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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国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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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02/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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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中的那碗热馄饨

江南小城,冬夜里阴冷的北风,在小巷里来回穿行。临窗而聆,已没了往日,雨打青石板小径的韵律。只有靠街的院门,在风声中吱呀地,摇曳出许些响动。
那个时候,我还是个唱着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的红领巾。静夜独居,趴在被中,在一只二十五支光的昏暗灯泡下,一知半解地翻着,白天和发小从学校图书仓库,偷偷拿来的禁书《水浒传》。脑海里沉在了快意恩仇的情节中,正读到智取生辰纲的章回时,猛听得房门被轻轻敲响。我于惊诧中问道:谁呀是我。门外响起了久违而熟悉的声音,我知道父亲回来了。
父亲去五七干校已好多年,除年尾托人捎过口信,许久未闻他的音讯了。我快步翻身下床,打开房门。父亲还是穿着袖领打补丁的灰中山装,脚上还是那双黄军用球鞋,腋下夹着一把黄油伞。完全是以一种老农民的模样,出现在房门前。他用手拍了拍我的脑袋。问了声一个人还好吗?冷不冷?,不等我回答,就旋即进屋。我一下子没回过神来,点了点头,又迅速摇了摇头。父亲,放下黄油伞,用异乎寻常的快乐语调,对我说:走,我们去吃馄饨
这个小城,座落于苏州与杭州之间。俗话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而小城恰在天堂中央。自古以来,有一种传统美食小吃,叫馄饨。用面皮子包上肉馅和其它佐料,状如旧时元宝,其味鲜美。那个年代,物资愦乏,什么东西都要凭票供应。要吃上一次馄饨,是非常难得的事情。听到父亲,要带我去吃馄饨,自然兴奋了,也不想街面上早已打烊了。父亲稍带着一丝神秘地朝我挥了挥手,于是我们走下了那条古旧木楼梯,出院门进古巷,一路向城中而去。
小城冬夜的马路上,已没了几个行人。只有高悬于梧桐树上的高音喇叭,还在亢奋地吟诵最高指示和快节奏的革命歌曲。我紧牵着父亲的手,听他述说着回城的原因。原来,他这次是被分配了一个随船回城运粪的光荣任务。那时农村干校没有化肥,粪是个宝。一路前行,约莫二十来分钟,来到了小城北端的乌巷弄。
乌巷弄临河傍水,在我的印象中,其前街大多散布着手工艺作坊。什么新生打铁铺””勤俭旧货店”“长征鞋帽店之类的。眼下乌巷弄已改名为红卫弄,但小城的人们,依然习惯地叫它北门乌巷弄。在依稀的青石板上,那个冬夜,被我们父子俩的脚步声,打破了一种寂静,而萦回了一种耐人寻味的意境。于这种氛围里,父亲敲开了一扇石门弄堂的一家墙门。迎声而出的是一位略胖的中年人,父亲呼我叫他孙叔叔。在他热情的招呼下,我们进了屋去。
屋是个古宅,堂屋有几根粗大的立柱,显得幽深。虽然,柱上贴满了红红绿绿的标语,墙上挂着领袖像,与周围环境显得格外不协调和异样,但仍掩不住一种古意悠悠袭来。父亲对我说,孙叔叔是本城馄饨店的灶头师傅,手艺是家传的,是百年老店的传人,也是父亲早年的学生。因为,知道了父亲今日回城,说是要好好招待一下,在乡下受苦的老师。所以早早准备好了皮子和肉馅,就等着父亲回来包馄饨吃。当时是定粮供应,平时,人家里是不经常吃得上馄饨的。而孙叔叔近水楼台先得月,开个小小后门,在当时也不算是一件太出规的便利之举。
孙叔叔手脚麻利地从灶间,拿出了馄饨皮子和拌好的肉馅。于是,在我的眼里,一种非常有趣的活计开始了,包馄饨在一种快乐的过程中进行着。许是,我们的动静,许是,早已等待的缘故。从旁边屋子,走出了这家的女主人孙阿姨和与我一般大的儿子小刚。在这个冬夜,在江南小城的北端小巷中。只有那个时代,特有的场景,在有条不紊地展示着。拈馅合皮,一只只米黄色的元宝,很快被麻利地被包好了。
那时我顽皮且好奇,颇有些多手多脚地和小刚,跟着孙叔叔在灶间跑进跑出。灶间的煤炉上,炉火旺旺的,在这个寒夜里,格外显得暖意浓浓。炉上架着一口铁锅,蒸腾的热气,在袅袅中洋溢着一种温情。随着一个个馄饨下锅,瞬间在雾气迷离中,锅里的馄饨似一个个小精灵,在沸水中浮浮沉沉。
好久没开荤了,有此等美食,自然引得我直咽口水。少倾,馄饨煮好被盛在兰花边碗中,端上了四仙桌。至今,我还记得桌子四边是雕琢的荷花莲枝。我和小刚雀跃地奔向桌子,大人们自然让着我们先吃。汤料听孙叔叔说是祖传的配方,说实话,一开始我根本没有尝出它的滋味,我多少有些猴急地几口咽下了一碗。等到碗见底时,碗里又多了半碗父亲划拉于我的馄饨。这才让我的舌尖上,慢慢泛起了一阵浓郁的鲜味。在余下的时间里,我于这种鲜美的回味中,而欲罢不能。
馄饨吃的很快,等孙阿姨收了碗后,自然是大人们的聊天时间。他们热切地谈论着父亲干校里的情形,以及我们似懂非懂的小道消息。而我和小刚在旁边,静静地翻看着他收集的小人书。其实,我此时对于小人书并不感冒。我颇有些心不再焉,眼光时不时喵向灶间,在那铁锅漫腾的热气中,而陷入一种想入菲菲之中。
夜可能很深了,因为我已听不见马路上,那高音喇叭的亢奋喊叫。父亲说着感谢话起身道别了,临走回身那一瞬间,我眼晴的余光,看见了他悄然地把几张粮票和钱,塞在了四仙桌上的茶盘底下。
小城的夜,真的很静。北风打着转,旋起了马路上的梧桐落叶,又飞飞扬扬地洒在我们的身上。然而,我并不感到有一丝冷意。也许是那些热馄饨的缘故,也许是我被拥在父亲宽厚的怀里的原因。一老一少在静寂的冬夜,略带着几分心满意得怡然,穿过了马路进得小巷,推开那扇旧朴的院门,轻手轻脚地上了楼,在我养的小花猫的亲昵中回到了家。
那一夜我真的做了个梦,梦中好似走进了一个热气腾腾的灶间,在我面前是一大锅馄纯在热水中,快乐地舞蹈着。而梦境的破碎,是被临窗前学校操场上高音喇叭中,那东方红,太阳升的激昂旋律唤醒的。睁眼环顾,父亲已不在屋里。起身看见写字桌的茶杯下,压着他写的一张字条。我揉了揉迷离的双眼,才清楚地看到上面写道:吾儿,父于今晨归于干校了。见你睡得香,故不忍唤醒。父不在身边,自己要照顾好。没事别跟小朋友去外面疯玩,多看些书总是有用的。留下粮票钱若干,交给仲老师。走的急来不及与他告别,请儿代为告知并致谢。(在父亲上干校的时光,我被托付于隔壁仲老师家代为照顾)在这个冬天的早晨,拿着父亲留下的字条。在思虑着纸角边浊黄色的,不知是泪滴还是茶水的印迹中,许久,都有些茫茫然而不知所措。直到隔壁高大的体育仲老师,吃早饭的叫声中,才回过神来。
以后的许多日子里,我常常沉浸在那兰花边碗中,热气腾腾馄饨的幻想里,而魂不守舍。小时候喜欢画画,同学们在美术课上,大多都要画些个高大全的英雄人物。而我在那段时间里,尽涂鸦了一碗碗馄饨。使得教美术的吴老先生,大为光火。岁月荏苒,光阴如梭。重新与馄饨有了亲密的接触,是在那个难以忘怀的金秋十月。父亲,落实政策回城有一段时间了,臭老九的雅号,也变得高贵了起来。那天,为祝贺我进入高中,同时可能,心情格外地舒畅。我们的中饭,就不再食堂将就了。他带着我来到了街上,那家百年馄饨老店。孙叔叔自然还在灶头上忙活,见我们来了,满脸喜色地开心对着柜台喊着:加大碗,加大碗。这个中午,馄饨吃的很快乐。我狠狠地吃了两大碗,仿佛想要把好多年,失去的感觉全部吃回来。父亲,只是在旁用手轻摸我的头。略显苍桑的脸上,在这个午间,如花朵一般盛开着浓浓的笑意,幸福且心满意足。
许多年过去了,我再一次踏入那家百年老店的店堂时,是在九十年代一个春阳灿烂的午间。我被借调到商业系统,参与编撰商业志,而来到馄饨店搜集资料。如今,今菲昔比了。中华名小吃百年老店的招牌,金光灿灿地悬于门楣上。店堂重新装饰过了,恢复了古朴布局,显得古意悠然。孙叔叔自然退休了,在灶间忙活的是他那一班徒弟徒孙。为招待我们这帮貌似的秀才文人,在雅间请我们品尝了精制特色馄饨,汤料是蛋皮开洋花制就。在店经理滔滔不绝的介绍,店史沿革的过程中。一边吃着馄饨,一边听着他的叙述。而我却全然感觉不到,曾经那种暖人入心的鲜味和温情。恍忽间我的记忆,又回到了许多年前的那个冬夜。也许,我舌尖上的感触,还停留于那个夜晚,沉在那兰花边碗中的鲜味与温暖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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