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总说我是鱼变的。我总觉得母亲说的话好像有点道理。谁叫我从小就喜欢玩水啊!
母亲说在我一岁多时,一到夏天,干完农活的她就把我像物件那样拎着在池塘里洗。每每这时候,我笑得见齿不见眼,那咔哒咔哒的笑声传去很远很远。母亲说逗得我如此开心的不是她,而是那清澈的水。或许正是母亲给我沐浴的方式太特别,稍大一点,我的行动能力变强了,就变得更喜欢玩水了。有一次母亲忙干活,把我放在地坎上。等母亲干了半天活扭头看我时,看不到我半点踪影。母亲吓着了,赶紧转身去找,发现我在不远处一个水洼里,泥泞糊弄了我一身,浑身上下只剩眼珠子在转。母亲看见我那熊样哭笑不得,可我玩得可欢了,用手使劲地拍打着浑黄的水,溅起的水花逗得我笑出了声。母亲见我玩得开心,也就随我了。母亲干了一上午的活,我在那个水洼里玩了一上午,硬生生地把水洼里的水都玩没了,只剩一地的稀泥。那天,母亲的箢篼里一头挑着柴草,一头挑着满头满脸都是泥的我回家,路上的父老乡亲看见只剩下眼珠子转动的我,没有不笑的。那天母亲把我放到池塘里洗,一池的水全混了。
五六岁的时候,我学会了放牛。每次放牛,我都单独选择草木丰茂的地方。每到夏天,我最喜欢的是下雨。⾬点打在上,溅起了⽆数朵洁⽩的⽔花,在地面渐渐形成一个个水洼,山间的坑地形成了齐腰深的池塘。不等雨停,我就把衣服裤子扒拉个精光,把衣服藏在山间的岩缝里,赤条条地跳到水里,用手掌击打水面,形成很高很高的浪,最初的时候我用手撑着地,把头露出水面,双脚交换踢水,假装自己很会游泳的样子。就算是三两下那水变得浑浊不堪,也影响不了我的兴致,在水里双脚并拢学兔子蹦蹦跳,学小青蛙游,我还发现只把脑袋留在水外面,在水里跑起来感觉像电影里武林高手腾轻功一样……雨唱着歌,淅淅沥沥而来,雨中的山峰神秘,妖娆。雨丝飘洒在刺梨的花蕊上,飘洒在开始绿得闪亮的树叶上,飘洒在我藏着衣服的岩石间,飘洒在我已经湿漉漉的头发上像一曲无字的歌谣,神奇地从四面八方飘然而起,逐渐清晰起来,花草树木一起在雨中吟唱……淅淅沥沥,淅淅沥沥的声音渐渐汇在一起形成小溪——变成了叮叮咚咚的脆响。雨声里,山中的每一块岩石,每一片树叶,每一丛绿草,都变成了奇妙无比的琴键。飘飘洒洒的雨丝是无数轻捷柔软的手指,弹奏出一首又一首优雅的小曲,每一个音符都带着幻想的色彩,改变了每一座山的颜色,雨停了,一座座山峰就是一颗颗绿宝石,绿得发亮,绿得耀眼。就连黑色的岩石都变得滋润起来,雨,仿佛也赋予了它生命,赋予了它活力。雨水汇集在一起变成小溪,像极了顽皮的孩子,弹着琴一路奔跑着流下山去;凝聚在树叶上的雨珠滴落在小水洼中,发出异常悦耳的音律;飞上枝头一边欢唱一边梳理羽毛的鸟儿,还有架在山梁不远处的彩虹,赤、橙、黄、绿、青、蓝、紫,颜色格外艳丽……我还会用手捧起已经变出了后腿,但还拖着尾巴的蝌蚪,让它在我的手心游动,弄得我的手心痒痒的……这时的我觉得自己就是一条幸福的鱼儿。泡在水中的我,不仅享受着水带给我的清凉冰爽,还感受着在雨雾中流动的生命力,这种美妙的感受流进我的眼睛,流进我的心胸,流淌进我记忆的河流……开始的时候都是在浅⽔⾥瞎扑腾,慢慢地也就能狗刨,踩⽔,仰泳了。还记得又一次,雨后的凼子形成了一大片洼地,我随着一两个⼤些的孩⼦往⾥⾛,⾛着⾛着踩到了⼀个⽔坑⾥,呛了⼏⼝⽔,或许我真是鱼变的,求⽣的本能让我使劲地蹬了几下腿,手扒拉了几下,⾃⼰竟然浮出了⽔⾯。就这样,我竟然无师自通学会了游泳。渐渐地不再喜欢浅浅的水洼了。
我最喜欢村口的池塘,池塘东西长有六七⼗⽶,南北宽也有二三⼗⽶,那时候⾬⽔好像特别多,在我印象中池塘从来没有⼲涸过。下过大雨里面的水就变得暗黄浑浊,青蛙就会吓得在水草下⾯躲起来。一两天后就清澈见底,⾥⾯长满了⽔草和青苔,青蛙就会在⽔草上跳跃着,争鸣着,青蜓在池塘上空飞舞着,时而停留的水草的叶尖上,时而歇息在岸边的石块上。池塘的四周是绿油油的稻田,田埂上开着蓝色或紫色的小雏菊。池塘的水刚好没过我们小孩子的胸口,到达大人腰的下边一点。一群群小鱼在水里游来游去,男⼈们⼲完农活都会在这⾥洗洗脸,呛呛脚。⼥⼈好像在这⾥永远有洗不完的⾐服,说不完的家长⾥短。我最喜欢在这里游泳,像条小泥鳅一样光溜溜的我根本不知道什么叫害羞,一会儿像小青蛙一样从这头游到那一头,一会儿仰浮在水面上,把脸和小肚皮都露在水面上一动不动。很多时候,我的这个动作吓坏了路过的大人;有时候太阳还没有爬起来我就在池塘里泡着了,我一会儿扎猛子,一猛子从这里下水,从那里把头露出来;用水一抹眼和鼻子,朝着其他的小朋友微笑;一会儿像鸭子一样用脚掌踩水,整个人看起来就像站在水里一样。吃过午饭碗一扔,又往池塘跑去,泡在水里,看阳光如同朵朵金花在漾起的波纹上跳跃。吃过晚饭,不等母亲洗完碗,我又溜出家门,泡在池塘里,看池水揉碎漫天的晚霞……母亲不会游泳,她害怕我出意外,好几次提着棍子赶到池塘边,看着水里的我气得直跺脚却又无可奈何。只能叹口气说:“我怎么生了这么个女儿,你是鱼变的,投错了胎吧!一天到晚泡在水塘里,哪里像个女孩儿家?”她气得跳脚,用棍子抽我,可是身上的伤还没有好,人又下水去泡着了,如此折腾几次,她也就不再管了。
村口的水塘,成了我们的乐园,从夏初到秋末,绝大多数时间我和我的几个小伙伴都是泡在水里的。有时爬上岸,脚上、背上爬着蚂蟥,我们用手一扯,血就流了出来,我们也毫不在意,把蚂蟥扔去老远,继续跳进水里玩起来。脸上,鼻尖,后颈窝,背上,手臂上,被晒得脱了一层又一层的皮。也毫不在乎……有时我们在水里泡累了,就跑到池塘边上的烂田里,给浑身上下敷上一层稀泥,然后趴在岸边的石板上晒太阳,感觉身上的泥有点干了,就一个箭步跳到池塘里,击起巨大的水花,有时跳的姿势不对,水把肚皮都拍得生疼,但这些,怎么影响得了我们玩的兴致呢!从池塘边路过的人们,总是感叹道:“这些娃娃儿,一天到晚就泡在水里也不觉得累,是鱼变吗?”
我渐渐长大,开始上学了。从家到学校,有很多深沟,有很多池塘,错杂纵横在上学的路上,一到夏天就会沟满壑平的。⼤⼈们就会特别警觉,紧紧看护着⾃⼰的娃。母亲就一遍遍在我耳边讲:“那里那里淹死过人,淹死的都是会游泳的人,这些人会在涨水季节找替身,如果这时候有人下水,这些鬼就会用他们的头发缠住游泳者的脚,把他拖到水底淹死,然后让这被淹死的人替他做水鬼,自己去投胎往生。”最初我听得毛骨悚然,问母亲:“水鬼的头发什么样子呢?”母亲把我带到村子里最深的杨柳井旁,指着水底绿绿的青苔说:“看,那就是水鬼的头发变的,你老祖跟我说过,水鬼长着绿绿的头发上,眉毛也是绿的,火红火红的眼睛,鼻子像烟囱,嘴巴像岩洞,牙齿比狗的还长还尖,手像爪子,指甲就像家里菜刀那么长,比猫的爪子还尖利,水鬼还会各种变化,早上和晚上他喜欢变成薄薄的雾笼罩着水塘,这是水鬼在巡查自己的地盘。他最喜欢抓偷偷下水游泳的小娃娃啦!”我问母亲:“老祖怎么知道的?”母亲皱着眉头,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然后在我耳边神秘地说:“你老祖的老祖告诉她的。”
母亲的话把我吓得不轻,从此之后上学放学,我都远远地绕过杨柳井。有两次大清早上学,我大着胆子朝杨柳井看去,发现杨柳井果真笼罩在一层薄雾之中,我吓坏了赶紧跑离那口井远远的。打那以后,我看都不敢朝那边多看一眼。但是这种恐惧也仅限于杨柳井。母亲的话怎么可能抹灭我那颗蠢蠢欲动的⼼?怎么可能动摇得了我对水的喜欢呢?只要看见深可见底的水,我还是会脱下衣服毫不犹豫地跳下去,像鱼儿一样自由自在的游来游去。回家的时候,母亲看到我的头发湿漉漉的,就知道我又坏了她的规矩,然后又是“一个姑娘家没点姑娘家的样子,你是鱼变的吗?家里小了洗不了你吗?”每次母亲总要骂骂咧咧唠唠叨叨的半天。后来我变聪明了,每次下水都把头发高高挽起,不扎猛子不潜水,尽量不弄湿头发,我那过腰的长发,又厚又密,弄湿了一时半会根本干不了。可母亲也⼀点也不含糊,⾛到我身边,⽤指甲在我的⽪肤上轻轻⼀刮,游过泳的我⾝上就会有⽩⽩的印⼦,这是检验我偷偷游泳最管⽤的法宝。然后又是一顿紧箍咒:“你是鱼变的吗?姑娘家家的没点样子,一天到晚水里泡着,就不担心长大了嫁不出去吗?我怎么就生出你这样的野姑娘……”又是一顿没完没了。母亲说的水鬼的故事也吓不了我了,因为上学后我渐渐知道,青苔就是青苔,池塘笼罩烟雾是自然现象。但是在母亲的唠叨下,我渐渐知道了女孩子的身子是不能给人看的,我懂得了害羞;我不会在路边人来人往的池塘里游来游去。即使实在顶不住诱惑,也只会穿着全套的衣服到远离人群的池塘去,后来渐渐地即使是在白天穿着衣服也不下水了,因为母亲对我说,总穿湿衣服,将来会得风湿病的。
每到夏天的夜晚,吃完晚饭收拾停当,我就和小伙伴们三五成群的结伴来到田野中间那个圆月般的池塘边,趁着夜⾊,脱光了⾐服,享受天然之浴,我们歪着头⽤⼿指梳理着⾃⼰长长的头发,把健壮丰满的⾝⼦露在⽔⾯,⽉光洒在⾝上,洒在田野里,⾍⼦唧唧的,和青蛙一阵阵地应和着,鼻尖满是禾苗的清香,静下心仿佛还能听到禾苗拔节的声响……月光下的一切有⼀种朦胧的美丽。我们在月光笼罩下的池塘里像鱼儿一样快乐地游来游去,直到夜深了才恋恋不舍地回去,携着一身的清凉进入甜蜜的梦乡。
随着生活水平的提高,现在家家户户安装上了热水器,到池塘里游泳的人越来越少了。那个装满我童年记忆的小池塘,村里的人们在里面栽种了睡莲,用水泥修了阶梯,人们在午后成群结队的在坎上歇凉话家常。池塘里面已经很少看到小孩子游泳了。年逾四十的我每次回村,还会偷偷地带上泳衣,朝着那个叫做龙潭的池塘奔去……那里的水清澈透亮,冰冰凉凉的,游泳非常舒服,还时常有大人小孩去游泳。母亲只要一看见我手里的泳衣,就会说:“你不多叫几个伙伴一起嘛,欺山不欺水,别总以为以为你是鱼变的。”
或许,在乡村的池塘,我相信我就是鱼变的。那份自由自在潇洒惬意,所有烦恼都被溶解在水中的超然忘我,真的让我一生的留恋。
谁叫我是鱼变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