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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广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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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1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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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 子

(一)

郝春月的老伴去世好几年了,她何曾想过再找个老伴?

可远在广州的女儿在多次让她到广州定居,而她又说什么也不愿意去的情况下,便不止一次地劝她:“妈耶,是不是有了意中人?要是有,那就再找个老伴吧,相互也有个照顾。”也不知女儿说的是不是真心话,但郝春月倒是真的没有意中人,他只是觉得习惯了北方老家的气候,四季分明,而且熟人多,待着舒坦。哪像广州,夏天热得像烤炉,冬天还没有暖气,再加上那边人说话的腔调也听不懂,又没有熟人可以交流,多别扭!

郝春月刚好六十了,早年毕业于当地一家师范院校后入职本县一所中学,她学的是美术,所以在美术教学的岗位上一干就是三十多年。不幸的是,在她退休后的四年头上,同为美术教师的老伴文琦患病去世了。哪想到啊,女儿成人了,退休后不操心,也不愁吃喝的,老伴却患病不治,一去不回。这沉重的打击使她很长时间处于半封闭状态。后来退休的老同事、县老年大学的兼职副校长张国富约她到县老年大学辅导书法、绘画,她不仅逐渐地适应了,也融入到了老有所乐、老有所为的老年人队伍中。

临近中午了,还没进家门,一个电话打进来,让郝春月着实吃了一惊:

“咋?何校长晕倒住院了?我马上过去!”

打电话的是张国富。他告诉郝春月,大家离开老年大学后,何校长也骑单车回家了,哪成想在外环路口一下晕倒了,多亏一个开车的老同志把他送到了县医院……

赶到县医院,见老年大学的几个老同学和何校长的家人都在。张国富告诉郝春月,要不是那个老同志送医及时,何校长恐怕要遇到麻烦了。经过医务人员一番紧张抢救的何校长也逐渐清醒过来。他在不停地说着“谢谢,谢谢!”之后,抬眼左撒目,右搜寻,问,“哪位送的我啊?”“是一位老同志,就在门外……”张国富说着就去门外,但那位老同志却没了踪影,“哎?刚还在这呀!”

“他叫什么啊?”何校长问。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却没有答案。

“这事整的,咋把做好事的人给忘了呢!”张国富自责地拍着自己的脑袋。

郝春月问:“长得啥样?是干什么的啊?问问大夫,应该找得到!”

 

(二)

送医的那位老同志很快有了下落。在何校长家人和张国富的建议下,通过医院摄像头逐一查找,张国富一眼就看出来了,并拍了照片发到老年同学群里,叫大家仔细辨认,看看这位做好事不留名的老同志究竟是谁。打开图片,郝春月觉得很面熟,在脑子里过了一阵电影,唔,这人很像是县文化局副局长李大光啊。前些年他没少组织全县的文学创作培训和书画摄影展,郝春月和丈夫文琦也参加过几次书画展,他们夫妻俩还获得过好几次奖呢。看着那影像——高高的个头,六十三、四岁年纪,胖乎乎的,走起路来稍有点外八字的样子,依旧保持着魁梧的姿态——是他,郝春月断定那就是李大光!

被认定为做了好事不留名的好人后,李大光并没有表现出谦虚或者自豪,他只是淡淡地说,那天他到社保局办点事,正好遇见何校长晕倒,自己也已经是退休的人了,看到老人出现意外怎么能视而不见?大家在感动之余免不了一阵赞扬。为了表达谢意,张国富当晚就安排李大光吃饭,并约请了郝春月等几位老年大学的老同学。李大光是性情中人,也没有拒绝,只说少坐一会吧。餐桌上,郝春月见了李大光,暗暗生出诸多感慨。真是岁月不饶人啊,这已不是那个乌发铮亮的李局长了,个头虽然高挺,但华发满头,眼睑明显地凸出,眼眉微微蹙着,眉宇间外现着两道竖纹。但方脸依然透着刚毅的男子汉气派。席间大家一一给李大光敬酒,但都被李大光婉拒了。他说他从不喝酒,所有酒场他都是以水代酒。张国富顺水推舟,“只要感情有,喝啥都是酒。”之后赞誉李大光助人为乐的同时,几次提到何校长。他说何校长70多岁了,原是县委党校的副校长,退休后就自费筹建了老年大学。县老干部局还特意腾出几间房屋,为老年大学提供力所能及的支持。他还说何校长如何明理、善达,曾多次组织老年大学同学捐款捐物送到乡下敬老院,还曾为已经故去的一位廉洁的敬老院院长捐资。他特别提到何校长有心脑血管疾病,以前曾得过一次心梗,还住了好长时间医院。李大光听后来了诗情,随即背诵起已故诗人臧克家先生那首著名的《有的人》:

有的人活着,

他已经死了;

有的人死了,

他还活着……

郝春月默默地听着,心里忽地产生了共鸣。她感到大家虽然都老了,但爱心凝聚着你我,让日子变得那么温馨,那么有活力。不甘寂寞的张国富自是一个活跃分子,他带头唱了一曲《爱的奉献》,牵出了另一位老大姐深情的蒙古长调。正当大家尽兴时,李大光看一下表,随即站起,抱歉地拱拱手,说他还有事,必须八点前返回。说完便匆匆走了。

郝春月当晚回到家里已经九点了。这样的酒会不少,但她很少参加,而每参加一次,都有新的感受,她一边暗自笑那些好酒的老爷们,一边又在这有雅有俗的氛围里吸收着日子的甘甜。夜深时,郝春月一觉醒来,忽地想到已故丈夫文琦。年轻时他还是代课教师,可就是他那种执着劲儿打动了郝春月——他表达爱情的方式就是不停地赠画,什么牡丹花了,修竹图了,“独钓寒江雪”了;再就是送书法,诸如“独善其身”“风雨同舟”,或者“大江歌罢掉头东,邃密群科济世穷。面壁十年图破壁,难酬蹈海亦英雄。”还有“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等等。他比郝春月大四岁,但因帅气加上好画好书法,又有名人名句增色,文琦几乎轻易地就博得了郝春月的芳心,而其父母也满心喜欢,且并没因他的年龄偏大和代课身份产生点滴影响。后来文琦转正后被调到县高中,那时他曾参加过好多次县市、省和全国的书画展,还加入了省书法家协会和美术家协会。与文琦相比,郝春月感到自己倒是有点用心不到,技能不精……如今斯人已去,可日子还得继续。何况女儿在广州一所大学毕业后便留校任教了,之后在那里成家。人生就是这样啊,悲悲喜喜,但总是充满着希望……

                            (三)

微信群里多个朋友——李大光。

老年大学朋友圈大都是一些退休干部或教师,微信上发的东西也都是一些书画作品或诗词歌赋。李大光在朋友圈发的文字很少,但有深度,又让人感到有故事。他发的照片不是一轮明月高挂中天,就是一片苍翠的林木,抑或奔流的江河。这天早起后,打开微信,郝春月看到李大光发的一段文字:“有些老同志说,人生的意义与价值就是快乐和健康。应该再加一句——爱和坚守。”配发的图片是一片宁静的湖水。出于好奇,郝春月想了解李大光的一些信息,但又不能随意找人打探,便在网上搜索“李大光”。叫这个名字的很多,直到手机屏翻至四页时,一张图片映入眼帘:李大光站在本县景区福峰山前,一头乌发,双眼凝视着远方;上身着一件深灰色西装,一件白色内衬格外打眼。照片上的李大光大约四五十岁,很光亮,显然是早年的旧照。照片附有文字简介:李大光,蒙古族,大学学历,××省作家协会会员。著有诗集《天好蓝……》,其中诗歌作品五次获得省、市文学奖项。历任乡广播员、文化站长、乡党委宣传委员、副乡长、县文化局副局长等职。郝春月把李大光的信息发给了张国富,他高兴地一拍脑壳,夸张地“啊哦”了一声:“咱老年大学有不少人喜欢诗歌,正好叫他给辅导啊。”马上取得联系,李大光愉快地接受邀约,并定下了授课时间。

正是仲春时节,但北方的仲春还近似于南方的严冬,“呼呼”的风带着尘沙,吹得树木发出“呜呜”的噪响。人们照旧穿着羽绒服,戴着口罩,应对着那一片片的寒意。街面上少见行人,只有大小车辆在自由地穿梭。郝春月和张国富按约定的时间在老年大学门外等候。他们最初以为天气不好,李大光可能不会按时来。直到李大光从一辆老式桑塔纳轿车下来,郝春月还以为看错了人,因为这种老式桑塔纳近乎淘汰,怎么可能是一位曾是副局长的车?

李大光笑着打开后备箱,拎出一包书,告诉张国富和郝春月:“这是我的拙作《天好蓝》,诗歌集,送给大家,请大家指正。”

“谢谢啊,太谢谢了!”张国富说。进屋后,他为参加听课的老人们一人发一本诗集,“这是李局长的大作,好好拜读啊。”

原本计划十几人听课,没想到来了30多人。这些老年人中有几位都认得李大光,大家寒暄过后,立刻肃静下来。李大光坐在讲台上,没有教材,也不动粉笔,只是侃侃而谈。他说自己只是与大家交流,绝非讲课,而理论上的东西,自己所知不多,请大家对我讲的有所保留,不对的地方请提出来,咱们互相学习。提到诗歌,他认为应该“有情而发”“发而达意”,也就是说,饱蘸深情的东西才动人、感人。他说,诗歌可以直白,比如著名诗人贺敬之的《回延安》、郭小川的《团泊洼的秋天》,还有臧克家的《有的人》等,就是直抒胸臆的名作;诗歌又可以含蓄,比如唐代诗人,也是诗圣杜甫的《江南逢李龟年》《赠花卿》,还有唐代大诗人刘禹锡的《乌衣巷》等等等等。他说他非常赞赏一代伟人毛泽东主席的诗词,比如《西江月·井冈山》《忆秦娥·娄山关》,还有大气磅礴的《七律·长征》《沁园春·雪》,意境悠远,具有深刻的思想性。但他引用一位名人的话说,建议大家多写新诗,也叫现代诗,这类诗易于自由发挥,不受平仄音律限制,句可长短,行可多少,突出主题还会体现多样性。李大光正讲着,电话突然响起,他很抱歉地说声“对不起,对不起”,然后走出门外,“兰兰啊,我在老年大学参加个活动,一会儿就回,保证回。听话啊,乖!”返回后,李大光再次向老同志们致歉,他说女儿有病,离不开他,所以每次出来只一小时;他本来不该开机,但为了接听女儿电话,只能这样,请大家多多谅解。下面继续谈我的诗歌创作粗浅体会。李大光说,当然,我们老同志好像更倾向于写旧体诗,尤其是七绝、七律或五绝、五律什么的,不过一定要掌握好韵脚,我建议要写就写五言古体,或者七言古体,这个没有具体的平仄要求,也不必推敲什么对仗。当然这要各取所好。这时手机再次响起,李大光索性就接起了电话:“哎哎,兰兰啊,我这就回,乖啊!”收起手机,李大光再次致歉,站起身向大家拱手告别:“实在不好意思。多多谅解。再见!”说完匆匆离去。待郝春月他们走下楼时,李大光已经启动那辆老式桑塔纳轿车驶出了大门。张国富也赶出来,有点疑惑地问:“是不是李局长孩子有什么情况?”郝春月说,“找机会咱们去他家看看,如果有困难也帮帮他。”

 

                            (四)

李大光家果然有“情况”,叫郝春月他们猜对了。大家不要小看老年群体,他们来自各个方面、不同的家庭,有许多信息源。那天李大光授完课后,一位知情的老同志无意中说起了李局长——李大光的不幸:妻子去世,一个残障女儿,他的大姐照顾着家,日子过得紧紧巴巴。但李大光是热心人,尽管生活紧巴,县里组织的任何救灾帮贫活动他都积极参加。有一年“七一”,县文化系统党委组织党员开展捐资助困活动,党员们说,李局长每次都献爱心,帮贫扶贫,可他自己恰恰就是困难对象,于是李大光出现在被助困的名单里。但当有关人员为李大光送去5000钱时,被他坚决地拒绝了。他说国家每月给我发几千元退休金,我怎么可以拿大家的救助款呢……

于是,有人建议,李大光在老年大学讲课,给他发点补贴吧。而老年大学叫大学,其实就是个老年人的文化活动场所,没有经费,还是何校长自费几千元购置了笔墨纸砚和一台电脑。至于所有参与者,也都是志愿者,无论讲课还是举行什么书画展,都没有报酬或者补贴。但大家热情依旧,几乎召之即来。李大光更是如此。他后来又来讲了两节课,但不到半小时就走了。这让郝春月和张国富生发了去看看他的想法。

可李大光不同意。

没办法,张国富找熟人终于摸清了李大光的住处,就约了郝春月等几人来到了李大光家。到了这里,又多多少少让大家都吃了一惊。李大光家在城郊的东北角,是一处建于上世纪80年代初期的老楼。这个小区名曰华鑫小区,叫小区,可谓名副其实,只是一栋六层的板楼,四个单元,几十户人家。小区前面是一个四合院,平房环围,院中有一颗独挺的老柳树,树边种植着一些花草,门外牌匾是“绿叶园林公司”。小区左面是县气象站。早年这里还有一家幼儿园,后来幼儿园搬迁,县里便开发成了商住楼。但李大光住的那栋楼却未实施改造,新旧两栋楼形成鲜明差距。

郝春月与李大光通了电话,说她们已经到了楼下。李大光闻声似乎顿了一下,便颠颠地下了楼。见了几位热心的老同志、老同学,李大光不好意思地搓搓手,与大家打了招呼,却迟迟不往家里让客。

郝春月说,“不叫我们到屋里坐坐?总该看看你女儿啊。”

“要去看看的。”张国富笑笑说。

李大光稍一犹豫,说好吧,那就请吧,在六楼西侧,是顶楼。

郝春月又一惊:一个当过副局长的人,不仅住着30多年的旧楼,而且还住在夏不防暑、冬不防寒的顶楼。

跟随李大光进入楼道,见墙面陈旧的一塌糊涂,黑黢黢的,还满是广告。走进六楼李大光的家,郝春月心里一沉,感觉好像不对劲,对门的屋里似有焚纸和香的气息散出。这时一个年近七十的老妇人从隔壁走出来,她伛偻着身子,给大家倒水,还端来一盘水果,之后微微一笑,便缓缓走出。李大光不知怎么,竟长叹一口气,这与他在老年大学讲课或者与大家相聚时大为不同。随即,他就恢复到了原有的形态,介绍道,“这是我大姐,给我们当保姆呢,也照顾着我的女儿兰兰。”这时,偶尔会有呃呃的声音传来。李大光说,“我妻子是老知青,在乡下供销社工作,后来供销社解体了,她买断工龄再也没找工作,就在家照顾孩子。我最早在乡下做广播员,是合同工,后来赶上广播电视系统最后一批转正机会,乡政府安排我当了文化站长,再后来又提拔成副镇长,1999年调到县文化局当副局长。那年我们才搬到县城,买了这个二手楼。我就一个女儿,一出生就病着,不能正常说话,更不能自理,只会说爸、妈。”这本来是个沉重的话题,但李大光却说的轻松,“人有悲欢离合啊,那是……三年前吧,过完春节,我那个善良的老伴撇下我们走了。这些年她照顾着孩子,我还能做些事,好像是看我退休了,有时间可以照顾孩子了,她倒走了,走得干净。”

听了李大光的述说,大家很难过。郝春月问,“嫂子什么病?”李大光说,“心脏病,好多年了。她是1970年下乡到我们生产队的,是我们生产队进驻的第一批知青。共同的生活,劳动,我们走到了一起。当时她家人强烈反对,但她很坚决。那时我就想,我何德何能让她这样动情啊……”说着,李大光摇摇头,脸一下绷紧了。

张国富安慰说,“人已经走了,就想开些吧。有困难大家替你担起来。”

李大光感激地点点头,“谢谢,谢谢。不过我现在没有困难。日子还过得去,还有比我更需要帮助的人哦。”

痛失亲人,让郝春月感同身受。她四下看看,没发现曾经的女主人生前的照片,便下意识地问,“你屋里怎么连个照片都不挂?”

李大光顿了一下,拿出手机,手机页面是一幅身着绿色衣服、头戴无檐绿帽的半身图片,青春靓丽,活泼可人。

“这张照片是她给我的定情物,我一直保留着。”李大光说。

郝春月接过,反复欣赏着:圆脸绽笑,淡眉轻扬,两眼像秋水般清澈……多么青春洋溢啊。看着这张照片,郝春月不住地发出惋惜之声:“太可惜了……”

“不过她一直伴随着我。”李大光说,“她的灵魂就在对门的屋里。”

大家一同睁大了眼,疑惑地看着李大光。

李大光说,“她的骨灰就在对门的屋里……三年多了……”

这是怎样的爱,又是多么可贵的坚守啊!

坐了一会儿,郝春月提议到隔壁去看看李大光的女儿。李大光迟疑着,后来就同意了。他招呼大姐把兰兰推了过来。郝春月先站起来走过去握住兰兰的手,“兰兰多大了?”她微笑着问。在一边的李大光答道,“二十八,大姑娘了。”兰兰闻声看见李大光,就高兴地叫“爸、爸、爸!”李大光直起身子,“哎、哎”地应着,声音一下哽咽了。兰兰坐在轮椅上,头斜靠在后背的一侧,两手欲动又止,左嘴角向上挑着,乐得很开心的样子。李大光过去抱抱兰兰,“好兰兰,乖啊。”……

走出李大光家,郝春月的耳畔还响着兰兰“爸、爸、爸”的声音。大家都有一种很复杂的心情,几乎谁都没说话。正是“一样的婚姻,不一样的人生啊”……

 

(五)

郝春月又收到了女儿的短信,说是五一是绝美的季节,叫她到不热也不凉的广州住一段时间。郝春月拒绝了,她说太折腾,还是在家消停着吧。女儿每天都发短信,郝春月要是不回,电话就打过来了。孤身的母亲成了女儿丢不掉、解不开的心结。养儿防老,有个女儿,值了!

与女儿同样发短信的还有张国富,尤其是与李大光结交以后,这样的短信每天都会有:“祝福你们!”“美好生活新开始……”或者“好人好报好好好!”逢到节日,则是“祝你们节日快乐!”郝春月有些不解,就问,“什么祝福你们啊,祝福我都不会说?”张国富“嘿嘿”笑着,说是还给一个人发了同样的短信。郝春月问,“哪位?”张国富就“嘻嘻嘻”地不说了,叫她猜。

这个张国富!

郝春月想起那些年同为教师的张国富就好搞些猫腻,常常在女老师的办公桌上放个小瓶,里面装着蚂蚱、苍蝇、蟑螂,还有蛐蛐、螳螂什么的,叫女老师们不胜其扰。老了老了的,又搞起老猫腻来了。这个玩笑开不得,郝春月警告张国富:不要乱开玩笑!不要当坏人——坏人坏报报报报!

快到五一了。北方真正的春天来了,花红草绿,树木葱翠,鸟雀一大早就笑喳喳地叫个不停。郝春月打开窗子,呼吸着一缕缕清新的空气,心里忽地想到了李大光和他的兰兰,他们怎样了?兰兰,可怜的兰兰……

手机响了。郝春月以为是女儿,或者张国富发的信息,一看,竟是李大光的问候:“郝老师好!”郝春月立马回复道:“李局长好!兰兰怎么样?”李大光说:“兰兰挺好的。……对了,前两天才知道你的情况……都保重吧。”“嗯。是的。”郝春月想了想,又回复道,“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李大光:“所幸,我们都衣食无忧……”

手机再次响起。是张国富。

“郝老师,五一节咱们搞个活动,叫‘庆五一歌咏联谊会’,你出个啥节目?可以唱歌,也可以朗诵;可以合唱,也可以二人组合。”他说,“我看你和李局长合唱一首咋样?”说罢就嘿嘿地笑了。

郝春月听着他的笑,自己也笑了:“你是不是觉得很好玩?搞点猫腻,耍点小聪明,像说小品似的。”

张国富说:“你给李局长打个电话,问他出个啥节目。我这边有点事,正忙呢。”

郝春月:“你的事你做,我不搞那个猫腻。再说了,你是老年大学的头儿,我找他算哪档子事!”

“罢了罢了。”张国富,“那我联系他吧。”

这边撂下电话,郝春月就给那边的李大光发了微信,“张国富组织五一歌咏联谊活动呢。你等着接他的电话吧。”

李大光:“好的!”

不一会儿,张国富又打来电话:“李局长建议能写诗的就朗诵自己的诗,不能写的就朗诵其它,什么诗词歌赋,都行。他还建议书画家每人出几幅作品,悬挂在活动室,不仅烘托文化气氛,也是对大家创作成果的一次展示。我看这个建议好!那你也出几幅书画作品吧,叫李局长看看,你可是多面手呢。”说着,也不等郝春月回话,电话就挂了。

五一这天,春光明媚,温煦的阳光温馨着老年大学。二十几位老同志按时来到活动室。由于书画作品多,室内外都挂上了。张国富特意选择了一个显眼位置把郝春月的画作《富贵牡丹》《修竹图》和一幅书法——周恩来总理的诗作《大江歌罢掉头东》挂了上去。张国富看着这些书画作品,下意识地点着头。郝春月画的和书写的,都是她丈夫文琦生前喜欢的主题。是夫唱妇随,还是妇唱夫随,只有她自己知道。可见遗忘不是件容易的事,一起生活那么多年的人,潜移默化的影响总会在无形中隐现出来。

大家没想到的是,何校长也来了。张国富简单地介绍了何校长身体恢复情况,并对何校长带病参加老年大学的“庆五一‘歌咏联谊会’”表示热烈欢迎,同时更感谢何校长为老年大学的无私奉献。

掌声雷动。

张国富提议:请何校长讲话。

又是一阵掌声。何校长是在家人的陪伴下来参加活动的。他微笑着鼓掌,致意。他只说了几句祝贺的话和感谢的话,之后提起前两年他曾去七老图山的那处高山湿地,有感而发,就写了这首诗,诗题就叫《高山湿地》。说着,他便朗诵了起来:

不用云的疼爱,

不用雨的抚摩,

即使再旱的日子,

也永远湿润着,

就因受了潭的润泽,

攫地即为井,

放眼皆是歌……

大家谁也没想到,七十多岁的何校长竟然作的是新诗。但李大光却想到了。

何校长朗诵完了,李大光鼓掌毕,向大家简单说起了何校长:

“何校长在党校工作时,各级干部都知道他的诗歌才能。有一年我在党校学习,期间党校组织一次晚会,何校长就当即赋诗一首。那好像是一首写给老民办教师的诗,我记不清了。现在何校长宝刀不老,又出新作,值得大家学习!”

随后,张国富也不甘示弱,首当其冲,独自唱起了《敖包相会》,唱到半道,又停下,特意邀请郝春月对唱。不知这是耍小聪明,还是真的觉得这不该是一人唱的歌?

郝春月也不推辞。但张国富音色偏高,总协调不起来。

“十五的月亮升上了天空哟……”那调门真的像是到了天上。而郝春月的“如果没有天上的雨水……”则像是哗哗的小溪流向了山下。

一看这样,张国富打住,又邀请李大光与郝春月对唱。李大光同样没有推辞,说,“我也很喜欢这首歌,我甚至以为这首歌是草原爱情歌曲的千古绝唱。”

李大光稍微一调整,就唱了起来:

“……为什么旁边没有云彩,我等待着美丽的姑娘哟,你为什么还不跑过来哟……”

郝春月唱:“……只要哥哥你耐心地等待哟,你心上的人儿就会跑过来哟……”
    李大光音域宽厚,低中婉转,而郝春月歌喉清亮,深情款款,二人配合默契,相得益彰。这歌声赢得了满堂喝彩。一曲完了,李大光偷偷告诉郝春月,时间超过一小时了,我得回到我女儿身边。然后歉意地向大家点点头,说是有点小事,对不住啊。他与在座的各位拱手致意,并与何校长握握手,便匆匆走了。

歌咏活动持续两个多小时,大家颇为尽兴。结束后何校长又慢慢欣赏起悬挂的书画作品。待走到郝春月的那一幅《修竹图》前时,很认真地观赏一番,又慢慢吟诵着画作上的一行字:“未出土时便有节,及凌空处尚虚心。”

他恳求说,把这幅画给我吧。张国富征求郝春月意见,郝春月冲张国富:“快拿下来!何校长要这幅画,是瞧得起咱们。”

何校长在家人和老同志们的陪伴下走出老年大学,嘴里还默默念着:

“未出土时便有节,及凌空处尚虚心。”

 

(六)

天刚傍黑,吃罢晚饭,女儿打来电话:“妈耶,我想你了。我过几天回去看你哦。”

郝春月打开视频,看着女儿依旧清秀的容颜,心里感觉甜甜的。她说,“闺女啊,妈更想你啊。”

“那我回去看你,陪你几天。”

“你不忙吗?……你先别回了,我还想去广州转转呢。”

“真的?”女儿高兴的欢呼起来,“君子一言驷马难追,那我现在就给你买票!”

“要不……再等等,过几天看看?”郝春月又犹豫了。

“你怎么这么没主意了呢。”女儿责备道,“我看你都有点瘦了,要不我给你买点补品……”

郝春月坚决地拒绝:“不要不要。那些东西不管啥用,买了我也不吃,都瞎了。我啥也不缺。”

电话忽地响起。

郝春月告诉女儿“我接电话了。”女儿那边挂了视频,郝春月这边接通了电话,又是张国富。

“郝老师,我想给你管点事……”张国富试探地。

“什么事?”郝春月有点明知故问。

张国富说:“你知道的,就是李局长,——他是好人啊。你们很合适的。”

“你吃饱撑着了吧?”郝春月笑一下,嘲讽道,“老年大学没事做就撤了吧,免得有人净胡扯淡。”

    “这叫什么话!”张国富装作不高兴的样子,“真是好心做了驴肝肺了。切!”

郝春月一阵哈哈大笑,笑得张国富有点蒙圈。但他很执着:“李局长家里倒是不富裕,孩子也是一大累赘,可谁没有儿女情长呢。只要双方都有文化品位,人生观基本趋于一致,这才是第一选项,其他都是扯淡。”

郝春月拉开话题,说:“我要去广州转转,看看女儿去。”

张国富“哦”一声,自觉再说李局长也没什么意思了,就讪讪地挂了。

但郝春月却想到了李大光。他女儿“爸、爸、爸”让人内心发紧的呼唤,他本人压抑着内心的痛苦而依然爆发出的活力,让郝春月产生了一种复杂的情感。李大光,那是怎样的爱,怎样的坚守啊。一边是残障弱女,一边是痛失爱妻,不是一个真正的男人,不是一个有品味、有境界的男人,怎么可能坚守得了?那爱,爱得深沉,爱的让人难以望其项背!

郝春月又想到了丈夫文琦,那“独钓寒江雪”的寂寥,那修竹一样的顾自挺立,那寄予家庭与人生厚望的“富贵牡丹”,仿佛都成了过眼云烟,留下的只有抹不去的“文琦——文琦”。他忽地记起了一位作家的作品:《爱,是不能忘记的》。可那“坚守”,无论文琦还是李大光,同样让人挂在心上。走出过去,真的很难啊……

(七)

有几天没见李大光在朋友圈“露面”了。

张国富问郝春月:“李局长那边有什么情况吗?”

郝春月说:“我还想问你呢。他怎么连个信息也不发了?”

自从去了李大光家,得知了一些他的情况,大家无形中多了一份牵挂:兰兰怎么样了?

一个周末的早上,微信朋友圈里出现了李大光发的信息:“坚守,坚持!”配发的一幅照片是一只拳头的大特写。这条信息让郝春月的心里像灌了铅,在一点点地下沉。她索性电话打给张国富,叫他与李大光联系,大家应该知道兰兰的具体情况。张国富很听话,直接联系上了李大光。但李大光说兰兰很好,一切正常,谢谢大家的关心。然而这个“一切正常”却十分异常,一位在县医院退休的老干部告诉老年大学的同学们:李大光的女儿住院呢。情急之下,张国富约了郝春月直奔县医院。但医生告知:兰兰已于昨天转院北京了。郝春月一时难过起来。她分明知道李大光的窘境,却一直空想着“一个当过副局长的人总会有办法”,其结果是:一个“有办法”的副局长正在想尽一切办法克服困难渡过难关。她干脆直接给李大光打电话:“兰兰的病情是不是很严重?你是不是需要很多钱?”

“不不,”李大光声音沉沉的,“兰兰的病情稳住了。我已经筹备了20万。谢谢你,谢谢大家!”

张国富提议大家自愿捐款,为挽住兰兰努力一把。他首先捐了2000元,其他人有的捐1000,有的500,郝春月顿了一下,也捐了1000,总计两万。但大家不知道,郝春月私下又为李大光打去两万。她忘不了兰兰那双木然的眼睛,那张歪斜的嘴角,还有那吭吭哧哧的“爸、爸”的呼唤。

这天回到家,郝春月感到非常疲惫。她突然想哭,为兰兰,也为文琦,为李大光……

有微信。

郝春月打开手机,是李大光发来的:“谢谢郝老师!谢谢国富校长!谢谢大家!兰兰现在还处于观察期。大家转我的钱已收到,我暂时借用,待回后不日即还。再谢!”

郝春月:“有困难何必死扛?不要死要面子活受罪了!”

李大光:“我回去后把房产卖了,乡下还有一处老房子。我一定奉还欠款。”

郝春月:“你卖房子,以后的日子怎么过?有大家帮衬着,慢慢想办法吧。”

李大光:“只要兰兰活下去,我怎么过都成。但我不能欠大家的!”

兰兰深深牵动着李大光的心。兰兰的命就是李大光的命啊。

郝春月默然良久,回复道:

“天佑兰兰。你多保重!”

 

(八)

转眼到了六月。一个日子过去了,又一个日子来到了。炎炎夏日,炙烤的人们仿佛窒息般,不愿出门,即便待在室内也要空调侍候。北方尚且如此,何况南方。可女儿又来电催:“妈耶,什么时候来广州?”

郝春月想都没想,回道:“不去了,你也别回来了。我想组织几个姐妹出去旅游呢。”

女儿不信,问:“这大热天,你去哪?妈你好像有什么事瞒着我呀。”

“别多想了。好好做你的事吧,我这边你放心好了。”郝春月搪塞着女儿。

其实,她根本不想旅游,她只是想独自去北京。张国富也曾暗示她应该去北京看看李大光,因为他太需要关爱了,而一个女人的关爱会给他巨大的力量。当然,也有好心的姐妹劝郝春月一定要想清楚,毕竟李大光家境不好,兰兰又久病不起,以后还不知拖累多久。但郝春月更清楚:人这一生有一颗持久不变的“坚守,坚持”的心,还有何求?!所以她决定:去北京,照顾兰兰,替好人李大光分担一些压力。

电话得知郝春月要来北京照顾兰兰,李大光一时没反应过来。

“我……我觉得……你来北京?这是真的?”他有些不相信。

“到时候就不由你不相信了。”郝春月坚决地说。她还说,“过着像你一样坚守、坚持的日子,值!”

听了郝春月的话,李大光感动的不知如何作答。良久,他平静起心态,表示万分感谢郝春月给予的无私关爱。但他坚决不同意她去北京。

“告诉我兰兰所在医院的位置……”郝春月说。

“我不会告诉你。”李大光恢复了以往的干脆,“你不要来!”

郝春月更坚决:“那我就到各医院打听……”

“兰兰会让你受不了的。而为了兰兰,我必须坚守、坚持!”

郝春月不再回话,只发一条微信:“你的坚守,成就了我的坚持!”

言毕,郝春月不再理会李大光,顾自找到“12306”,购买了去北京的车票,然后索性关掉手机,准备起去北京所用的衣物等行囊。三个小时后才打开手机,却见有好几条微信——

张国富:关机作甚?李局长不叫你去北京,那就先别去呗。今晚好好琢磨琢磨。明早我给你打电话。

李大光:无语。无语。还是无语。

女儿:妈耶,是不是手机没电了?这记性!赶早充电啊。

……

郝春月只给女儿回了信:我出去旅游了。我到旅游地再联系你。

次日早八点,张国富打来电话时,郝春月已经坐上了去往北京的列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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