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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国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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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810/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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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雨

  凌师母又跳井了!作为解放前为数不多的女警察,在那场史无前例的运动中,她跳井已不是第一回了。而那天之所以令我至今印象深刻凌,不仅仅是在那条青石板小巷里,大人们急慌慌拿着竹杆捞人,以及乱哄哄的人群所营造的混乱氛围。更是因为那场叫人心烦意乱的梅雨,从早至午,唏哩哗啦地下个不停,而毁了我约好和人踢球的打算。
 
乱哄哄的人群,在凌师母被抬走的过程中,慢慢地散去了。我却于百般无聊中,独自来到了古井旁。古井石阶上,布满了杂乱且赃兮兮的脚印。以此佐证了刚才那场悲剧性的事件。这个时候,我的目光掠过地上湿淋林的一汪汪水迹,在井沿上累累刻划出的井绳印痕上,胡思乱想着这条百年古巷以及这口古井,所有流传下来的,近乎于陈旧斑驳的故事碎片。
 
梅雨继续淅沥地落在井亭上,于飞檐斗角间垂沿而下形成了雨帘。而透过雨帘,我眼光延伸进那条小巷,却多了几分恍恍惚惚的惆怅。而就在这个午后,注定了在那口古井旁所引起我的第一次心慌意乱。注定了我淡薄的回忆中,始终会夹杂些梅雨中那种湿润的味道。
情节的开端,始于一把花伞在小巷中的出现。小巷的霏霏雨雾中,香椿树和泡桐及青石板路旁杂乱开着的月季花,在摇曳着不合时宜的风情。而隐约出现了,那个时代不常见的花伞,却于人陷入了一种不真切感。小花伞继续在巷中行进,而至古井旁的骤停。让我顿时忽略了梅雨的背景,而有了一种突如其来的惊艳发现。在雨伞收拢的一瞬间,一张俏丽的脸庞在我面前出现,那是一个清丽的女孩。
  女孩是来古井洗衣服的。那个时候没有自来水,围在古井边洗衣服, 是这个小巷里司空见惯的风景。令人疑惑是在雨天, 还有人来洗衣服。但我已不可能去探究其引起诧异的原委。只可能用眼角的余光,打量这个令我十分惊愕且陌生的女孩。女孩应该和我年龄差不多,一头乌发用花手绢扎就了马尾辫,白皙的瓜子脸上一双大眼,足以让人浮想联翩。从深井中提水,很明显不是这个女孩力所能及的。见她有些吃力地打水,我有了一种不由自主的冲动。走上前去,近乎有几分唐突地抓过井绳,两三把就提上来一桶水。白花花的井水,在女孩感激的眼神中倾入了她的搪磁脸盆。洗衣的过程很快,一会儿就在我俩没有任何语言的交流中结束了。待她收拾了洗好的衣服,转身打开花伞离去时,却回头给了我一个让我在今后的许多回忆里,常常浮现的盈在一对酒窝里的莞然一笑。
  想要叙述我的故事,必定要把我曾经生活过的,留于人记忆深刻的小巷,仔细地描摹一番。小巷不长,在江南这个小城,遍布着许多大同小异的巷子。小巷中少不了青石板铺就的石径和两旁香椿树夹杂着泡桐树,以及在每个石砌弄堂门前,自由生长的月季茉莉花所弥漫的风韵。而我那所在的小巷,之所以有名,不仅仅是巷口那存在了不知几百年的古井,更因为是小巷出了一位民国开国的名人。从巷口走二百步,就是那位民国英杰的故居。再从他的故居走一百步,就来到了我的家和隔壁就读的学校。
那年我是个初中生,对于在古井旁邂逅美丽女孩一事,于我这个年龄,只是留于心中短暂的心里涌动。更多感兴趣的事充实了寻常的生活。画漫画了,写批判稿了。轧闹猛地参加各种评《水浒》的会议了。何况仅仅是一面之缘,对于女孩的印象,似乎已经淡忘了。而她重新出现在我面前,也是这个季节中梅雨交织的早晨。这个巧合,让人不得不时常怀疑这事的真实性。我无法确定自己的记忆是否出现了偏差。但那个早晨,上学来到学校,从教室门角那堆淌着水的雨伞中,又十分肯定了这事真实的存在。众多的雨伞中,我发现了那把不寻常的花伞。
上课铃响了,班主任张老师用一种快乐的神情,从教室门口拉过了一个女孩到讲台上,介绍说:“我们班级来了一位新同学,她是从另外城市转学过来的。”但我突然发现她就是那个古井旁与我相遇的女孩。接下来的时间里,在她似乎有意无意瞄向我的微笑中,和她银铃般好听的带着苏浓软腔自我介绍中,我终于知道了她那个诗意般的名字:婉丽。
  我的初中生活,基本上是在没有正儿八经上课中度过的。学校里政治课多于文化课。记得还曾经专门开过大字报课。整天介地颠东颠西,穿行于各种集会。虽然,对于我的文化学习,并没有实质性帮助,但也悠闲不少我的少年时光。
   而自从婉丽来到了我们班级,生活中就多了一项内容。那天,老师交待要我和婉丽和其它几个同学,组成一个课外学习小组,重点是写批判稿。对于这件差事,我不说欣喜若狂,但也有几分得之欣然。一来我本喜欢写写弄弄,二来和婉丽能时常在一起,到也内心不由自主地有几分欢喜。大家一致认为学习小组,放在婉丽家是个好主意。于是课后我们一行人,就齐聚在她家中,开始了貌似认真的学习生活。
   婉丽的家就在小巷另一头,本地京剧团排练厅和演员宿舍大院里。那是一个算不上排场的庙覌,原先是小城府庙里道士们的居所。道士们早没了,演员们的多姿多彩代替了道行修炼的袅袅青烟。而和这个小巷一惯的风情,形成突兀的是,从那个院落会时常传出些,让小巷的人们形成中心话题的风流逸事。从那天起我们知道了,婉丽的父母都是新近加盟本地的演员。父亲行当是小生,母亲是青衣。
  
学习小组的主要任务是写批判稿,但我们更多谈论的是小说《水浒传》中许多血脉偾张的情节,而女同学则躲在婉丽父母房中,惊叹于他们一屋花花绿绿的戏装和上妆的油彩。正当我们在婉丽家乐不开支时,一阵锣鼓的喧响从隔壁传来。婉丽告诉我们,团里在排练样版戏《红灯记》。于是,我们忘记了学习小组本来的初衷,一呼拥地来到了排练厅。戏台上排着人们早已熟知的情节,今天正排着李玉和赴宴鸠山告别家中那一场。台上正依依呀呀一扳一眼地唱着,一招一式地亮着相。正在我好奇地打量着台上的情形时,腰间被人捅了一下,那是婉丽。她告诉我,演李玉和的是他父亲,而铁梅是她母亲。顺着她的手指,我的眼光越过了台下就坐的象是导演或是领导的秃顶脑门,于台上看到了她威武的父亲,与及以她有几分酷似形貌的漂亮女人。
  
我不厌其烦地描述着婉丽和她家人的细节,其实是想渲染一种和婉丽以后命运相关连的氛围。江南的梅雨在这个季节,不紧不慢地下着,雨多晴少的日子,除了招至大人们的几声抱怨外,淅淅沥沥的雨已完全展示不了它予人浪漫婉约的想象。而我们一帮年少男女,照例除了上些无关紧要的课外,还是时不时在课后聚在婉丽家,写着些批判稿及其它不痛不痒的文章。没过了多少天,不知道老师觉得我们写文章也弄不出什么明堂,还是真的有需要。又给了我们一个新任务。排演伟人的诗词表演唱。现在想来,一大半是因为婉丽有艺术细胞和家境的缘故。角色的分配是这样的,男同学做夸张雄伟的造势,女同学载歌载舞地表演。而我和婉丽负责朗诵与旁白。
  
排练就在婉丽家隔壁京剧团的排练厅进行,指导老师除了音乐文艺老师外,婉丽是当然的小老师。在老师们不在时,她就是我们的最高领导。
  
“弓剪步,弓剪步。右手叉腰,左手在胸前握拳作怀抱状,眼睛仰视45度角。”婉丽一本正经地板着那张俏脸,在排练过程中,颇有些老师的架式,不时地纠正我们的动作。但不得不让我们彻底服气的是,她一个亮相一个腾跃。足以看出她的功底,以及近似于专业的水平。十天后结束了排练,我们这支演出队汇入了小城中小学生下乡,为贫下中农演出的队伍。演出是在小城南郊的山里,舞台就在背倚青山的山坡上。第一天演出就出了乱子,而引起这个乱子的根源正是我。演出是在一个有些雾朦迷离中早上进行的。轮到我们表演了,一上台先有朗诵,在婉丽清脆的朗诵“三十八年过去,弹指一挥间。”我本该接下一句“可上九天揽月,可下五洋捉鳖。”然后我俩合上最后一段。那天我不知怎么了,在台上我透过朦胧雾霭及台下黑压压的脑袋,竟然一下子忘了词,直到婉丽那娇小的拳头一把捶过来,并娇斥“傻呆了”才回过神来。但一瞬间造成台下农民伯伯哄堂大笑的效果,自然是免不了的。以至于在以后很多的日子里,我常常带着愧疚而面对婉丽的笑脸。
  
那年的梅雨季在江南这个小城显得特别漫长,烦躁的湿阴天气,使人对阳光的重新出现,已然失去了信心。而那场运动却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显出了偃旗息鼓的征兆。批判稿我们不写了,演出也停止了。每天课后,我都无所事事地从小巷这一头溜达到那一头。
  
“猪猡”!那个下午我正无聊地从巷口开始细数泡桐和香椿树的数目。听见了从我们大院临街窗户里,阿中扔出了一句骂声。阿中是已故凌师母的儿子。自从凌师母意外地走了,他一直表现得有些神经质。常常挥舞着五颜六色的油画笔,对着小巷无缘无故地咒骂。以至于小巷的人们,一至认为这个少年已无可救药了。但作为发小,我不得不佩服他来自于教美术父亲遗传的绘画天分。其实他不傻,而是出自于某种情绪的发泄。但另一个令我疑惑不解的是,他经常会不知从什么地方,掏来一些小巷人家的隐私,而作为秘密与我分享。对于婉丽家出现的变故,我首先就是从阿中口中得知的。
  
我循声来到了阿中家那个土坯房,一推开门,他便停止了咒骂。转身对着我用近乎得意的神态说“晓得伐,晓得伐,婉丽她妈妈跟人跑了” 。我突然想起,婉丽已好几天没上学了。阿中还在滔滔不绝:“她妈妈跟人跑了,是跟海边城市的南方人她的老相好跑了。”对于这种所有能引起我脸红的风流逸事,我一向的态度是置之不理。但那天我有些急迫地问阿中:“现在她家怎么样?婉丽怎么样?”而阿中颇有些刻薄地回答我:“能怎么样,找后妈了,她肯定会有个后妈了。”
   
第二天上学,我看见好些天没见的婉丽来上学了。她教室的座位是第二排,我在第四排。一整天我都盯着她马尾辫上忽闪闪的花手绢发呆。对于老师讲述的,平日里十分感兴趣解放战争三大战役的故事,而浑然不觉。放学后,我和阿中叫上她,来到了阿中家。一时间我还不知道如何开口,到是她首先说:“别问了,我不想说,烦死了。”说着话,我透过阿中家简陋窗户漏过的光线,见她俏丽的眼框里泪水一直打着转。并明显地发现她脸上的五个红肿印。她发觉了我一直看着她的脸,就进而解释,她去问妈妈的去向,而挨了爸爸一记大耳光。从那天起,我发觉自己对婉丽更加关注了。上学课间,我和同学们都围着她逗开心。课后要么我从家里拿出不少书与她分享。要么她陪着我,在操场上看我们踢球,兼做我们的衣服保管员。但在不少时日中,我都明显地感到她的笑容少了。
事情的进展并没有象阿中预料的那样,婉丽她爸并没有给她找后妈。到是另一个出人意料的消息,自然首先从阿中那里传给了我。大约在梅雨时节行将结束,秋风渐起的时候。课后我踢了一场雨球,浑身湿透地路过阿中家。他一把拉着我说:“晓得伐,晓得伐,婉丽要走了,她爸爸被一个大剧团招去了,要带她上另外一个城市了。”我一下子没回过神来忙问道:“真的吗?而阿中狡黠的眼色,又十分肯定了这事的不容置疑。
而真正确定了这事的真实性,还是在隔天的放学路上。记得很清楚,在小巷顺数的第五棵泡桐树下,婉丽叫着了我。用一种近乎忧怨的语调对我说:“我要走了,要去北方大城市了。”说着从书包里掏出一支钢笔递给我说:“你喜欢写文章就送给你吧。”我一时无语,搜巡了书包,拿出了一本花了自己几个晚上,当时还是私下流传的手抄本《第二次握手》给了她。在她伸手接书的那一刻,我发觉了她的眼圈红了。挥了挥手转身她走了,只到她的背影拐过巷口,我始终处于一种五味杂陈的茫然失措中。
婉丽走的第二年,我家也从小巷搬到了城西。以后的岁月中,我经历了人生第一场初恋,也经历情感和生活中的无数变故。对于杳无音讯的婉丽,仅仅是作为一个旧梦,而存在于记忆里。只到好多年以后新世纪来临时,又重新得到了她的音讯。
这天我是被阿中一个电话,叫到他的画廊去的。如今阿中今非昔比了,也算是一个小有名气的画家了,一幅画一出手,就可卖到几万元。那天照例有梅雨光顾小城,我坐在他的画廊里,在一种雨打窗棂的韵律中,面对他众多的美女肖像画,而展开充分想象时。阿中这位消息灵通人,用一惯的腔调对我说:“晓得伐,晓得伐,婉丽有消息了,她在深圳。做生意的朋友讲,她离了婚又结了婚,办了公司,钞票到是多的。听人讲她还记得小巷里的事,还和朋友打听了你。”听完他的话,我一愣转而叹道:“这么多年过去了,时间真快,她到还记得那些事,真难为了。”
晚上阿中做东宴请朋友,席罢又去K歌。在本城算得上豪华的大厦里,我于闹哄哄的歌声中,独自伫立在窗前。透过雨雾,透过一闪一闪的霓虹灯,目光始终投向南方。心中有一种声音对自己说:纯真的岁月真好,纯真的友情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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