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建明走进校园的时候,他发现有一双眼正柔和地、直直地瞅着自己,那眼神熟悉而又陌生,好象在问:今天是星期天,你怎么还来?
建明用眼睛示意那眼神:初夏了,树木返青了,地面上到处是惹人爱怜的小草,那嫩嫩的绿,几乎随处可见,——何况,你为什么也来了呢?
小会站在学校那栋土木结构教室前,她的眼光依然柔和地、直直地射过来。建明的心动了一下。他发现她穿上了在以前并不常见的衣服;以往她总好穿一身深灰色的西装,雪白的内衣陪衬着白皙的脖颈和脸颊,让人想见那纯洁的、富有弹性的美……而今天,她穿上了一身褪色的、略微泛白的蓝布制服,上衣笔挺地排着四个男式布兜。
看着她这身打扮,看着她那眼神,建明想起“朴素的高雅”这个词组。他想说些什么,却什么也没说出,只浅浅地笑笑,尔后便向办公室走去。
“我们一起出去走走吧?”
是她在说?
建明怔了一下。他感到这有点意外,但马上又觉得在情理之中。他记起这位“山沟里的金凤凰”自大学毕业后又分回到家乡的小学以来,总是默默地从事着自己的教务,一头短发常常静止在那里,告诉人们那个大脑正处在思索之中;而那双凝思的眼神又总是常常随着头部缓缓地转向他。他则用眼睛的虚光体味到了那审视的似有若无的内涵……
建明停住脚步,转过身来,看着她,注意到她的脸上微微地涨起红潮,略厚的、棱角分明的双唇轻轻地翕动一下。他突然有些兴奋,又有点不好意思,脱口说:“好啊,走吧。”
校园的左边是一条干涸的河床,右边依着一条土丘,前面不远是一溜叠嶂的山峦,后面横着一座黑石山脉。这里几乎看不到一片完整的土地和整齐的房舍,敦厚的山民们依据地形地物,把各自的家分别建在条条叉叉的沟上坎下,开垦着一处处地块,如同黄牛般默默地躬身劳作着……建明和小会沿着河床踱步,好久都没说一句话。建明看见她那不时颠动的方口皮鞋……唔,一个大学生,怎么又回到这山沟里来了?她好象说过她不愿意回来,但是又没有办法不回来,因为,人是属于社会的,谁都不能不受社会条件的制约,那么现在再回到家乡的小学来教学,还有什么奇怪吗?她还曾向建明说过:“我们是老同学了,你是了解我的……”
是的,老同学了,也许还可以称为老朋友了。还记得小时候吗?有一次在南山下的小河里抓鱼,这河水两边生长着繁茂的水草,水草下面常常隐着一片片像毛毯似的绿苔,人们都叫它们为“蛤蟆被窝”,而一些鱼往往就躲在那下面。那次建明和小会在水里摸来摸去,他突然听见小会说“抓到了”,但随后又传来她的哭声,原来是一条“扁豆角子”(一种扁体的会咬人的鱼)咬了她的手。她呜呜地哭了起来,这哭声吓坏了建明,不知怎地,他也竟然呜呜地哭了起来……
想起这些,建明偷偷地笑了一下。唉,多少年过去了,现在到哪去找这样的哭声啊?真是时光如水啊……
许是发觉了建明的走神,小会瞥过一眼,抿起嘴:“你在想什么啊?好象挺高兴的。”
建明不知可否地:“没有,没啊……”
小会甜甜地笑了。
“你为什么不改变一下自己呢?”她轻声说。她的口音变了,本地口音读“改”往往成“该”,而她则带点京味了。
“我并没有放弃改变自己。”建明说。他还是这么重的山乡口音,把“我”读作“窝”。他想:我时时在进行着自我改造和自我完善。那么,你改变自己了吗?哦,好象是改变了。不错,我们之间似乎有所区别了,一个是民办教师,一个是国家分配的大学生——国家干部。其实,这种差别也许是某种偶然因素造成的吧?
小时候,建明和小会一起步入学堂,而后进初中、上高中。那时村里缺小学教师,村支部书记到学校去搞调查,要老师们给物色一个各方面都表现好的学生,回村里当“先生”。“不能让那些崽子不读书啊。”村支书读过几天私塾,深知不读书的苦处。学校领导考虑再三,把建明推了出来。建明是学习尖子,而且品德好、出身好。让这样的人去教育子孙后代肯定赖不了!而那时没有什么高考制度,上大学也都是推荐,学校留着高才生“没有什么用”,还不如直接服务社会呢。得,建明从此当上了民办教师。可谁也没想到,一年后实行高考制了,小会考进了高等学府。自然,机会是均等的,只要努力和具备一定的条件。建明也积极去学,但是那一年正准备参加高考的时候,母亲的肺气肿病加重,不久就去世了。
建明永远不会忘记母亲去世前的情景。
那天午后,母亲躺在炕上,胸脯急剧地起伏着,脸憋的铁青。十四岁的弟弟跪在母亲身边,呜咽着;建明咬住嘴唇,眼泪还是流了下来……妈妈,爸爸过早地去世了,我无力使你日久的病体康复,而我们的资产仅仅是三间草房,平时吃的是稀粥烂饭,只有逢年过节,我们才能紧巴巴的节俭下凑合着买二斤猪肉……以后,我们会好的……
“明……”
母亲费力地呼唤一声,然后抬起左手,颤悠悠地指着跪在一边的弟弟:
“要……好好让……让他学习,将……来……”
母亲的话没有说完。母亲去了,永远地去了。
……
“你当民办教师已经十多年了,怎么考学没成,也没转正?”小会略停一下脚步,看了建明一眼。“你已经二十七、八了吧?——你好象比我大一岁。”
建明有些沉重地叹口气。是啊,高考没参加成,一转眼都是二十几岁的人了,可——
“我母亲去世前要我好好让弟弟学习,为了他……”
“为了你弟弟就放弃参加高考?当然,有些牺牲是必要的。不过你还是有机会转正啊!”
建明怔了一下。他记起曾经有过一次转正的机会,上面给拨来三个指标,条件是在教学中有一定成绩和贡献的教师优先考虑。应该说,他是有资格的。学校办公室了那盏孤寂的白炽灯常常亮到深夜,灯下便是埋头工作的建明。他一米八的个头经常萎在办公桌上,备课,批改学生作业,研究课题。他还养成了博览群书的习惯,政治、历史、地理、哲学、文学、天文等知识,他几乎都通晓,所以学生听他讲课,不仅仅学到了课本上的东西,还听到了课程以外的新奇而有趣的内容。人们看见他两只大眼深深地陷下去,本来笔挺的身姿竟然显得有些瘦弱了,以至于有好多学生在一次作文时笔下出现了同一内容的题材:“我的老师”、“深陷而明亮的眼睛”、“身影”……可是说到转正,校领导找他谈心,给他做思想政治工作:你还年轻,转正的机会多得是;你工作的确实不错,这次评选先进大家都一致同意你……只是有些老上级、老同事的建议是不能不考虑的,所以在个人问题上,希望你能表现出一种风度……
怎么办?去争吗?建明没有。他不愿意转正?当然不是。他明白,我们国家的体制在相当的一段时间里也已经证实着转正的极大优势。自然了,这是一种制度的完善过程,怎么能够奢想一个国家的一些政策让所有人都满意?何况,学校领导也有难处……
“你倒真是甘为他人作嫁衣啊!”小会好象是揶揄,又像是善意的评判。她说着,还瞥他一眼,又抿一下嘴。
建明无语,心想:她这是什么意思啊?他不觉撒目一眼四周,转而一想:和她这么在一起算什么?谈恋爱吗?我们身份可……他本能地侧目看了看她,注意到她的神态、步子都透出一种轻松和沉稳,又一时觉得无话可说了。不知怎地,他的眼前浮现出几年前的一段往事:
那时一个女中学生两次高考落榜后,似乎无力再承受“拼搏”的折磨了,于是她闲居在家,好多天闭门不出。后来据说她在上面的一个亲戚给县里有关部门打个招呼,她便成了学校的一名代课教师,与建明成了同事。建明想不到这姑娘竟那么大胆,她两只秋水般的大眼总好直直地瞅着他,弄得他的心常常砰砰直跳。这使他不能不想起自己有待解决的婚事,而他又何尝不想爱与被爱呢?不过山区的媒妁之言、父母之命,无论如何勾不起他的情趣。他期望着有文化的、贤淑明理的姑娘的青睐。他深知这里有许多夫妻因为缺少文化知识而只用打骂教育子女的方式维持无聊的、郁闷的家庭生活,致使许多孩子都有意无意地脱离了学校,步入了父母的后尘……兴许,这个坦率的姑娘能圆他一个温馨的爱的梦?
使建明颇受感动的是,有一次这姑娘竟然说他“很有男子汉的魅力”,这使他难以抑制地燃起了爱的火焰。随着这个姑娘经常的与他接触,他的大脑中也常常晃动起她的影子——那两条大辫子、两只大眼睛,还有那丰满的臀部。一个深夜里,他突然看到她出现在门口,嫩红的脸上挂着甜蜜的笑意,一双大眼坦直地瞟着他。而待他起身正要与她搭话时,他才醒悟到这是一个梦。他也曾多次想向那姑娘提出约会,但一站在她跟前时,他准备好的话就又咽了回去……
建明永远不会忘记那个夏日的夜晚。当时他正在办公室里读书,姑娘竟悄悄地溜了进来,她涨红脸,身体拘谨地瑟缩着靠在他的怀里,让他想起了那个梦。不,这不是梦!瞧这美丽的姑娘,这办公室,这柔和的白炽灯光……于是,他冲动地紧紧抱住她,两张脸在不安的骚动中贴在了一起,彼此交流着爱的温暖。不过这“甜蜜的夜晚”很快成了建明痛楚的回忆,并使他彻底泯灭了这爱的火焰。原因是不久后,姑娘凭着那个亲戚的关系,到城里的一家商店当上了售货员,并转了正,一年后她和另一个吃官饭的男子结了婚。
面对这种变化,建明当然感到气愤,但他没有悲伤。他甚至原谅了她。他也由此变了,现实生活中的某些差别使他更加冷静和成熟了。他有时想:在社会地位和经济优势面前,“爱情”又是显得何等的抽象与脆弱啊!……
那么,此时此刻,身边的这位小时候的同学、如今的国家干部又如何呢?她也二十几岁了,她没有意中人吗?
建明突然问自己:想这些干什么?是要向她求爱?不不——这不可能,何况,她能突破“地位”的“限制”吗?她愿意与一个民办教师生活在一起?何况……人的思想是没有标记的啊。也许想起了什么,他一下变得沉静了。
“瞧啊,那棵松树!”他猛地振奋起来。
那棵松树独挺在前面的一座秃岭上。远远望去,在湛蓝的天底下,仿佛一只硕大的雄鹰翘首空中,在展翅高翔;又好象一位精神矍铄的老翁,鸟瞰着远方林涛的葱郁,在欣然微笑……
看着它,建明分明被感动了。他深情地说:
“那棵松树好象记录着一个人从少年、青年到中年,以至于老年的全过程。瞧,它多么朴素,生活得多么扎实!”
小会“咯咯”地笑了:
“你还不乏诗情呢!——难怪你那么沉着呢,原来你是想和这棵松树似地生活下去?干脆你与那松树结婚得了!咯咯……”
建明也被逗笑了:“是不是在你眼里我像木乃伊?”但随即他又郑重起来,“这没有什么奇怪的。我觉得现在的青年人应该好好掂量掂量自己,应该珍惜目前大好的生活环境,扎扎实实地去做些事情。你没这么想吗?”
“呀,没想到你还真有点那个呀!”小会打断建明的话,“看来你的思想境界蛮高啊。不过说真的,上面要是给你转正指标,或是提干,你能把指标让给别人吗?”
“也许不会。属于我的,我有什么理由推让呢?当然这也不是绝对的。”
“不属于你的,你就不可以拉拉关系,活动活动吗?”
“我承认‘活动一下’的实际效果,但还是应侧重于积累知识与才干,努力培植一种精神吧?——要不,那蝇营狗苟的,累不?恶心不?”
“呵,你可够倔强的!”
这时,他们看见在右侧一排显得老气、粗壮、弯曲的柳树边,走过来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太太。她黝黑的脸上镶着一条条刀刻般的皱纹,瘦小的头上一缕缕白发被阵阵清风吹得飘来飘去,细眯着两只小眼安定地、发木地撒目着。
“大娘,你这是干啥去呀?”
建明老远招呼道。小会也点头微笑地看着老人。
“嗷,是明子和小会呀。”老人回应着,“我到地里看看去,该薅了。嘿……”
老人笑笑,颠颠地走过去。她一身粗布衣,被风一吹,呼呼啦啦的,那身子骨就显得更孱弱了。
建明突然想起了自己的母亲,想起了母亲在世时的一些事情。
那是七十年代初期的一个午后,记得那还是在远离村子的一个山坡上拔苗。生产队长倒背双手来回检查着一帮妇女的伙计。当时年小的建明跟在母亲旁边,偶尔帮着母亲薅上几把荒草。高悬的日头不时把缕缕火一样的光散射下来,使那些一棵棵地间苗、一把把地薅草的村妇们萎萎缩缩地忙碌着,像一块块近乎晒干的蘑菇……过了一阵,天突然变了,山顶上一片黑压压的乌云不一会儿就遮住了太阳的光,并传来了阵阵闷雷声。人们似乎预感到一场大雨要来了。但队长说,只要雨没下来,就要坚持,不能因不及时拔苗而影响了过长江(每亩产粮800斤以上为过长江)。几分钟光景,一阵大风骤起,随着是电闪雷鸣。暴雨来了!大家一哄而起,队长抢先跑了。而母亲身体不好,便落在了最后。建明窜出地头,刚要拐那座土丘,又愣个丁地停住脚步,回头看了看孤零零的母亲。大雨如注,母亲一身夹衣裤被浇的精湿,她小小的身子艰难地向前移动着,零乱的头发一绺绺地贴在那张发青发庞的脸上,两眼紧紧地蹙蹙着。她不时地向建明挥着手:
“你快走吧!你……”
风雨声把母亲的话挡了回去。
建明突然哭了。
还有一件事使他永远不会忘记。那一年,生产队为了夺高产,种植了大片的杂交高粱“晋杂五号”。这种高粱涩得很,连猪都不愿意吃,但人却不能不吃了,因为没有其他粮食可以充饥啊。母亲贴了一锅又一锅黑黑的饼子,粘粘的,咬一口“咯噔”一下,很不好咽。更糟糕的是,吃这种高粱面饼子拉不出屎,干干的,上茅房一蹲就是一个来小时,还是拉不出。怎么办?扣吧,又不得手……母亲过来了,她叹口气,木然地苦笑着,便拿起一根木棍帮着儿子往外挑……
建明心里一时沉重起来。是啊,有多少这样的母亲为了子女、为了生活,忍受着多少贫穷和精神的折磨?……如今时世不同了,青年人挺起来为母亲们分担些忧愁,付出些劳动,难道不是应该的吗?
“哎,你对个别青年人因有了文凭,或是掌握了一点知识,就争名于世、争利于市的做法怎么看?而且,他们有的还倡导性自由呢……”小会站住了,她两眼更加直率地看着建明。
建明顿住,他猛然觉得她的眼光好亮,两条淡眉舒展着,白皙、光滑的前额上飘拂着几丝黑发。
“我没受到过高等教育,”建明带着几多庄重的口气,又满含着几丝轻松,自我调侃道:“我才疏学浅,显然已经难成大器了。不过对那些因有点知识就表现的了不得的人,对那些干什么都觉得‘英雄无用武之地’的人,对那些一味吹捧‘外国的月亮比中国的圆’的人,我是不服的。……我们自身的浅薄本来就很可悲,更可悲的是一些人竟然以浅薄为荣耀,奢想社会按照他们的心思发展才说是正确的,才欢呼‘万岁’,这岂不太可笑了吗?”
他感到说的太多了,也好象“离题”了,于是刹住口,瞄她一眼。她却仍然坦率地看着他。不知怎地,她那直率的相视,使建明陡地想起了自己。其实,自己也可以成为一名大学生的,可是,那怨谁呢?——母亲去世后,生活的担子压在了他的肩上。为了让弟弟潜心学习,他操起了一摊家务和三亩责任田的农务。他是哥哥,却尽着父母的责任。繁重的工作和家务,使他一度冷却了原想参加高考的热情。弟弟终于考上了大学,而已回报了母亲、扶持了弟弟的建明却面对着一幢有待修缮的三间茅舍,还有自己茕茕孑立的身影……
“你……今后还有什么打算啊?”
小会的话,把建明的思绪拉回到现实里。是啊,还有什么打算啊?他又想起了弟弟,以及和弟弟一样渴求知识的农民子弟,心里一阵酸楚。
“就这么默默地干吧。”他脱口说,“以后也许形势会有变化,但我想:在有限的生命里,始终保持一种奉献精神——你不会说我在吹牛吧——给父老乡亲留下些什么,也就够了……”
建明感到身体被她碰了一下,不禁扭过头去,看到她的两只手正交织在一起,并不停地揉搓着,脸上荡着一抹羞赧的红晕。
“如果……”她抿一下鲜润的双唇,两眼有意地躲闪着建明,嗫嚅地:“如果……一个人有思想,那么他的生活也一定是……充实的和富有的。你说是吗?”
建明预感到了什么,心里顿时涌起一股暖流,脸也不觉发起热来。少顷,他想起了她的父母:他们会怎么对待他?
“是啊——”他平静了下来,颇有几分大男子般地背起双手,“我早就在寻找这‘思想的伴侣’,可……”
几乎在同时,他们都抬起头,两眼相互审视着,那眼神好象在传递着同一个信息:我们都不是小孩子了;我们分明已是成人了……
但是两张通红的脸还是带几分羞涩地侧向两边,而两只手则紧紧地握在了一起……
他们又默默地向前走去。前面,那座秃岭上有几处草地显出稀疏的绿色。在一阵徐徐吹来的轻风中,在太阳柔和的光照下,那棵松树毅然地挺立着,透示出一种蓬勃向上、自强不息的神韵……
“人生的脚步就这样该多好!”建明瞥她一眼,看到她那身朴素的、泛白的蓝制服,似乎明白了那其中的含义。他心里荡起一股柔情,想:“是啊,就这样该多好!像那棵默默生长的松树,我们就那样扎扎实实地走向中年……”
(原载《百柳》1994年第2·4期合刊。初稿于1985年5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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