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我的奶奶

都说好女人旺三代，这话挺对的。

那年，电闪雷鸣，天空像是一口倒扣的锅，乌云滚滚，闪电像一条条痛苦挣扎的银蛇，撕扯着，雷声吼叫着……我们的爷爷，在电闪雷鸣中离开了人世，撇下奶奶和他们的九个子女，一个家在雷声中闪电里失去了顶梁柱。老宅旁的狮子山、灯盏坡上，那些爷爷经常割草打柴的山上，雨水汇成小溪，如同亲人们悲伤的泪水，哗啦啦地流着。我们一家人，老老小小，跪在污浊的泥地上，任由雨水淋湿衣服，泪水迷蒙眼睛，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响彻半空，也没能唤醒脸色苍白双目紧闭的爷爷。那时还有四个叔叔、两个姑姑没有成婚，头上还有年迈体弱的老祖母。奶奶，是您用您瘦弱的脊梁，撑起了一个家……

奶奶，您是一个坚强的奶奶。在那个物质条件极度艰苦的年代，虽然穷，但是全家人非常的团结。庄稼从种到收，奶奶，是您带着叔伯姑姑们，不分白天黑夜的劳碌着，但也仅仅能填饱肚子。记忆里最深刻的事，那时候没有抽水机，奶奶，您带着儿孙们在岔河攉水（中间是一只桶，两边用绳子拴着，两人同时配合默契地弯腰低头，桶装满水后提起来倒在坎上的小沟里，由此循环往复）。水顺着那条长满草的小沟沟，流到六七百米外的水田里。为了能够保住田里的秧苗，我们全家连吃饭喝水都在田埂上，累了就在田埂上躺一会。一天下来，全家人腰酸背疼的，水田里也不过只有薄薄的一层水。当年为了逃避匪患，爷爷把房子建在高田坡的半山腰上，这就给收庄稼带来了难度，奶奶带着儿女们，用床单、用衣服包着谷子努力做到颗粒归仓，挑回半山腰的家去脱粒，为了不让粮食烂在田里，要在晴朗的日子抢收，大伯、爸爸带着妻儿一起来来回回地奔走在家和承包的田地间。年纪小的用背篼背，成年人用扁担挑……要把大家庭的庄稼种了、收了，才种、收小家庭的。奶奶，您常常对您的儿孙们念叨：“人勤地不懒。勤快勤快，有饭有菜，懒惰懒惰，肚儿挨饿。”因为全家够努力，在那个很多人家揭不开锅的时代，我们一大家子最起码能混个温饱。可是屋漏偏遭连夜雨，就在爷爷离世后的第二年，在一个阴雨连绵的日子里，缠绵病榻很久的老祖母因为白发人送黑发人，也积郁成疾，永远离开了人世。奶奶，是您拼尽所有，按照习俗礼制，安葬了老祖母……

奶奶，您是一个对子孙教育有方的奶奶。爷爷过世时，幺叔才十岁，但做叔伯姑妈们的，极力守护着弟弟妹妹的成长。再艰难，也难不住团结奋进的一家人，在那个物质贫困的年代，奶奶，是您带着大大小小一大家子，一步一步熬过了那些艰辛，把叔叔姑姑们全部拉扯长大，谈何容易。虽然爷爷过世早，但幺叔们并不缺爱，因为在奶奶您的教育下，一大家子兄友弟恭，姐妹和睦，温良恭谦。父亲对幺叔的爱胜过我们这些做儿女的。直到幺叔结婚生子，爸爸对堂弟永雷、永尧的爱，好到让不懂事的我们嫉妒，那时候父亲赶马车帮人拉货，常常把永雷和永尧带在身边，我们三姐弟成长的过程中，父亲是从不轻易把我们带在身边的。这让不懂事的我们格外的嫉妒，格外的委屈……父亲对幺叔的爱一直延伸到现在，我们家和幺叔家和幺叔家一墙之隔，我们家有什么好吃的，年过七十白发苍苍的父亲都要站在院墙边喊幺叔过来一起吃，有时我们回家想做好吃的，如果幺叔不在家，爸爸就推说等你幺叔在家时再弄吃吧，幺叔厨艺精湛，做什么都好吃。他要做什么特别的菜式，会提前半天告诉父亲到家里去吃饭，这种兄友弟恭、姐妹和睦的团结氛围，奶奶，这一切都是您教育有方的结果……

奶奶，您是一个坚守感情至死不渝的奶奶。我记得邻居郭二奶奶过世后，郭二爷爷曾经请媒求娶奶奶您，但是您拒绝了。奶奶，您选择了坚守自己的家庭，奶奶，您坚守着自己对爷爷的情感。您把爷爷该尽的责任都扛在了肩上，走过了一关又一关，才有了我们这个家族的儿孙满堂。那些年，奶奶您常年穿在身上的是一件蓝衣服，还是爷爷在世时帮奶奶做的。那件衣服，先是在肩上打了俗称满肩的补丁，再后来是衣摆打上了补丁……奶奶的针线活不是很好，缝补的衣服看上去皱巴巴的，在我的记忆中，有一次您在檐口的石墩子上缝补衣服，我拿着您一件洗得发白的衣服问您：“奶奶，这件补得那么好看，像是从上面长出来的一样，为什么您手里的这一件针脚有点扯。”奶奶瞬间红了眼眶，带着哭声说：“那是你爷爷帮我补的。”我当时不明白，我就问了一句而已，奶奶您怎么就要哭要哭的啊？我也就不敢再说其他的了。在奶奶您的世界里，您的九个儿女没有一个能够赶得上爷爷，这个世界没有任何一个男人能够比得过爷爷，您常说：“你们的爷爷又高又好看，周身都是本事，十里八乡没有不认识你爷爷的，他会编制竹篾器，什么背篼、提篮的，编得比任何人编的都好看；还会木匠活，裁缝、阉猪、阉牛……这世上就没有你爷爷不会的东西。那个年代天不见亮你爷爷就步行赶（郑鲁、万屯、龙广、木咱）场，起早贪黑的赚钱养家，我们一家穿的衣服都是爷爷亲手缝的。秋冬季节，你们的爷爷最爱戴个雷峰帽，你爷爷他是这个世界最高最帅的男子。”多年后奶奶您一次又一次的和我说起爷爷时，我才明白奶奶一直活在对爷爷的思念里。这种思念，一直陪伴着您，走过了又一年，熬过了一关又一关的苦难！您和爷爷一起生活过的日子，是奶奶您最幸福的记忆。

奶奶，您是一个节俭勤劳的奶奶。您在家时，穿的都是打了补丁的衣服，就算是再旧再破的衣服，您也是洗得干干净净，折叠得整整齐齐的。出门时，奶奶，您就把自己最好的衣服穿在身上，把自己收拾得精神抖擞，您说：“笑脏不笑烂，不管再穷，我们也不能让人看不起。“农闲时，奶奶您就用棕毛缝背系。每逢赶场天，您就穿戴得干净整洁在街上卖瓜子，卖背系，想方设法地赚钱补贴家用。奶奶，您还养了一大群鸡吗？无论您走到哪里，您都牵挂着您的鸡。姑妈接奶奶您到家里去玩，您去到姑妈家也会着急往家赶：“我的鸡啊，没有喂啊！”奶奶，您养的鸡、猫、狗都是当孩子一般来疼爱的。每次您把您养的鸡、猫、狗抓去卖，您都要难过好几天，您说这些动物都是通人性有感情的。如果不是没有钱用，您是绝对舍不得把自己养的这些“小可爱”抓去卖的。奶奶，您不分日夜操劳，用自己的勤劳，把一个家的日子经营得还算过得去，那么一大家子，有谁被饿着？有谁被冻着？

奶奶，您是一个慈爱的奶奶。对于儿孙，奶奶，您是极尽疼爱的。永红小时候就喜欢养鸡养鸭的。奶奶，您还记得您送给永红的那两只小鸡崽吗？永红欢喜得不得了，夜里睡觉竟然瞒着母亲，把鸡放到被窝里，每翻一次身，就“哆哆，哆哆”的唤几声，小鸡有了回应他才又安心地睡去。可是等他第二天醒来，有只小鸡还是被他睡着时压死了，他哭得肝肠寸断，还把那只小鸡挖了一个坑埋在后院……奶奶知道了，又送了他一只……后来永红真把这两只鸡崽养成了大母鸡……五叔娘走得早，堂弟永文三姐弟失去了母爱，奶奶，您竭尽所能的弥补他们缺失的母爱，有什么好吃的，您都省下来，分给她们姐弟，有时是一个水果，一块饼干一颗糖，有时是一碗肉、一碗油，甚至是亲戚们来看望您时带给您的礼物，您就用围裙包着，送给她们吃……奶奶，您常常叮嘱她们，晚上睡觉关好门，要勤洗澡勤换衣服，奶奶，您默默地努力着，想把他们缺失的母爱补上……还记得那年，刚割草回来的我接到学校录取通知书时我浑身脏兮兮的，因为左手小指的问题，县医院要我重新体检一次，因为来回要花20元钱的路费，母亲觉得这事真是太折腾。怒气冲冲的把气撒在我身上，我蹲在院子门口呜呜呜地哭着，奶奶，您发现了哭得伤心不已的我。您把我拉起来，一边给我擦泪一边说：“姑娘家要爱干净，你看你这脏兮兮的样子，怎么去安龙城呀？赶紧去换一套干净的衣服吧……”在奶奶您的安抚下，我渐渐平息了自己的情绪……奶奶，您对您的儿孙们，就是这样的满怀慈爱。

随着改革开放的春风吹遍神州大地，叔叔、姑姑们也各自成了家。全家都搬离了老宅，修建了新屋。奶奶，您选择跟幺叔一起居住。每年的正月初九，是您的寿辰，全家集聚在一起，或杀鸡，或宰羊，按辈分在奶奶您面前磕头祝福您寿比南山福如东海——每年的正月初九，成了我们王氏这一族最重要的日子，远在千里之外发展的弟弟妹妹赶回来了；终年忙碌的叔叔伯伯们也放下手里的事情聚拢来了；姑妈姑姑也到来了……一大家子集聚在一起，有说有笑，好不热闹……奶奶，您一天天老了，您不再上山打柴了，也不再去卖瓜子、卖背系了，也不再养鸡养猫养狗了。茶余饭后，奶奶您就倒背着手，悠闲自得地到村口的大坝塘边散步，看看水里游动的小鱼，看着坝塘里绽放的莲花思忆过往……若不到村口散步，您就像是阅兵的领导，在这家门口走走，那家门口看看，一时半会见不着其中一个，都要问个清楚明白，老三最近在干什么？老四又去了哪里？老五是不是出门又喝多了酒，老六呢？是不是又去兴义带孙子了？奶奶您在村子里人缘极好，您总是一边散步，一边时不时和村子里的老人说笑几句，倒也是过了几年清闲的日子。

后来为了更好的照顾奶奶您，奶奶您就一家住一个月。叔叔伯伯六家，一家两个月刚好一年。不管轮到那家，那个月叔叔伯伯们是不会远游的。对奶奶您的饮食，基本上做到一日三餐不重样，好吃好喝的伺候着。洗头洗澡洗脚洗衣服，家里人照顾得半点不落下。还记得两三个月前，刚好轮到我们家。为了奶奶您有人陪伴，我母亲把外婆也接到家里来，我母亲两个老人一起照顾。那天我回到家，刚好遇上妈妈给奶奶您和外婆理发、洗头，两个老人喜笑颜开，相互打趣着，取笑对方满头白发……

年龄越大，奶奶您胆子越小。为了您睡得好，我母亲把自己的床让出来给奶奶睡。在卧室里再放一张小床，伺候奶奶日常起居。而父亲，卧室就在隔壁……母亲说：“有德行的人家才养得起老人，我们都七八十岁的人了，还有妈喊，这是多么幸福的事。”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端午节那天，大坝塘的水满了，洁白的莲花顶着饱满的花蕾，本该是一个美好的日子，可奶奶您在卧室不小心摔了一跤，跌断了大腿靠近髋关节的骨头。我走进屋去看奶奶您，您拉着我的手就伤心地哭了起来，我接过四叔手里的X光片，看见那断裂开的腿骨，心里一直祈祷着：“应该不会这么严重，应该是拿错了片子吧！”镇医院不敢收留她，送到兴义的骨科医院，医院也同样不收留——九十多岁的老人……

回到家后，全家人排班伺候着奶奶，奶奶翻不了身，腿要平放着，吃喝拉撒全在床上。每次您的儿孙们问您要不要吃点东西，您都说：“我不想吃，吃多了怕拉在床上。”儿孙们都劝您：“您要吃，不吃腿就不会好！不要怕，我们会给您收拾干净的。”可是奶奶您还是摇了摇头。这不是您第一次摔着，前几次摔着，在全家人的精心照顾下，奶奶您都抗过了那些灾难，这一次，全家人的心都悬了起来。为了哄奶奶您吃点东西，我们甚至对您说：“奶奶，我们去找人给您看了八字算了命，您吃点东西吧！只有吃了东西腿才会好，算命的说了您最低能活120岁……”奶奶，您的眼神直盯着蚊帐顶，无奈地摇着头，您的内心，仿佛失去了生的希望……

日子一天天过去，奶奶，您一天吃得比一天少，人也越来越瘦……全家人束手无策。

8月1号（农历六月十五）那天，天气又闷又热，天边传来隐隐的雷声，阴沉沉的天下起了雨，那雨密密匝匝的从天而降，像一根根银丝织成的网，网住了尘世间的喜怒哀乐……这天早上十一点过钟，奶奶，您眼神涣散。发现情况不对的家里人，赶紧把奶奶您抱到堂屋，给您穿上寿衣。在这过程中，奶奶，您昏死过去两次，都被满堂儿孙哭着喊醒过来。每次醒来，您都睁大眼睛，逐一打量着家里的每一个成员，您的眼里，有宽慰，有留恋……中午两点二十四分，奶奶，您永远离开了我们……8月4号（六月十八），诸亲六眷，亲朋好友，举行了祭奠仪式，8月5号（农历十九），由儿子儿孙们护送奶奶您遗体到了火葬场……从此以后，我们再也见不到坚强、对感情至死不渝、勤劳节俭、慈爱的奶奶了……奶奶，您虽然离开了我们，但是您教给了我们这个家族每个成员懂得了坚强的毅力，让家里的每个人都懂得了一个家庭，一个家族的兴旺发展，离不开大度，离不开团结，心中有你有我，不计得失，希望家族成员间永记弟兄弟姐妹的好，团结奋进——是奶奶想看到的，也是奶奶教给我们这一族的精神瑰宝，奶奶是我们这一族人一代又一代的榜样——愿奶奶九泉之下安息！

奶奶，愿您一路走好。愿天堂没有病痛。愿您在天有灵，保佑您的儿孙们身体健康，团团结结，一顺百顺事事顺， 一旺百旺代代旺。

奶奶，天空又在下雨了，我们村口的大坝塘边再也见不到您背着手散步的身影；奶奶，大坝塘里的莲花开了，洁白美丽中带着神圣，可是您再也看不到了，叔叔伯伯家门口，再也看不到您慈爱的身影，我们再也听不到您关切的叮咛……

奶奶，从此以后，您长眠，我们常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