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刚进腊月,郝春月就有些不安神了,总觉得有许多事在等她去做。是呢,儿子严严和女儿宁宁要回来了,未见过面的儿媳也要随儿子一同回来过年,是得好好准备准备呀。她掰着指头算啊算啊:再有二十多天就是春节了,都买什么呢?本地产的国光苹果就甭说了,那是儿子严严最爱吃的,女儿宁宁最爱吃的是猕猴桃……还有牛肉、鸭肉,猪排骨,对了,鱼肉罐头,山楂罐头,对了对了,带鱼、白条鸡——红烧带鱼,小鸡炖蘑菇,这两个菜,儿子女儿都喜欢啊。儿媳呢?还没过门的儿媳是南方人,喜欢吃什么?于是,郝春月就给儿子打电话,严严啊,你女朋友爱吃什么啊?儿子就说,妈你着什么急呀,过年早着呢,再说了,吃什么不重要哦,你别操心了。接着问,我爸好不?他还喝酒吗?郝春月就不愿意了:管你爸干什么,我问的是你和你女朋友的事。儿子就说,妈你是不是又生我老爸的气了?你可要管管我爸,叫他少喝酒,——东西你就别张罗了,你乱买一通,结果我们都不对口味,你可就白张罗了,还是我买吧……闹了一阵子,竟什么也没定下来。真是!郝春月有点埋怨儿子了。
临近中午了,老头子还没回来,闹不好又去喝酒了。郝春月就打电话,果然,老头子说是与几个老哥们作画呢,中午就不回家了,哥几个一块整几盅。你喝得个脑血栓我可不伺候你!郝春月挂了电话,想了想,觉得还是趁中午清静些去超市买些东西,可到了超市,又想起儿子的话,一时又拿不定主意了,绕来绕去,买了几根香肠、两袋速冻水饺,竟全是老伴乐意吃的。回到家,郝春月煮了一碗挂面,做了个溜豆腐,炒了个鸡蛋,有滋有味地吃起来。正吃着,电话响了,是女儿宁宁。哎丫头啊,你们学校什么时候放假?你什么时候到家呀?女儿说,再过几天吧,你和我爸身体好吧?郝春月说,挺好的。女儿又说,叫我爸接电话。郝春月说,你爸没在,他在老干部活动中心呢,那是他的家,我这成他的客栈了,还天天做什么画了书法了,其实就是那些老家伙聚堆喝酒。女儿乐了,说,老有所为,老有所乐,但你要叫我爸少喝酒哦,酒多伤身子。说也白说。郝春月说,你快点回来,你爸老是磨叨你们。谢谢爸妈喽。女儿又说了一通大学里的一些事情,什么同学搞迎新联谊会了,她主办的一个文学杂志组稿了……郝春月“好好好”地点着头,心里美滋滋地像是储着一罐蜂蜜似的,夸奖道,我闺女一定有出息,你好好干,别像你爸,会写几个字,会画竹子牡丹什么的就像是书画家了,这显摆那显摆,谁当好的呀。你啊,肯定能当教授,你播新闻也不错的啊,那多风光啊……女儿说,行了行了,老妈哎,我有事了,你保重身体哦,拜拜!电话的吱吱声传过来,郝春月还把话筒举在耳边。她埋怨道,这死丫头!——她是没听够女儿的声音呢!
郝春月填饱肚子,收拾完餐具,想睡一会儿,躺下又睡不着。看看时间已经午时一点多了,就又想起了老伴,牢骚也跟着来了。死老头子,都六十多岁的人了,还当什么壮小伙呢,时不时地就灌大酒,灌多了就拿郝春月当听众,老是喋喋不休地讲过去,谈辽中京文化,或是朗诵诗词歌赋什么的,再就是哼哼呀呀地唱歌,像个人物似的。
老伴叫张国富,是县高级中学的退休教师,此前是美术教师,哪成想,这一美术竟然“美”了四十多年。和他同龄的人有的当局长了,有的当校长了,可他连个副校长也没闹上,还洋洋得意呢。郝春月心里埋怨一阵,又放不下,赶紧打个电话,手机关了。真不要鼻子!郝春月不知怎么说老伴好,就暗暗地骂将起来。反正也睡不着了,郝春月索性起身,想想还有几件衣服要洗,就进了洗漱间。如此忙活了一通,感到好像有谁敲门,听听,是,“梆梆,梆”,“梆梆梆,梆梆”。从门猫眼一看,竟是死老头子张国富!
(二)
张国富嘿嘿一声说:我忘带钥匙了。进到屋来,见老伴阴沉着脸,就又嘿嘿笑了。
不就是喝点酒吗,你老是那副德行,太伤我自尊了。张国富歪在沙发上,想以柔克刚。
你忘了你是什么年纪了?郝春月却依旧冷若冰霜。你喝死怎么办?不考虑你自己,也该想想孩子。严严要结婚了,你想不想看孙子孙女?宁宁也快大学毕业了,闹不好还能到中央电视台当播音员呢,她要是播着播着,想起她爹喝酒喝死了,伤心不?丢面子不?……
郝春月说到儿子女儿,张国富好像立时醒过味来了,挺诚恳地表示:也是也是,你说得对,我以后坚决不喝酒了。
别放臭屁啦。郝春月说,你说过多少遍了,忌酒忌酒,忌了吗?口上责怪着,见老伴软塌塌的样子,又可怜起来。便推老伴一把,快去睡一会吧。
不想睡,我想起一个事。张国富见老伴态度缓和了,又想表现自己了。他拉老伴坐在身边,说起了与他一起喝酒的老隋:这个家伙太有才了,诗歌写得也有味道,你听这首《高山湿地》。说着就从大衣兜里掏出一张折叠纸,打开,便朗读了起来——
“不用云的疼爱 不用雨的抚摩 即使再旱的日子 也永远湿润着 或许是沾了龙的灵气 也许是受了潭的润泽 攫地即为井 放眼皆是歌……”
张国富说,怎么样?我写诗不行,朗诵还可以,我给你朗诵一首李白的诗。也不等老伴表态,就挺起腰,左臂一伸:
“长相思,在长安。络纬秋啼金井阑,微霜凄凄簟色寒;孤灯不明思欲绝,卷帷望月空长叹。美人如花隔云端……长相思,摧心肝!”
郝春月一扭脸:德行!还相思,想谁?谁喜欢你啊,就是我这么不睁眼,一朵花落到你这狗屎上!
什么话!张国富一仰脸:你不是不知道,想当年,有多少女孩子追求我呀,就是五十多岁以后还老有人暗送秋波呢。要不是我有相当的定力啊,早就“外面彩旗飘飘,家里红旗不倒”了……
郝春月立马插话:那是因为我有魅力,盖住了你的花心。哼,也就是我吧,换个主,你早就变质了。所以说吗,没有我就没有你的今天!
得了得了。张国富好像妥协了,磨叨多少遍的事还当新闻侃呢,害臊不!快去给我倒杯茶。老了老了的,怎么还没眼色了呢。说着就歪在沙发上,口里哼哼起“我们的生活比蜜甜,比蜜甜……”
郝春月回一句“德行”,就起身去给老伴泡茶,待端着一杯铁观音过来时,老伴已经打起了呼噜。郝春月磨叽一句“老死鬼”,就给老伴正正身子,又去卧室拿来毛巾被盖上,叹口气,心想,老伴就是老喝酒,真怕他喝坏了身子啊。又一琢磨,喝酒倒是老爷们的乐子事,也该理解的呢,但也得有个度呀。看见他满头的白发,心里又不住地一酸,唉,就像是一转眼的功夫,我们都老了哦。年轻时,他多帅啊,虽然没上过大学,但自学成才,先是在城关镇总校教美术,后又调入县高级中学,由一个农民到公办教师,经历了民办、代课到正式工,那酸甜苦辣就甭说了,但终归熬过来了,孩子也都成才了,严严考入上海一所大学,读了研究生,三十二了才搞了个女朋友叫陆什么……陆梦,是苏州的,现在他俩都在一家外企做事;女儿宁宁考到了北大,快毕业了,挺热衷于新闻、文学事业的。孩子们成人成才了,日子是越来越轻松了。自己呢,倒是比老伴多些优势,自高中毕业后就分到了城关镇总校,后来又调到了县教育局办公室管后勤,成了一名让人羡慕的机关干部,尽管仰仗的是曾当过教育局干部的父亲的关系,没待业几天就已就业了,但生活总是这样的,一切都闪现着时代的印记。那时张国富还是代课教师,可就是他那种执着劲打动了郝春月——他表达爱情的方式就是不停地赠画,什么牡丹花了,竹子了,“独钓寒江雪”了;再就是送书法,诸如“独善其身”,“风雨同舟”,或者“大江歌罢掉头东,邃密群科济世穷。面壁十年图破壁,难酬蹈海亦英雄。”还有“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等等。他比郝春月大五岁,但因帅气加上好画好书法,又有名人名句增色,张国富几乎轻易地就博得了郝春月的芳心,而其父母也满心喜欢,且并没因他的年龄偏大和代课身份产生点滴影响。后来张国富被调到县高中,专心搞美术教学,曾参加过好多次县市、自治区和全国的书画展,还加入了内蒙古书法家协会和美术家协会。与老伴相比,自己倒是有点不学无术,参加工作就在办公室忙活,竟然忙活到退休,是有些不求上进哦。好在儿子女儿有出息,为自己弥补了诸多不足,要不,脸上真是无光啊。
老郝呢?迷瞪了大半个小时的张国富嘟哝道。
又干啥?老郝出去了。郝春月故意卖个关子。其实,每次老伴喝多酒回来后,郝春月都守在他身边,她是怕老头子醉过去。而张国富也已经习惯了老伴的体贴,所以每次睡醒都叫“老郝呢?”
告诉你啊,我做了个梦。张国富拽过老伴的手,像是懵懵懂懂,又像是煞有其事似地说,我梦见春天了,有个牛在耕地,咱们的孩子跟在后头跑啊跑啊……可一下又是秋天了,你在摘葡萄呢,地上堆着好些玉米……
别胡扯了,闹不好我就是葡萄,你是够不到葡萄的狐狸吧?说着,郝春月笑了。
够着了,够着你这葡萄了,这不是吗。张国富拥一下老伴嘿嘿地笑起来……
(三)
晚上,想起中午买的速冻水饺,郝春月就去张罗着煮,这可是老伴最爱吃的呢。还没等老两口坐在桌前,来了个不速之客,是县文化局副局长,姓李名大光。李大光个头不高,五十三四岁年纪,胖乎乎的,很和善,是县里有名的诗人,还兼着县文联的副主席。让进屋来,郝春月有些惊讶,因为与这位李大光可是有过一次不大不小的不愉快,尽管是不远的邻居,平时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但心里总是有点那个。
李大光与郝春月家同住一个小区,只是一个在东,一个在西。这个小区名曰华鑫小区,叫小区,可谓名副其实,只是一栋板楼,八个单元,几十户人家。小区前面是一家行政单位,后面是县气象站,环境相对好些。早年这里是一家幼儿园,后来幼儿园搬迁,县里便开发成了商住楼。前些年虽叫商住楼,但楼号却几乎是靠后门安排,先占号的兴许就被有点背景的人给挤出去。郝春月就是此类情况。她一家本是先交了预购款,定了一个120 平米的楼号,但后来开发商却说120平米的楼号没有了,只能换成100平米的了。郝春月很是气愤,本来预购款都交了,怎么会没有了?后来一打听,才知道是这位李大光先生插了一脚。张国富随遇而安,说,小楼号就小楼号吧,还省钱呢,再说了,李大光也不是外人,是文化局的副局长呢。郝春月却说,副局长有啥牛的?我们一双儿女大了要成家,也要拖儿带女,回来怎么住?他个副局长知道方便,就不考虑考虑别人?一个副局长就这样,当了副县长岂不翻了天!张国富就说,别乱说,我知道他,他是不坏的人,诗歌写得挺棒,我们也是同道啊。郝春月骂一句“狗屁同道”,道来道去,还不是为了自己?张国富还是那副温顺样:算了算了,儿孙自有儿孙福,你太操心了吧?操心是必然的,但情况已经发生变化,只好认可了,要不连小楼号也没有了。住进楼以后,李大光见面还是“郝老师、郝老师”的,很热情。郝春月面上应付着,心里总也有点不舒服。
郝老师啊,打搅了,不好意思哦。李大光显得随和又不失礼节:我没电话请示就冒昧闯来啦,您不介意吧?
张国富却满脸热忱,说,是李局长啊,快坐,要不咱们一块喝几盅?郝春月也随口说,一起吃吧,我们老张中午喝酒来,看他满口酒气。她的意思不言自明:中午喝酒,晚上还喝什么!
哪想,这李大光竟然不把自己当外人。他哦呵呵一声,拉长嗓子:“太——好了,太——好了!等一下,我回去一趟,马上就来。我正有事要和张老师商量呢。”说完就径自下楼了,十几分钟后又返了回来,手里却多了一样东西,是两瓶当地有名的老窖酒。
这叫哪档子事!郝春月老大的不高兴,但都是邻居,又是有“身份证”的人,就只好当两面派了。她推说道:你这是做什么,我家也不是没有酒,这酒你拿回去,今个喝我们的!一边说着,一边就去动手准备菜。李大光倒不客气:别闹菜,饺子酒饺子酒,再上两个小咸菜足矣。张国富乐了,太好了太好了,我中午没怎么喝,是老婆子不愿意,嘿嘿。郝春月那边呛过一句:“张国富你别不要鼻子,你啥时候听我的来?男人啊,谁拿老婆子当回事啊,你说呢李局长?”李大光附和着:郝老师说得对,咱们是该少喝酒,要考虑身子骨啊。
那边郝春月准备着菜,这边李大光与张国富说起了“正事”:县里要召开文代会,还要成立作家协会、书法美术家协会……最近要开会,要把各协会主席和副主席选出来,各协会要协助县文化局和文联多组织一些文学创作、书画摄影展什么的,这也是我们县建设文化大县的重要组成部分。接着就提出要张国富担任县书法美术家协会主席,副主席也要他“组阁”。张国富赶忙拒绝,不可不可,我写点东西还行,当主席不行不行。李大光却很干脆:行不行也得这样——听过一句话吧?叫说你行你就行,不行也行!
郝春月已经摆上了四个炒菜。张国富拽过李大光就喝将起来,但喝的不是李大光的酒,是张国富家储存很久的“中京御液”。酒过三巡,李大光来了诗情,先是朗诵了欧阳修的“把酒祝东风,且共从容,垂杨紫陌洛城东。总是当时携手处,游遍芳丛……”后来就朗诵自己写的诗:
“不仅仅是一枚花瓣 也不仅仅是一缕目光 一片落叶 一只燕子 甚至一个号码 以及那爬到树上的名字 依然在某个时空芬芳
“不管地老还是天荒 那甜美那馨香永远在那个坐标上 源源不断把我心滋养
“冬天我用她取暖 夏天我在那乘凉 即使再大的风暴来了 我也不会恐慌……”
张国富也不甘示弱,借着酒兴,唱起了老歌唱家郭颂的《新货郎》——
“哎……打起鼓来,敲起锣来哎,推着小车来送货,车上的东西实在是好阿!有文化学习的笔记本,钢笔铅笔文具盒……”
郝春月见这对老哥小弟兴奋之极,也不好劝阻,就成了热心的观众。
后来,李大光又说起了正经事:张老师,有一件事我可要说清楚哦,你当县书法美术家协会主席可是没有工资的,我们只能给你点补贴啊……
张国富立刻板起脸:什么工资不工资的,我一个月四五千元的工资足够用了,你就请我多喝几顿酒吧。
郝春月一瞪眼:真成了酒鬼了。接着就说张国富,干了一辈子了,没想到退休了还闹个官当当,你可要好好配合李局长啊,别给人家丢脸。李大光接着就给张国富提出新要求了,诸如要多参加县里的文化活动,也要下力量弘扬历史文化;咱辽中京是辽代首都,也有说是陪都的,反正有许多值得挖掘的东西,清乾隆皇帝还曾来过,还写了一首诗呢……
张国富嗯嗯嗯着的,不停地点头,也不住地接茬。他说咱内蒙古是以草原文化为主,但咱宁城县在内蒙古东南部,与辽宁河北是邻居,早年虽是游牧文化,后来还是农耕文化。要不是一场战乱毁了辽中京那座宏伟的城池,我们这地区可是了不得了,肯定被国家列为历史文化名城。两人边聊边喝,不觉一瓶酒下去了。李大光要走,张国富一把拽住他:我送你一幅画,你别见笑啊。到书房取出一幅装裱好的条幅,双手送给李大光:恭请李局长雅正、赐教哇。
李大光说着“谢谢谢谢”,双手捧起,要走,后又停住脚步,慢慢打开条幅,说:我得先欣赏欣赏。是一幅修竹图,上有一行字:
“未出土时便有节,及凌空处尚虚心。”
(四)
天刚傍黑,张国富就打来电话,叫郝春月晚上看县里的电视新闻,说是有他的镜头。郝春月知道今个县里召开文代会和成立书法美术家协会、作家协会什么的,老头子晚上闹不好又要多喝酒了。但那是公众场合,喝就喝吧。吃罢晚饭,才六点半,郝春月就打开电视,等着看老伴的光辉形象,直到七点半,县里新闻才开播。一开始是个大会,县领导、市文联领导,还有市里的几个文化名家,都出席了会议。主席台上不可能有张国富,台下人倒是不少,可镜头老是在台上扫来扫去,根本就没有张国富的份。一条新闻完事,没见着张国富,郝春月正犯着嘀咕,却见屏幕上蹦出了“宁城县书法美术家协会成立大会”字样,接着是李大光的镜头,再下来是张国富的影像,只三四秒,一闪而过。得!郝春月想,虽然时间超短,可老伴还算是个人物,也算露了脸了,还是书法美术家协会主席了呢!
“叮铃铃……”
郝春月一愣神,心里一下就想到是儿子或者女儿的电话吧?果然,是儿子严严。
妈耶,你在做什么啊?我老爸呢?儿子挺高兴的,声音里都透着甜甜的味道。
郝春月下意识地“嗨”了一声,我看电视呢,你爸上了县电视台,他还当上了县书法美术家协会主席了呢,今个他们开会了,那边安排他们那帮子人祝贺呢。
值得祝贺,我老爸就是有水平呀。儿子赞许道,他老人家不争名不争利,就是默默做自己的事情,有境界呀。
啥境界,我看是酒的境界。郝春月接着转了话题,问,你们咋样啊?你和女朋友什么时候回来啊?
她不回去了。儿子说。
为什么?是嫌弃咱们这小地方?郝春月满心狐疑。
儿子解释道,她是要回去的,可我俩又变卦了,我们也不和你们商量了,你们就按我说的办……
什么按你说的办?郝春月急切地想知道下文。
你们准备准备,咱全家到苏州我女朋友家过年,到时候叫宁宁回家接你们,我到北京等你们……你看行不?儿子说。
郝春月“哦哦”着:是这样啊,这个呀得和你爸商量一下,那样花钱太多了呀。你女朋友他们也太破费了呀。
这个你就别管了,不用你的钱,我负责了。儿子进一步做工作:上有天堂下有苏杭,你和我老爸还没来过苏杭呢,我们陪你们好好转转。再说了,现在咱那太冷,到南方换换环境,享受享受生活,你和我老爸没少为我们操心哦。
儿子的话叫郝春月心里暖融融的。她“嗳嗳”地应着,一边又说:我和你爸合计合计,这么远,怕是不方便吧。
儿子说:方便得很,坐火车就坐卧铺,坐飞机也挺舒服,时间就定在腊月二十吧。就这样啊,妈你千万叫我老爸少喝酒,我可担心啊,——你身体没什么事,老爸也要健健康康的啊。
儿子挂了电话,郝春月突然想起了什么,又把电话打过去,问儿子,你老丈人和丈母娘多高啊?是胖是瘦啊?儿子回说道,我老丈人没见过,前年就去世了;我女朋友母亲的体形和你差不多高吧?但好像比你胖些……妈你想给她买东西吧?不用了,我买好了交给你一转就行了,到时候我去北京接你们。郝春月“嗳嗳”着,撂下电话,心里好一阵激动。都说养儿防老,看来是对了。赶紧给老伴张国富打电话,想把这个消息告诉他。老伴的电话里“嗡嗡”一片,听着是有说有唱,好不热闹。滚他的吧!郝春月就挂了。可不一会老伴又把电话打了过来:你有啥事?郝春月说,快回来,我告诉你个事,儿子叫咱们到苏州过年呢,去不去啊?张国富几乎不加思索地说:去去,一定要去!我现在正准备唱“春天的故事”呢,电视台是全盘录像,马上就到我的节目了。话机立刻传出“吱吱”声。
郝春月骂一句:“狗屁!还拿自己当回事呢。”
(五)
北方有句老话,叫腊七腊八,冻死俩仨。今年也不例外,当然了,冻死俩仨倒是无从考证,但其寒冷却是实实在在的。打开窗户,一股寒流直刺肌骨,让人禁不住地打冷战。今天是腊月初八,郝春月早早起来,准备做腊八粥。早年吃的腊八粥是大黄米做主料,加上芸豆和大枣,在大铁锅里熬。小时候大人们起得很早,一锅腊八粥要熬两个多小时,天还没亮,粥一熬好,一家人围坐一桌,津津有味地吃起来。那时的腊八粥特黏糊,盛上一碗,满屋生香,吃一口,香中又有点腻嘴,所以一般一人只能吃一两碗。但时过境迁,那时的腊八粥的味道现在怎么也做不出来了,而大黄米也越来越稀少,替而代之的大都是江米,或者是什么八宝粥之类。不过郝春月一直坚持自己作做腊八粥,她无论花多少钱,都要弄到大黄米,腊八这天早早起来,熬啊熬啊。老伴很喜欢吃腊八粥,而郝春月做腊八粥一半是为了老伴和自己的口味,一半是某种怀旧情结。
老伴起床时,太阳已经升起一人高了。窗外是嗖嗖的寒风,但室内却洋溢着一派的温暖。现在的供暖也好,一般室内温度都在二十四五度左右。人们在外面穿得厚厚的,到室内却只穿单衣或者睡衣。比较容易满足的张国富经常这样感叹:一月工资四五千,夏凉冬暖有余甜;老郝相伴无奢望,人生苦辣何足谈。
吃着老伴端上的热乎乎的腊八粥,张国富又心生感慨了,他想起了一些往事。儿时他家是三间土木结构的脊型房屋,夏热冬寒,除了上学或外出做农活,休闲时都是萎坐在火炕上。那年腊八粥熬了半锅,一家人还没吃呢,竟来了两个赶大集的亲戚,他们一人竟然吃了三大碗,本来就不足的腊八粥被掏了个精光。转眼三十多年过去了,许多往事大都成了笑谈。但过去总该记得的。而郝春月一谈起腊八粥就怀念姥姥。每当腊八这天,姥姥就把郝春月一家叫过去吃腊八粥。郝春月煮腊八粥的手艺就是跟着姥姥学的呢。一直到姥姥去世,吃腊八粥才转到自家。老人们是多么善良啊,一辈一辈的,温情相传,关怀有加,于是才有了这多的牵挂,才有了这多的期盼,也才有了这永远需要品味的温馨吧?
饭后,郝春月算计着到未见面的亲家那里过年该买些什么礼品?该给未见面的儿媳买点什么?张国富则不以为然,说,到时候给他们留点钱吧,买什么?人家用不上就是浪费了。郝春月讥笑起来:还书法美术家协会主席呢,一点文化品位都没有!钱能代表感情?张国富嘿嘿一声:这是生活的技巧,不能说的太直白了,感情那玩意更需要琢磨,回味。说归说,还是积极配合郝春月买东西。买什么呢?只有考虑土特产品,红蘑?老窖酒?山鸡?鸡蛋?举出一大溜,感觉都不合适。衣服?名牌倒是多得是,可是大小、肥瘦也是问题。
嘿嘿,要不我送给他们两幅书画吧?张国富讪讪地说。
郝春月说,你以为你是徐悲鸿啊?你以为你是郑板桥啊?你那竹子画得像玉米秸!
一部红楼梦,道学家看见淫,经学家看见易,才子看见缠绵……对于你来说,我的书画作品就是如此。张国富似乎找到了依据。
别瞎比划了。郝春月说,咱们出去看看吧,在家瞎闷,闷不出个头绪,出去透透气也许就知道买什么了。
张国富磨叨一嘴:意思非跟你去,不叫我去老干部活动中心了?
郝春月说,今天跟着我活动吧,别把我当客栈经理。正说着,手机响了,打开一看,是女儿宁宁发来的短信:祝爸妈腊八节快乐!——今天很冷吧?外出可要多穿点啊。张国富嘿嘿地笑笑:我女儿就是善解人意,比她妈有才。郝春月哼一下:那可是我生的女儿!
出了家门,见对个的气象站也没什么气象了,因为是冬天,那原本一片绿红白蓝间杂的花草已是黄萋萋的枯枝败叶。塞北就是这样子,绿的时候绿得鲜亮,枯的时候枯得凄凉。另外,气象站设在城里显然不够科学,但因其是上个世纪七十年代的产物,限于经济条件,还在那矗着。不过小院却很雅观,小楼窗明几净,院落干净整洁。据说县里已经决定开春后对气象站实施搬迁,此地同样开发成商住楼。不过真要是开发了,郝春月倒有些不舍,因为气象站里的一片绿地,花卉,几株树荫如盖的柳树和挺拔的杨树,是她和一些中老年人夏日休闲乘凉的好去处。真要是搬走了,绿地花草树木又少了哦。
张国富跟在郝春月一边,说是去哪家商店,究竟买什么呀?郝春月说,你跟着就是了,磨叨个啥劲。跟着就跟着,还怕你咋的。张国富嘟哝着,跟着郝春月走进了县城唯一的步行街。进了一家服饰店,又进了一家鞋店,出出进进,却没有要买什么的意思。张国富撅着嘴说,今个是腊八,这天干冷干冷的,你想冻死我呀。再说了,我还要作画去呢,这溜溜达达叫咋回事。郝春月说,你闭嘴,是不是换个年轻漂亮女人你就高兴了?张国富嘿嘿地笑了,那倒挺有意思。郝春月横过一眼,不要脸!接着又说,咱们给亲家买点东西,自己总得添两件衣服,别穿得太砢碜了,人家那可是苏州呢。转了一通,终于买定了,郝春月为未见面的亲家母买了一件鄂尔多斯羊绒衫,自己也挑选了一件羊绒衫、一件可体的短式羽绒服,又给老伴买了件保暖内衣和一双名牌皮鞋。走出步行街,张国富长舒口气,又不住地牢骚开了:家里都有的东西,还花那没用的钱。郝春月没理他,却直朝几步之遥的一家快餐店门边蹒跚的一个老人看。这老人满脸鼻涕,左眼眉上一颗花生米大的黑痣,不,确切点说是一撮黑毛十分显眼,这让郝春月心里一动。是的,似曾相识过。而他嘴唇左下角一块被一抹胡须虚掩着的疤痕,又使郝春月确定这的确是个曾经熟悉的人,凝眉想想,却一时又记不起了。是谁呢?他穿着一件多处翻着黑乎乎棉絮的黄色大衣,拖着一只残腿,沓沓地,挪了几步,乜斜着眼,就靠在了那家快餐店的门边。郝春月从他身边走过,后又折了回来,仔细看一眼,就招呼张国富:这老头比你大不了几岁,你认识吗?唉,张国富叹口气,说,给他留几十元钱吧,挺可怜的。郝春月说,我问你认识他不?张国富这才回过头来仔细辨认,随后一把拉过郝春月:是城关镇总校以前把大门的那个刘……刘子健,是是,是叫刘子健!郝春月啊了一声,怎么会是这样?他以前不是这样的,身体也不错的,那年是因为与人打架,又是农民临时工,正赶上精简人员,便被辞退了。他没有家吗?孩子呢?稍一犹豫,郝春月随手递过一百元钱。之后就问:你认识我吗?那人睁大眼认了认面前的郝春月,就摇摇头。郝春月又问,你是姓刘吗?那人摇摇头,又点点头。郝春月一股酸涩涌上心头,之后又掏出一百元钱递了过去。那个显然是老刘的人接过钱,满脸的褶皱动了动,一副感激的神情……走出步行街,郝春月不停地叹气,惋惜,总觉得那个老刘不应该是这样子。张国富也很是同情,说,别探讨这个问题了,理解他就是了。要到家门口时,郝春月像是突然想起什么,又拉着张国富返回步行街,却见老刘已经一拐一拐地走远了,只留下个邋遢的背影。郝春月说,我们应该把他送到敬老院去的,他也有六十八九了吧,要是没儿没女怎么过?张国富说,也是啊,不过我们总算尽力了,要不心里可不好受……
到了家门口,张国富突然想起了莫泊桑的《我的叔叔于勒》,就说与老伴。郝春月说,老刘可不像于勒,而于勒的哥哥嫂子也太没人情味了。当然当然。张国富说,咋着咱们都曾是光荣的人民教师嘛,何况我现在好歹也是个主席呢,总应有点境界啊。郝春月撇撇嘴,又正色道:啥时候也别忘了一心向善,大家都好过,才踏实呢。又心思到:这个邋邋遢遢的老刘晚上住哪?可别冻坏了啊。腊七腊八冻死俩仨,天冷着呢……
(六)
腊月十六晚,李大光听说郝春月老两口要到苏州过年,特意安排一顿饭。李大光妻子是县妇联的干部,做得一手好菜,她忙活了六个菜,鱼虾猪羊肉,芹菜白菜油菜蘑菇,很讲究色香味,而且大都肉而不腻。饭前李大光拿出自己的第一本诗集《情系辽中京》敬赠给张国富,说是请张主席台鉴、雅正。还说,张主席的竹子画得好,“未出土时便有节,及凌空处尚虚心。”引用的句子也有味道,谁都值得细细品味呀。张国富嘿嘿嘿嘿地,说那是拙手学画,难登雅室,贻笑大方吔,还请李局长多赐教啊。说着,二人就饮起当地有名的老窖酒来。
两个女人坐在一边聊家常,两个男人则“把酒临风,其喜洋洋者矣”,不觉两人喝得脸红耳热。之后李大光给郝春月敬了一杯酒,说:老嫂子,你看我这楼房怎么样啊?郝春月怔一下,就笑起来:你这楼房自然好了,要不咱们换啊?李大光说,我就一个孩子,在内蒙古大学毕业后就在呼和浩特安了家;你两个孩子也都在外地发展了,要是孩子回来,你们人口多,住这楼房合适,真的。李大光的妻子接过话茬,你别雨后送伞了,那时咱们就把郝老师挤了,多不好意思呀。张国富借着酒兴,自吹起来:还是我们有眼力,也有运气,我那楼房正合适,大了费钱,是我推给你们的。郝春月拍一下张国富,你喝多了吧,你说的哪是哪啊?胡搅了一通。大家话题转到了其他,什么有的当官的太黑了,不给钱就不办事了;什么哪个大款包个妞,生了个龙凤胎了;再就是行政事业单位调资了云云。好事坏事一箩筐,敛罗一阵又无实质意义。日子本就是这样的,油盐酱醋,锅碗瓢盆,甜酸苦辣,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呀。
左一锤子右一榔头地聊了一阵子,李大光看着张国富就露出羡慕的神色,说张主席你才是高人,不为利益劳神,不为权利钻营,也没什么不良嗜好,是大大的健康人生啊。郝春月插话道,老喝酒不是不良嗜好?还好耗着嗓子唱歌,像驴叫似的,烦人不?李局长你别夸他了,他就一样优点,每天作画写字,再就是看书,尤其乐意看唐诗宋词。张国富说,我不抽烟也是很大的优点嘛,再说了,你欣赏力也太一般了,别看我耗着嗓子唱歌,可我唱的那是民歌调、美声韵,很有讲究的呢。之后像是书归正传般咂咂嘴说,人得懂得珍惜,善于快乐,咱的条件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但说白了,人不是都一样?元代曾做过大官的张养浩有诗云:“人生一世,休行非义,谩过人也谩不过天公义。便攒些东西,得些衣食,他时终做儿孙累。本分世间为第一,休使见识,干图甚地。”李大光赞许说,人是应该把钱财看得淡些,做些力所能及的事,学会满足,所谓知足常乐嘛。
郝春月说,别听我们老张穷扯了。要说日子啊,我和老张加起来每月万八千块工资,孩子又赚钱了,确实没什么愁事了。张国富嘿嘿地说,所以你要感谢党感谢社会主义,好好生活嘛。李大光感叹道,无论怎样,现在这日子是好过了,比起国外,我们多安定,这可是秃头虱子——明摆着的事呢。张国富说,我老伴可不知足,我对她多好,几十年了,我从没有过外遇,真像那个小品演员黄宏说的:“一辈子没有过婚外情,我亏不亏啊”。大家都哈哈大笑起来。正说着,县电视台播出的一条新闻叫郝春月禁不住对大伙的调侃叫了停:快看快看,是……刘子健!
张国富瞪大了眼:是是是,这是在哪里?郝春月听了听,看了看,说,是县民政局干部把他送到敬老院了……真不错。我说嘛,人还是有良知的么。李大光更是感慨有加:这就对了,对孤寡老人就要实实在在体现爱心,真真切切地去关心,毕竟我们是社会主义国家吗!可有些人就不是这样……张国富“是是是”地应着,似乎另有感慨:生活吗,不可能事事如意,也不可能人人满意,还是多发现美的东西,那样生活就滋润了。李大光听罢,连说深刻啊,深刻深刻。就举起酒杯:来,干杯!
(七)
在李大光那喝了不少酒,回到家已经是晚十点多了。郝春月搀着老伴,又高兴又不满意,嗯,还是人家李局长想事,有水平,说话不罗嗦,喝酒还不醉,哪像你,见酒就像见着亲爹似的,忘乎所以了!
张国富不满地哼哼两声,说,你别得瑟了,反正,反正,你跟了我是享了老福了……
还没进门,就听见电话“叮铃铃,叮铃铃”地响个不停。准是严严和宁宁。郝春月撇开张国富就打开房门,抓起话机,果然是儿子严严。
严严:妈你们做什么去了,一晚上都不接电话,手机也不开,多叫人担心哪。
郝春月急咻咻地说,邻居李局长请我们吃饭了,是文化局的副局长李大光。张国富抢过电话告诉儿子,我没喝多,没事,家挺好的,就你妈磨叽点——你那怎么样?郝春月本想再与儿子说几句,也怕老伴喝多酒说错话让儿子生气,可一听,没事,老伴不像喝多的样子。
严严说,爸,你当主席了,好厉害呀。张国富嘿嘿说,瞎闹呗,协助县里搞点书画创作、书画展什么的,也是玩呗。后来儿子就叫女朋友陆梦说几句话。张国富一听是未来儿媳的声音,就有点紧张:哦嘿嘿,你妈好不?……嗯嗯,我们都去过年,也告诉你妈,开春到我们这来,对对,我们这有国家一级保护文物辽中京遗址,有国家级自然保护区,有非常好的人文和自然景观,又离北京不太远,到大草原也方便……我们这可是文化大县,嗯嗯……
郝春月怕老伴磨叽多了再走了嘴丢了丑,就抢过话筒:那个……是陆梦啊,你们都好吧?……嗯,我们保证去,我们都没去过,听人说苏州是天堂呢,那地方景美人也美吧?我们到那开开眼啊。谢谢你们了……
电话打了四十多分钟,撂下电话,郝春月还在责怪老伴没个主席样子,显摆个啥劲。要不是抢过话筒,他还不得说到明个早晨。
夜深了,盘算着启程的日子,老两口都有说不完的话。郝春月说,宁宁是腊月十八到家,咱们二十去北京,再从北京乘飞机,得两三天呀。张国富得意地嘿嘿笑着,自夸说,我的儿子女儿就是行,有其父必有其子呀。郝春月不屑地哼一声,没我这妈哪有你这爹,没有我的严严宁宁哪有你的乐呵呀!
张国富嘿嘿嘿嘿地傻笑着,不一会就响起了鼾声。看着老伴美滋滋的样子,郝春月心里也酿起一丝甜蜜。只是,老伴老喝酒,真要喝坏了身子咋办?是得叫他少喝啊,要保证个好身体,虽然正在走向衰老,但不愁吃喝乐乐呵呵的日子谁不愿意多过他几年几十年呢,就是再活他五百年,也不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