在下午的时候,母牛因为贪一簇长在悬崖边上的草,失足跌下了山崖,在山崖下挣扎了几下,就死了。那头死了的母牛双眼还是睁着的,它的眼角还有泪,它一定非常不舍它的儿子。那头小牛也绕到了母牛的身边,一边流着泪一边“哞哞哞”地叫着,声音非常凄惨悲切,回荡在傍晚十分幽静的山谷,让听到那叫声的人都非常难过。它用舌头去舔老牛的头,用头去拱母牛的身体,仿佛在喊:“妈妈,你起来呀!妈妈,你起来,我们回家,好不好!”叔叔们带来了尖刀,要把母牛开膛破肚后卖肉,尽量减少给家庭带来的损失。父亲让我把小牛赶回家可是我怎么赶都赶不走它。父亲生气地说:“让你赶头牛你都赶不走,你多大的出息!”我很委屈,不得不用绳子打了套子,把这头小牛强行拉离了现场。可是它一路都挣扎着,很不情愿离开的样子,都快要下到山脚的时候,我也累得满头大汗。我想,它应该会像从前一样很温顺地朝着家的方向走,可是我刚刚一松手,它就调转了头一溜小跑,还亏我身手比较敏捷,追了几丈远还是把它抓住了,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它拽回家。可是它仍然“哞哞哞”一声接一声地呼唤着,眼角也一直有泪。接下来的三天,母亲很伤感,就把家里最好的玉米面用米汤搅拌,给小牛吃,可是它只是闻了闻,它仍然哞哞哞地叫,不分白天黑夜吵得人心烦。最关键的是它瘦下去了,两边肚子深深地陷了下去,毛也半竖起来,无神的双眼显得烦躁,妈妈把玉米面用盆抬了放在它旁边,它也只是看一眼就把头扭向半边。妈妈说:“这牛通人性,它是失去了妈妈太伤心了!”在第四天的下午,它才喝了一点点米汤。

过了好些天,妈妈才决定打开牛圈门放它出来。我才打开门,它就一溜小跑,我赶紧追着它跑。它像一个顽皮的孩子,一边跑一边甩着脑袋扬起后腿撒着欢。我跟在它身后跟着跑,累得气喘吁吁。突然,它像猛然想起什么似的停下来好几秒钟,然后径直穿过田野,踏上了通往那座悬崖的路。我跟在它身后,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胸腔仿佛着了火。最后它在母牛摔死的地方停了下来,“哞哞哞”地叫着,那声音悲伤极了,那痛苦的眼神像是在哀悼它的母亲。

随着时间一天天流逝,这头失去母爱的小黄牛在我们全家的细心照料下,长成了一头健壮漂亮的大黄牛。它的两只角像又粗又大的笋子,它的肩又高又厚,眼神里透出坚毅和悠闲,身体壮得像堵墙,腿像四根柱子。长长的尾巴总是左一下右下一悠闲地摆动着,走起路来屁股上的肉颤颤悠悠的。

门前弯弯的路像是一条线,把我们的村子,碧绿的田野和青青的山连在了一起。清早,我背着背篓,赶着牛从家里出发。风温柔地拂过屋顶,拂过田野消失在山的那一边,仿佛是一个调皮的孩子,嘻嘻哈哈地跑向远方。村子南面的那片山坡,青草长了一茬又一茬。我随身背着背篓带着镰刀,在牛儿低头吃草的时候,我就弓着腰到处割青草。山坡和村子之间是一大片的水稻田,只要我偶尔抬头,就能看到村子里的袅袅炊烟。我就会微笑着盘算还有多长时间可以回家吃午饭。

割好一背篓青草,阳光像一把把利剑射得人眼睛发疼。我就把牛赶在阴凉的地方,背着青草回家吃午饭。傍晚,我把牛赶回圈里,然后就开始给牛喝水、喂青草。我有时心里难受,就委屈巴巴地对着牛儿说,它总是静静地听着,时不时伸出舌头来舔舔我的脸,舔舔我的手,像是在安慰我一般。我每天起早贪黑,不是手捧书本就是在放牛割草。我们村子多是水田,每年三四月,是全村人最忙的时候,也是黄牛最累的时候。家里的水田和山坡上的地全靠家里的这头黄牛犁和耙。一个农忙下来,大黄牛养了一个冬天的膘就都消失不见了,毛也不再油光水亮。犁地时,肩担深深地陷进大黄牛的肩。耙地时,父亲光着脚踩在犁耙上,大黄牛在前面拉着,犁耙过处一块块又硬又粗的泥变得松散柔软像是妇女们刚梳过的头。一头牛,一个人,一张犁耙,一片地,更像是一首寓意深刻的诗。

父亲和牛配合相当默契。脚下的田地不管是长方形的、还是四方块的,不管是三角形的还是多边形的,犄角旮旯都被他们梳理得井井有条。耕完回家,父亲心疼牛,自己扛着重重的犁耙。偶尔,大黄牛低头吃草喝水,父亲也不催促,只是望着牛瘦下去的身形默默不语。人累了,会发牢骚发脾气,牛不会发牢骚,可也是有脾气的。特别是犁了好几天的田地,再赶它下田下地的时候,大黄牛就像赌气似的偏不听指挥,就在边上转悠,要么下田拉起犁耙就飞奔。父亲虽然身强力壮,但在后面也累得气喘吁吁,只能把鞭子扬起来,但又不忍心打。他只好再用力踩,耙齿深深钉进泥土里,大黄牛吃力地转过头来,哞哞地叫几声,就乖了下来。这一人一牛才渐渐变得和谐起来,那一片土地,飘荡着牛的喘气声和泥土碎裂开来的沙沙声。农忙季节,我家的牛总是能享受特殊的待遇,玉米面,谷糠,米汤,像犒劳功臣是的,都给了它。每次我把这些倒进槽里摸摸它的头,它就舔舔我的手,不紧不慢很优雅地吃了起来。

这头大黄牛和我,就像是亲密的朋友。我总觉得它能听得懂我的话。每天赶它出门,我说往哪座山它就往那座山走。有一次在山上放牛,邻村的孩子欺负我,骂我,愤怒的我从与他们对骂到动手撕打,我以一敌十,明显的处于下风,这边我和邻村的孩子撕打在一起,那边我家的大黄牛也和邻村的牛打了起来,弄得尘土飞扬。我们所有的人都惊呆了,停下了撕打,愣愣地看着牛与牛之间的战争,只见大黄牛瞪着两眼,眼神相当的凶狠,尾巴紧紧地夹在屁股上。两只角死死地顶着对方。四蹄陷入尘土里,身体前倾,凶猛极了。这人和人对殴也就算了,怎么牛和牛也打了起来?我们都懵了……我敢保证,我家的牛绝对使出百分百的力气,因为邻村的那头牛个子比它高出一拳,看上去年纪也要大两三岁。对方的那头牛也许是扛不住它的力气了,往后连退几步,突然撒腿就跑,那头大黄牛也许用力过猛,一下子停不下来,“嗖”的一下撞在了岩石上,左边的角撞在岩石上,顿时断了,血马上从断了的伤口里喷涌而出。我哇的一下哭了起来,赶紧扑上去,捂住它受伤的角,可是我的手根本阻挡不了它喷涌而出的血,我赶紧一手捂住它的伤口,一手在地上胡乱地扯了几把蒿芝,胡乱地在我胸膛上揉几下,然后按在它的伤口上,可是那血还是在不停地冒、冒、冒,我心痛得直哭泣。我哭得非常的伤心,我那不是哭,而是在一声声地嚎,它眼神温柔,眼角有泪,它用头轻轻地蹭我的身体,用舌头舔我的手,仿佛在安慰我不要哭泣,那是我懂事以来第一次品尝到了伤心的滋味。我宁愿受伤的是我,而不是它——终日和我形影不离的大黄牛。

我急得不知所以半天才想起蒿芝可以止血。我把几大把蒿芝弄碎了敷在它的伤口上,再把我的外衣脱下来,紧紧地裹在大黄牛受伤的角上。邻村的那群孩子见出了大问题,一个个急急忙忙赶上自己家的牛,开溜了。夕阳下,偌大的山腰上,就剩下拼命嚎哭的我和我的大黄牛。我孤独无助的声音在群山之间引起阵阵回音……

后来的后来,断了角的大黄牛被父亲低价卖了,买牛的人拉它走的时候,它的眼角流着泪,它的身体往后倾,屁股往后坐,鼻子都被绳子扯出了血,屁股上也被买牛人抽了一鞭又一鞭,可它就是不肯往前迈一步。父亲让我送一程,谁让我做不了主,把它一直养在身边呢……我流着泪接过买牛人手里的绳子,大黄牛就乖乖地跟我走……

这几年,种地都用上了机器,但是那头大黄牛,却永远地停留在我的记忆里,在往后的岁月里,让我懂得了重情重义,让我明白了知恩图报,让我懂得了任劳任怨……放眼世间,有那么一些人,还赶不上我童年时期喂养过的这头大黄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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