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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力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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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7/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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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壶烟霞

1

打场歇息时,庚午坐在禾场上,捡起根树枝,在地上写他的大名给我看。“关良弼”三字铁画银钩力道遒劲,树枝划过土皮像蚯蚓拉屎,隆起条条土丘。

“关”是我们小队关家台的大姓,“良”取自关家传下来的辈分字派,这我知道。

庚午说是私塾先生取的名:先生说了,“弼”是辅佐君王的意思,小李你晓不晓得?

就是“弼马温”的“弼”嘛。我说。

这句话无可挽救地破坏了领导与知青进行文化交流的气氛。庚午扔掉树枝站起,使劲拍屁股上的灰,好像那是我的屁股:老子懒得跟你讲哒!

于是关良弼又变回到我们熟悉的生产队长庚午,朝着满禾场东倒西歪的社员群众开吼:嘎事嘎事(开始)!再不抓紧又要摸夜工哒!

庚午没上过学没吃公粮,大名到现在派不上用场,“辅佐”的事更是缥缈。不过好名字像当归、川穹,有活血行气祛风散寒之效。一年到头,庚午从精神到穿着都十分抖擞。

我们这里的男将,年过40就剃了光头,一来“撩撇(省事)”,二来也是为了堵别人的嘴巴——儿媳妇都要进门了,公爹还蓄头发有不正经之嫌。

庚午年过40,但庚午是干部,蓄分头,外出则按公社书记的行头装备——四个荷包的干部服,斜背草帽,肩挎黄挎包。衣服是拿鸡蛋找当过志愿军的堂哥换的,战士服只有两个表荷包,庚午要婆娘在下面又贴了两块布,安上荷包搭子,再把衣服染成深蓝色。庚午穿上后在左边表荷包插支钢笔,插上取下地演练。婆娘看得心烦,说弄这多荷包就是个摆设,还挎只笔,哪个不晓得你几斤几两?辱人败户!庚午只好作罢。

荷包真不是摆设,庚午下面荷包装9分钱一包的“红花”或“经济”烟,表荷包装1角6分钱一包的“大公鸡”,都是1970年代农村的畅销烟。“红花”自己抽,“大公鸡”碰到大队和公社干部或者有求于人时拿出来。所以他递“大公鸡”给我时,我很心安理得——他要我的黄挎包,那是我当红卫兵的纪念品。失去挎包后,我得到了“管湖”的差事,不用和社员们一起下田,成天在小队领地范围内游逛,保护集体财产,尤其河渠水塘里的水草,那是本队社员的重要猪饲料资源,总有外队的人来偷捞。

只要看到庚午挎上挎包,就知道他要去开会了。壬午的挎包鼓鼓囊囊,从没当众打开过,这让其他队的队长们很好奇。挎包里不可能装笔记本和书,他们怀疑那里头藏着好吃的东西。终于在一次公社召开的“双抢”动员会散会后,几个人一拥而上把壬午按住,强行打开挎包——他们失望了——没有想象中的红苕、玉萢(玉米),炒米都没有一把,睡在里头的,是一双破烂龌龊的棉靴。

众人大笑:你狗日滴大热天带双靴子!不“充人”是不是要死啊?!

庚午也笑:我老子都不记得挎包里头装滴是耸(什么)东西哒,狗日们动这大心思来“掰(整)”老子!

众人打闹一会散去,庚午和本大队几个小队长去场里那家惟一的小馆子“打平伙”吃面,还到供销社要了一壶酒。面和酒都是赊的,老规矩,卖了棉花还账。服务员见是熟客,端上一盘油盐豌豆给他们下酒,不要钱。几双筷子争先恐后向盘中撮去,庚午撮了两筷子收获不大,便道:这盘子秀气,我看看是不是景德镇的。端起盘子就把豌豆全部倒进了自己碗里,然后装模作样把盘子翻过来看了看:标记都冇得一个,鬼打架!旁边的说:你狗日滴当抢犯还要扯个JB由头。笑骂声中,几个像饿牢赶出来的男将风卷残云吃喝一光,一升酒庚午一个人喝了小半升。

2

庚午喝酒有童子功。

庚午才几个月大时,嘎婆(外婆)死了,庚午妈抱着他回娘屋奔丧。为了得到嘎婆留下的一只银镯子,他妈和娘屋兄弟斗酒。庚午吃了他妈的奶,睡了两天两夜才醒,从此对酒上了瘾,一吃奶就闹,要先喝两瓢羹(小勺)酒糟(米酒)才肯吃奶。喝酒从此成了庚午的一个标签。

我下乡这地方,都女孩叫“酒坛子”。“酒坛子”名副其实,女孩子一般10来岁就早早说下婆家,然后当亲戚走动。准女婿逢年过节要上门送“糖食”,一瓶罐头两筒饼子之类,罐头是梨子罐头、菠萝罐头,家境好些的拿橘子罐头。年关时礼品加码,比如一条鱼,一刀肉,还有酒,散装或瓶装的。那几年,我总能看到拎着糖食和酒坛子奔走在乡间小路上的农村小伙,想起以物易物以物换奴的人类远古,就有一种沐浴故国遗风的赶脚。

庚午有俩“酒坛子”,十几岁的大丫头一直没说下婆家。义财爹说,亲戚邻里介绍了好几个都没成功,都栽在酒上——或是上门没提酒,或是喝酒没过关。最近一次,义财爹帮忙介绍了隔壁黄潭公社的小伙。黄潭在我们北边,比我们这里的地势高,水灾少,年成比我们好。第一次上门,小伙子粗节大骨一看就是种田好手,态度也恭敬,提了一大壶酒来。庚午看得顺眼,留小伙子吃饭,用碗喝酒。小伙子有义财爹的事先提醒,举手投足紧跟未来的丈人,生怕出错。席间,庚午用筷子夹豆腐圆子时,不小心手一抖,豆腐圆子落到了酒碗里,庚午随手夹起酒碗里的豆腐圆子吃了。小伙子见状,赶忙也夹了一个豆腐圆子,在自己的酒碗里蘸了蘸酒,放进嘴巴里。庚午见状大笑,笑急了喉咙反应不过来,立马呛住,呛得厉害,喉咙里的粉丝从鼻孔里呛了出来。小伙子顿时脸色大变,勉强喝完吃完告辞回家,再没了音信。后来小伙子带话过来,说这豆腐圆子蘸酒吃虽然稀奇,自己还勉强可以对付一哈子,但是粉丝“口进鼻出”太难哒,实在学不来。

我一直把义财爹讲的这些当故事听,直到有一天,我和庚午一起喝了一餐酒。

我们这里方圆十里就一个剃头佬,学手艺是“走资本主义道路”,从事基本生活服务的人员数量维持在“绝无仅有”的水平上。庚午的侄子庚寅(就是给了他军装的堂哥的伢)偷偷学了几天木匠手艺,被壬午撮散了。

剃头佬通常是一个湾子呆一天,由湾子里的农户轮流负责伙食。这天,剃头佬转到了关家台,轮到湾头第一家负责伙食。本来我这个“管湖佬”随时可以去剃头,但是我把正经时间让给了那些偷懒取巧的男将们。傍晚下工后,我慢慢悠悠逛到湾头,搭了个末班车。

太阳已经下山,剃头挑子从堂屋移到了门前屋台的树荫下。这家男将赤膊坐门槛上,嘴里叼着烟,我们有一句没一句地咵白。婆娘在屋前的偏唰子厨屋里忙活,不时听到黄豆梗在灶膛里爆裂的声音,炊烟像散学的伢们冲出教室,从四处瓦缝中钻出来,飘散在晚风里。阵阵菜香裹着油烟往鼻孔里钻,肚子受不了撩拨,很合时宜地咕噜了几次。想起回知青小屋还要撅起屁股烧火做饭,就有些垂头丧气。这家男将是我肚里的蛔虫,留我吃饭,我不屑于假装推辞,一口答应。

这时就听不远处传来一阵粗声大气的咳嗽声。循声看去,紧挨着屋台前自留地的那块秧田边,队长庚午拿着一把锹在田埂上撮弄着。

婆娘从厨屋里探出头来对男将说:你把庚午哥喊一声嘛,他在那里老半天了。

男将瞟婆娘一眼,吸口烟,没说话。

像我这么聪明的人,马上就明白过来。

湾里来了手艺人,比如弹花的、剃头的、阉鸡的,按照湾里的“不成文法”,招待伙食的人家一般都要请队长作陪,这次庚午应该是没有受到邀请。这家不姓关,是湾里的小姓,男将又是“悶牯子(不爱说话)”,平日里不怎么和队干部来往。所谓“东不引,客不就”,队长是有面子的人,规矩又不能坏。所以庚午在适当时候出现在了适当地点(其实那块秧田此刻并不需要打理,管水的义财爹清时八早就把秧水放好了)。庚午的行为艺术如果翻译成语言,就是:“老子杵在这里,看你会不会做人。”。

婆娘看男将不动,有些急:你这死人字是朗(怎么)这不清白!要是不怕佘你的人,我自己喊了!

男将这才不紧不慢起身来到屋台边,大声叫道:庚午哥还在忙啊?

庚午直起身来(一切尽在掌握中)笑道:呵呵,我要到大队部办咔事,怕义财爹落魂忘事,来看水放好哒冇。

男将赶忙接话:怎不巧吧!我说喊恁郎(您)来帮忙陪客的,那就有偏(得罪)恁郎哒......

庚午接话更快:不要紧撒,我明天再办也阔得,你怎(这么)讲礼性,我不帮你陪客就说不过去哒。

男将没招了:呔好呔好,恁郎快咔来。

庚午三步两脚就到了屋前。

剃头佬和队长打招呼,庚午说:你认得彩娥吧?剃头佬说那是我嫂子,表嫂。

庚午说:你看看你看看,彩娥原来就住我姨夫杠子(连襟)的姑妈的干姑娘的隔壁,碰到亲戚哒!

家里有客,婆娘、小娃不上桌,男将把庚午让到上首坐下,四个男将一人一方。桌上除了农家惯见的青菜萝卜和腌菜,还有油盐豌豆、炒鸡蛋,甚至还有一碗黄花菜炒肉。酒是“代白酒”,拿鸡蛋到大队小卖部换的。

庚午喝酒有款有型还有声响,喝酒时眉头皱着,脊背耸起,每一口吸溜进去吱吱有声,然后把酒杯往桌上一顿,直起腰来吧唧一下嘴巴,眉头随之舒展。动作徐疾有致,既有戏剧一板一眼的程式化韵味,又有木刻画般的质感和刀味。

剃头佬喝两盅就上了脸,说:哥你看我这面相,我就不陪恁郎哒。

已有好几杯下肚的庚午眯着眼笑了:这喝酒有三怕,一怕红脸巴,二怕汗直刷,三怕长头发,兄弟这面相,能喝!

男将说:师傅等哈回家还要走夜路,就算哒,我陪恁郎再喝两杯。

庚午说:我这酒量腔朗(怎么)跟你比,这样吧,少喝咔,这杯喝了,还喝一杯,再喝一杯,再之后呢,顶多还喝两杯,就真不喝哒!到时候你再劝,我就有意见哒。

我有点犯糊涂,搞不清庚午是要少喝还是多喝。因为好奇,就在心里数着,看他再喝几杯。庚午不多不少又喝了5杯后,婆娘就把饭端了上来,原来她也在记杯数。

庚午扭头对我说:你晓不晓得?我们乡下有个规矩,叫“饭来酒三杯”,没办法,还得喝。

我按照庚午说的“规矩”又喝了三杯,头昏脑涨,不记得男将喝了几杯,也不知庚午又喝了几个三杯,反正酒壶里的酒喝得精光。

回到知青小屋,我把自己扔到床上。所谓“床”,就是两马扎架着的一床“嘙子”(“嘙子”用芦杆编织而成,晒东西的支撑物,如晒棉花、黄花菜,如果晒阴米之类的年关食品,上面还得放晒垫,嘙子和晒垫是江汉平原农家必备品)。身下芦杆粗糙的节芭挺得背脊骨生疼,酒水在肚子里翻江倒海不安逸。

“代白酒”其实应该叫“代粮酒”,粮食紧缺,只好用其他淀粉类植物酿酒,这是为屌民量身打造的“村酒”。听说在粮食最困难的时候,上头还增加了对某著名“国酒”的粮食调拨,可见国之大事不仅在“祀与戎”,还在“酒”。村酒国酒都是酒,都是“大事”,庚午喝得投入喝得无休无止,也是办大事......我在胡思乱想中不知不觉迷糊过去。

3

第二天一大早,我拿着管湖武器——一根被我的手磨挲得圆润光滑的榆木棍子,去田间地头巡视。先是故意在有人干活的地方转了一圈,以示忠于职守,然后直奔湾子后头那座废弃的砖窑。砖窑烧了两窑砖瓦后被勒令停产了,大队书记说现在全国形势大好不是小好,不能被你们关家台搞资本主义搞坏了本大队的革命形势。

老远看见义财爹坐在窑洞旁的树荫下掺瞌睡。这里是关家台管水、管湖一老一少的固定联络点。我要和义财爹讲讲昨晚那餐酒。

义财爹喜欢讲古,湾里的伢(a)花老小早听厌了他那一套,只剩下我一个忠实听众。听众的每一声感叹和递上的每一根香烟都是讲述人价值的体现。义财爹讲三侠五义“半空中拍掌三声——高手到了”;讲朱重八小时候偷豌豆八果“围困罐粥城,杀死豆将军”;讲农忙时节地主老财杀猪给长短工吃,还请戏班子来唱大戏;讲他年轻时去京山砍柴和一头豹子斗智斗勇全身而退......讲到生动处,义财爹眼里精芒闪烁,仿佛又回到了血气方刚的年轻时节。

每个话题都是一部生动小说、一篇惊世传奇,只是我此刻不好意思啰嗦,免得读者说我跑题,甚至骂我的语文老师。

义财爹老土改根子,讲辈分论资历都是湾子里的头号人物,据说如今的地委书记当年在这一带打游击时常住他家。土改时,当贫协主席的义财爹耐不住冷火秋烟的鳏夫日子,把寡居的梅香带回了家。梅香是地主婆,她的男将49年跑海峡对面去了。和毒蛇美女睡到一个床上,义财爹从此走了下坡路。有D龄和功劳打底,组织上没怎么整他,只是让他靠了边。义财爹管不了人了,只好去管水,英雄寂寞,一天到晚扛把锹在田间地头孤独地转悠。回到家里,是指点画眉深浅还是垂泪对宫娥,只有天晓得。

义财爹讲得最多的,还是湾子里的人和事。我照例先递烟,再告诉他前一天庚午一杯一杯又一杯的情景。义财爹没开口就一阵笑:狗日滴,老子挎盒子炮的时候,他还冇扛红缨枪,现在算是拖出来哒,有板眼哒。

义财爹说,那年土改工作队找他要人,他推荐了庚午。狗日滴听到音信嚇得直哭,跑麦林子(麦田)里躲倒不出来,他怕地主老财反攻回来哩!义财爹说完吸了一大口烟,徐徐吐出的烟雾像缠绕义财爹心头的陈年往事,在他丘壑纵横的脸庞上盘桓不去。

庚午被义财爹硬拖到工作队那里,先是当贫协代表,后来当民兵排长,转眼这生产队长也当了几年了。一二十年里,庚午虽然有进步,“辅佐”大业依然遥远,从小队长到大队干部是个难得跨越的门槛。

我是帮不上他了。义财爹说。

老革命这次的话说错了,一年后的夏收时节,义财爹又帮了庚午一次——以所有人意想不到的方式。

起因是仓库保管员一大早发现禾场上的谷堆边沿凹下去了一点,好像被谁用撮箕撮走了一些。上面说这是阶级斗争新动向,指示连夜开批斗会,大队书记也来了。湾里的人都晓得,书记和义财爹是一起闹土改的弟兄,书记只要来关家台,必去义财爹家,去了必喝酒。梅香大户人家出身,不仅人秀气,做的菜也好吃。这次也不例外,庚午陪书记在义财爹家喝酒,两人把脸喝成猴子屁股,摇摇摆摆去禾场上开会。义财爹从来不参加这类活动,梅香去了。

批斗会分派给我的任务是负责照明。我把几只夜壶灌上柴油,塞上丝织物作灯捻,挂在土台上方。批斗会开始时书记钦点我发言,我描绘了一通东风劲吹红旗飘亚非拉人民齐欢笑的革命形势,由于没有联系实际,台下的人左顾右盼咵白聊天根本没听。直到“四类分子”被带到台上,人们才兴奋起来。

“四类分子”被推推搡搡拉来扯去,要他们交代谁偷了谷。有个“四类分子”被打了几巴掌后,突然揭发说,早上看见义财爹家的梅香用谷子喂鸡。人群立马炸了,这年头,人都冇得吃的,鸡子还有谷吃,谷是哪来的?庚午这时就跳到台上,大声呼喝要民兵把梅香押上台,交代偷谷细节。湾里几个平时看不惯梅香的婆娘跑上台去,公愤私愤一起泄,有揪头发的,有用脚踢的。因为有义财爹护着,梅香从来没有被在大庭广众下批斗过,一时间又羞又气,竟自羊癫疯发作。案子没法审,批斗会乱哄哄收了场。

后来才知道,开批斗会其实是书记的调虎离山之计,与批斗会同步,大队民兵连长带人在湾子里挨家挨户搜查,结果在小队贫协主席他爹的地窖里搜出了一撮箕谷。贫协主席的爹单独在过,没有劳力赚工分,也没人管他,青黄不接的日子,应该是饿急了。

案子破了却再无下文,乡民们都不提这事,好像谷子从没被偷一样。倒是批斗梅香成了乡亲们在田间地头一再说起的话题。

乡民们说,才喝了义财爹的酒,就斗他的老婆,庚午这狗日有板眼,像个做大事的;乡民们还说,不要看书记和义财爹好得像一个脑壳,书记不点头,庚午敢把梅香拉上台?这就是人家当官的“厉巴(厉害)!”的地方;又有人说,义财爹玩人(出风头)玩了那多年,现在“过了气”,肯定要搞他一哈子,我们枯老百姓,各人管好自己的腌菜坛子不生蛆就行哒。

乡民的话让我心惊肉跳。没想到湾里的婆娘凶起来比男将还狠心,也没想到庚午这样抹脸无情,我曾担心庚午会被乡亲们瞧不起。现在,我看到乡民们脸上写满了从心底冒出来的两个字:“服气”。似乎越是“撸起裤子不认人”的事,越能让乡民惶恐敬畏。就像洪水愈泛滥,人们对“河神”愈恭敬一样,除了顶礼膜拜,从美食到美女都可以当祭品,雷不劈到自己身上就万事大吉。

经此“再教育”,我后来看到那篇写鄙家乡的报告文学《啊!父老兄弟》时,顿觉标题精绝,祖慰先生不简单。

不久,民兵连长当了大队副书记,庚午被提拔为大队民兵连长。

义财爹大病一场后没管水了,听说他去找过地委书记,人家没见他。

4

再和庚午一起喝酒是两年后,在县城。

因为福建莆田那位和我同姓的小学老师给上头写了一封反映知青问题的信,我们的处境有了改善。我被抽调到县知青办写材料,长住县城,在队里记工分,背粮食。想想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子,我很满足,也感谢庚午,没有他的同意我走不成。原来的大队书记去公社拖拉机站当站长,庚午现在是书记了。

县里为实现“棉花百万担、粮食过亿斤”的目标,召开了县史上首次“农业学大寨三级干部大会”,我们主任是会务组负责人,我被抽到会务组帮忙。会议闭幕那天在县招待所加餐,主任让我从知青办拿两瓶酒过来。酒是主任参观河南郑堂青年队(江青同志亲自抓的先进典型)时当地送的,杜康酒。

招待所食堂大厅里,几十张桌子坐满了公社和大队的干部,桌上是大盆的罗卜白菜和粉条,点缀着几块肥肉,每桌一瓶很便宜的瓶装酒。招待所所长把我们会务组的人安排在食堂旁边的小房间里,桌上花花绿绿多是炒菜,鸡鸭鱼肉齐全。所长说是小灶师傅专门炒的,这个师傅伺候过李先念和贺龙。主任看到这排场,要我把门关上了。天气有点热,进入状态后,不论领导群众,很快就袒胸露腹一个形状了。

这时,门被“砰”地一声撞开,有人一手拿筷子一手端酒杯闯了进来,口里嚷道:小李!有了新领导就不管旧领导了?给我介绍一哈嘛!

我扭头一看,不是庚午还有谁!赶紧给彼此作介绍。主任说既然是小李大队的书记,又是会议代表,来来来一起吃。

我招呼庚午挨着我坐下。

这小李总说知青办领导对他好,我说未必比我对你还好些,你在背后是不是也这么夸我。今天一看,果然比我好!

庚午话说得溜圆,虽然我不知他怎么看出别人对我好的。主任要我给庚午倒酒。

庚午说:看这瓶子就晓得不是一般的酒哦。

主任说:你说对了,不光瓶子,这名字也不是随便什么酒厂敢用的,这是周总理特许生产的。当年曹操在河南熬资历的时候,喝的就是这酒,所以才有了流传千古的名句,“何以解忧,惟有杜康”啊!

主任一番话说得在座的都有些对酒当歌的感觉,一起向主任敬酒。庚午小声问我刚才主任最后两句说的是什么,我说是曹操称赞杜康酒的两句诗,他要我又念了一遍给他听。

庚午听了我的话腾地站了起来,把酒瓶攥在了手中,口里说:庚午福气好,今天见到这么多县领导,有这么好的酒喝,还听到了这么牛气的诗句,我一定要表达一哈我的心意。

庚午边说边举手朝左右两边各画了两个半圆:我一个个敬!先敬这半转(zhuàn),再敬那半转(zhuàn)。

庚午走下座位挨着敬酒,一口一声县领导,一口一杯干。一圈下来,一瓶酒没了,两瓶酒庚午一个人喝了差不多一瓶。

会务组是从各单位抽来的办事员,最大的官除了我们主任,还有组织部的一个股长,此刻都成了庚午口里的“县领导”。听着顺耳,喝得爽快,庚午还不失时机地讲个粗俗笑话,众人笑得前仰后合。我心里也笑——庚午跑过来好好地过了一把酒瘾,推销自己,娱乐大家,让在座的过了官瘾,可谓各得其所。

后来我就跳出“农门”到外地读书去了。

这次更要感谢庚午,在推荐表的“基层党组织推荐意见”一栏中,基本上按照邢燕子和金训华(两人都是当年全国知青的榜样)的形象把我粉饰一新。执笔的是全大队最有文化的大队会计,当然是按书记的意思写的。我看着庚午的亲笔签名,对那个比其他字足足大了一倍的“弼”字倍感亲切,觉得“弼”不仅可以是“弼马温”,也可以是宰弼,就是齐天大圣我也没意见。

读书期间,偶尔有庚午的消息传到耳朵里。庚午似乎已经习惯了别人喊他“关书记”,据说有一次庚午陪上头来的人在田里转,他堂哥有急事找他,老远就“庚午庚午”地叫。庚午很恼怒把堂哥拉到一旁斥责:你喊一声“关书记”死人哪?!

关书记再不用自己拿把锹杵在地头,眼巴巴等着别人喊他喝酒了。不是公家请,就是私人接,治下百姓的红白喜事宴请,庚午视其地位亲疏偶尔参加一下,更多的是干部们自己喝,“像干部那样喝”成了酒桌上激励大家的常用语。那几年兄弟公社、大队之间经常举行互相观摩学习活动,不管什么活动,最终都是在酒桌上达到高潮。以庚午为首的大队领导班子的四个核心成员:书记、副书记、贫协主席、财经大队长名扬四乡。据说不管对方有多少人,都免不了成为庚午口里被割的麦子,“一排排地倒”。鄙家乡乡民向有给人起诨号的嗜好,当年的县领导也不能幸免。四个“核心成员”除了书记关良弼,其他三人分别姓庄、胡、尹,都有诨号,叫“灌(关)一斤、装(庄)八两、壶(胡)见底、永(尹)不倒”。

庚午抓工作也雷厉风行,成绩突出,现场示范会开了一场又一场,大队部挂满了锦旗。那阵子计划生育抓得紧,都要搞“结扎”,女的身体不好就“扎”男的。“扎”女的妇联主任带队,“扎”男的书记挂帅。说是有一天,庚午把男将们带到公社卫生院,自己坐手术室门口督阵。有个男将进去没多长时间,小护士就跑出来告状:他他他......他不配合!

庚午说:还搞邪哒,怎么不配合?

护士红头耳赤地说:我给他消毒,他他......他翘起来硬梆死紧......

庚午一听就火了,以为那男将耍态度,站起来往里屋冲:狗日滴硬什么硬?还比D的政策硬啊?硬个JB!

庚午冲进手术室,就见那男将躺手术台上,裤子褪到膝盖,胯间那根东西直挺挺杵着。

庚午咧嘴笑了:你狗日滴还真是硬个JB啊!

男将争辩说,它自己要拱起,又不是我......

庚午不等他说完,拿起手术台边的一瓶酒精朝着男将裆间泼去,沾到冰冷的酒精,那东西立马怏了下去。庚午冷笑道:就这滴咔(很小的意思)酒量还指天画地,反了你了!来,把狗日的骟了!

这是知青办主任来我上学之地开会时讲给我听的。都传到了主任这里,庚午成人物了。

5

人生就是转圈圈,读了几年书,我又转回原地,被分到县里一个科局当办事员。好消息是我原来的老领导——知青办主任是局长,坏消息是局长快退休了。

日子过得寡淡,毫无重返下乡故地一游的心情,有时从庚寅嘴里听到一些他家乡的消息。政策宽松了,庚寅重新捡起木匠手艺,长期在县城给人家打家具。他有时候摸到我这里来坐一会,说去说来就说到他叔庚午。

庚午还在当书记。包产到户后,庚午闲了下来,开会少了,找书记的人少了,请他喝酒的也少了。作为农民,他也没有例外地承包了几亩水田,主要是庚寅帮忙打理。但庚寅出来后就顾不上了。

我叔过得不开心。庚寅说。

庚寅列举了一件他叔不开心的例子,说有一天庚午外出开会,回来时天空乌云翻卷快下雨的样子,又看见家家户户门口的谷都码成了垛。自家隔壁还传出了男将们说笑的声音,显然在喝酒。想起自家早上割下来的谷还堆在田里,庚午气不打一处来,站在家门口朝着说笑声那方向开了骂:狗杂种们老子在外头帮你们开会,你们一个个只顾自己快活,不晓得帮老子把谷挑回来,日你滴姆妈都不好!

骂了几句,那说笑声顿时停住,隔壁有两三个男将走了出来,其中一个老成点的对庚午说:哪个晓得恁郎的谷子还在田里头,恁郎又不先和我们说一声,我们帮恁郎挑就是哒。

男将们拿了冲担,把庚午家的谷挑回来,码成垛,又回到隔壁屋里喝酒去了。竟然没有哪个说请书记去喝两杯,这在从前不可想象。

我那天刚好回家,看了个“全本”。庚寅说。

雨没有下下来,庚午要庚寅把家里的大江盆搬到门前的屋台上,倒扣在地,又要婆娘把酒菜端来放江盆上。

来来来,庚寅你陪老子喝几杯,别人送的酒都没位置放哒。庚午粗声大气说,生怕隔壁听不到。

我叔那天一边喝一边怨天说地,喝得黄瓜瓠子都不认得了,一根鸡爪落地上,他伸手到脚底下摸索,摸起一根锈钉子当鸡爪,抿一口酒,就把钉子放嘴巴里吮一哈,我都不敢作声。庚寅说。

过了一阵子,我没去乡下,庚午却找来了。

庚午要我帮忙。年过50的他想效仿前任书记,到乡里哪个二级单位去当个小头头,做公家人,端公家碗,安度晚年。

我哪有什么上层关系,想去想来,还是找我们局长。局长对庚午印象深,愿意帮忙,也不知怎么运作的,反正是准备把庚午调到他那个乡的棉花采购站当副站长,只差下调令。庚午欢喜得不得了,说要在县城最好的馆子里请局长和我喝酒。

事情最后卡在了县委组织部。本来像庚午这种层次的人员“农转非”不需要部领导批准。偏偏这位副部长是个事必躬亲的人,并且是当年“三级干部会”上和庚午同桌喝过酒的那个组织部的股长。副部长把壬午的名字划掉了,并对来说情的局长说:恁郎有其他人事上的事尽管找我,这个庚午不行,年纪这么大,又没文化,哪能在经济部门当头头。

局长退而求其次,说那就当个一般职工算啦。

副部长说:恁郎忘记了?那年“三级干部会”,他跑来说是敬酒,其实是馋酒喝,就是个酒麻木嘛。还说什么“先敬这半转,再敬那半转”,“半转”是什么?把我们当二百五啊?恁郎不要小看这些乡下干部,心思拐得很!

听了局长的讲述,我拼命回忆那天在县招待所小房间里的场面,还记得庚午第一个敬的是我们局长,这股长好像是倒数第三个还是第二个敬的。我心里说:得罪了人不晓得信,庚午啊庚午,你这是栽在没文化上呢,还是栽在了酒上?你那套在你乡下圈子里行,碰到城里头的老杆子就玩不转咯!

那几年正是提倡干部年轻化知识化的当口,大约两三年后,庚午在换届选举中被换掉了,一竿子通到底,没了任何职务。

局长一直觉得事情没办好,心里过意不去,听说庚午退下来了,和我说庚壬午来我们单位门房来吧,我当然赞成,庚午也愿意来。局长让我把我们宿舍楼下的一个杂物间腾出来,庚午带着他婆娘住了进去。就这样,庚午成了我们局的看门老头。

虽然“农转非”没搞成,坐门房却很清闲,每月还有些活钱,庚午应该可以消停下来了。

可是庚午哪里是甘于消停的人呢!

6

庚午刚来那会不是很适应,我每次去门房拿报纸信件,总看他无精打采坐着发呆。认不得几个字的庚午是不看报纸杂志的,认识的人又只有局长和我,我劝他培养点兴趣爱好,比如下棋,学太极拳之类,但是庚午对这些没兴趣,兴趣都在酒中。庚午家里有酒,我隔三差五就把别人送的酒拿两瓶给他,庚寅也给他提酒来。庚午不喜欢喝闷酒,爱热闹,有听众有互动他才有劲。

怕他日子难捱,我只要有同学朋友聚餐,就拉着他一起去。到酒桌上庚午就像换了一个人,精神抖擞,口到杯干,讲不完的乡间笑话,满桌人都开心。

只是我担心庚午年纪大了,喝酒毫无节制会有问题,就私下劝他不要死命喝。我说得认真,庚午回答得也严肃:我知道小李你是为我好,我这大半生都是在酒壶中打鼓泅,在这里头我看到了人世间所有的稀奇,享受了我想要的一切。喝酒的时候我才是个人,快活自在,不喝酒的我不是我,是鬼,说话是鬼说,做事是鬼做。你是要我做人呢还是做鬼?

想不到这样有内涵的话能从庚午口里蹦出来,顺着这语境说下去容易搞成哲学Salon,那会很磨人,我说:人也好鬼也好,喝拆喝垮就都冇得哒。

庚午笑了,笑得爽气:人都有命数,我的娘老子在我托生时就给我安排了这个人生,我早就认了这个白字(接受现实的意思)。

话已说绝,不用接话了。

一来二去,庚午和单位的人混熟了,看别人三五成群出去,他就打招呼:又去喝酒啊?

别人说:是啊,恁郎冇得么事就跟我们去喝酒。

于是庚午就跟着去。

渐渐成了习惯,庚午下班后就在单位大门内外晃荡。可惜不是所有人都善解人意,更多的时候,别人自顾自谈笑风生地往外走,他婆娘就站在他们住的杂物间门口朝门房这边喊,声气又大,满院人都听得到:死鬼耶!今天冇得哪个喊你喝酒勒,还不快咔死回来吃饭!

还有更尴尬的时候,同事到门房取报纸,站那儿咵白,庚午站旁边听,看到有人掏烟,他很自然地伸出两指头去接烟,没想到别人递烟给同事后,最后抽出一支自己抽了起来。庚午这手一时间收不回来,急中生智,摇晃着伸出去的食指中指说:你们晓不晓得?今天多宝(鄙家乡的一个小镇)的刁子两角钱一斤,便宜得很!

和大人“缠不赢”,庚午就逗小孩玩。庚午没儿子,总喜欢逗小男孩。一天,几个上小学一年级的男孩放学回来,庚午要他们帮家长把杂志领走,又对小孩说:我告诉你们一个秘密,你们千万不要说出去。男孩好奇,问什么秘密,庚午说,只要别人一喊我爸爸、爹爹,我就肚子疼。不信你们喊一哈子,但是千万不要告诉别人。有个男孩真的就“爸爸爹爹”叫了起来。庚午扪着肚子做痛苦状:哎呀好疼好疼!疼死哒!惹得几个男孩一起争先恐后叫“爸爸爹爹”。这事被有的男孩告诉了家里的大人,告状告到了局长那里,局长要我转告庚午,再不要搞这种有失体统的事。

那以后庚午就有些消沉了,和我说他就是个外人,还是个没有地位的乡巴佬,城里人难得缠。他开始把注意力转向单位外面,不上班的日子,庚午跑出去一逛就是半天。我听到了一些关于他的风言风语,于是乘他婆娘出去买菜,他一个人在家休息的时候,推门进屋。从天气、收成、养生扯起,没话找话,指着桌上像驱蚊剂的罐子说:恁郎好时髦,还用这玩意。

庚午走过去把门关上,然后拿起那罐罐,压低声音和我说:庚寅给的,好东西啊!我喷过,确实有效果!

啊?我愣住了。

连毛都一根根站起,硬梆哒,就是那东西硬不起来。药是好药,是我这人不行哒!庚午说得唉声叹气。

我又好气又好笑,心里骂庚寅缺德,一时间竟不知该怎么说,便道:附近那些小发廊环境蛮龌龊,恁郎少去那种地方,弄个病上身划不来,再说现在社会治安抓得又紧,恁郎怎大年纪哒......这也是局长的意思。

庚午脸色一变,舌头在嘴巴里打了几个滚,听不清说了句什么,再无说辞。

从庚午屋里出来,我马上打电话要庚寅过来。看着匆匆赶来的庚寅,我气愤地说:你也太不像话了,拿个喷头发的摩丝当壮阳剂糊弄你叔子!

庚寅明白原委后哈哈大笑:哎呀,你不晓得,他郎总要我帮他郎弄什么补肾药,那天我才从广州回来,他拉着我要东西,我从行李包里随便摸了个摩丝罐给他,哪个晓得他郎还当真了,真是笑死个人!

不知道是不是用摩丝受了打击,庚午精神越来越怏。

不久,局长退休到外地照护孙子去了。

庚午说他也要走,回老家。

7

庚午临走前一天,我给他送行。他说想喝杜康,我跑了几个地方才买到,却不是当年那个牌子,也不是河南产的,只好将就。我们在单位附近找了个馆子落座,庚午边喝边说:这个和我们那年喝的杜康不能比。那酒多好啊!

我说:这多年你该喝了多少酒!未必就那个酒最好?

庚午眼睛定定地看着我:你看过牯牛打架没有?

我说:看过啊,那次队里两只牯牛抵脑,有一只牛的角都別断了!

庚午转头看向窗外:所以我最佩服曹操。局长那年怎么说的?“千”什么“句”?对了,千古,千古名句!

庚午回过头来,眼睛依旧定定地看着我:我们乡巴佬只晓得抵脑的牛不认人,不敢拉架,曹操厉害,曹操有解,知道畜生也喜欢喝好酒。

我实在搞不懂牯牛抵脑有曹操什么事,庚午老了,脑子不好使了,天一句地一句的让我难过。

庚午继续按自己的思路发挥:“何以解忧,惟有杜康。”人家曹操是这样说的吧?只要给牛喂杜康酒,那牛就不会打架!你说这杜康酒好不好?

“千古名句”从庚午口里说出,一字一顿结结板板。地道的方言土语让我猛然回过神来——我们家乡口音向来niu/you 不分,把“牛”念成“油”。庚午说的不是“何以解忧,惟有杜康。”说的是“可以解牛,喂牛杜康”!惟有这样的“解””,才让庚午印象深刻,这多年一直记在心里。

我笑道:恁郎今天让我开了窍,人家说“10个沔古佬,抵不上一个天门苕。”恁郎就是那个“天门苕”!

庚午大笑:你们这些个文化人才是真苕,都不晓得联系实际想一哈子。

我实在不忍心纠正庚午对曹操的美好误会,说:也许古时候杜康酒多,像我们那些年的代白酒一样,到处都是。现在金贵了,哪个舍得让牛喝啊。

庚午说:再金贵也是粮食酿的,你想想,种粮食靠耕牛,粮食又酿成酒,人和牛都出了力,都应该享受一哈,你说是不是?

我感觉晚年的庚午有了思想家的气质,脑子好使得很!我说:是滴是滴,下次我送恁郎两瓶正宗的河南杜康酒。

庚午说:行啊,反正喝你的酒数不清了,还怕多吵你一盘啊?说真的,我老子真不晓得牛会不会喝酒,我要试一哈,老子跟它一起喝,看它是不是和我一样,喝起酒来就舒服。

我说:我一定要让恁郎试一哈“喂牛杜康”。

第二天,庚寅开车来把庚午老俩口接回去了。

又过了好长时间,总有两三年吧,我到洛阳出差,突然记起庚午的话,就买了一箱6瓶装的汝阳杜康酒,最贵的那种。出差回来不久,在一个周末,我向单位要了辆车,带上那箱酒去了关家台。

但是庚午一年前就走了。说是他先一天晚上喝了很多酒,一觉睡下就再没起来。

庚午家人看到我搬来的杜康酒顿时眼泪汪汪,说庚午提过:小李还欠我两瓶杜康。

我留下一瓶杜康,把剩下的酒全洒在他坟头上,然后去了他屋后的牛棚。那里堆着杂物,没有牛,有个喂牛的木槽。我把剩下那瓶酒倒进木槽,酒水在槽底无声无息地漫衍开去,又顺着缝隙流到地上,渗进土里,浓烈的酒香在牛棚里飘荡。我好像看到壬午坐在地上和牛对饮,动作徐疾有致,既有戏剧一板一眼的程式化韵味,又有木刻画般的质感和刀味。牛棚里满是他吧唧嘴巴的声音。

                          2022年5月修订旧作于白云黄鹤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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