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的春天,是二十岁的光阴;那年的春天,总是多雨且缠绵;那年的春天,情绪总在忐忑中躁动。
认识她是从第一声叫我哥时开始的。那是在江南七月流火的夏季里,小城街边的梧桐树,荫绿了马路,而蝉声却还树梢上不停地鸣叫。我踩着那辆吱吱作响的三轮车,正忙于搬家。父亲随着政策的落实,换了一个新学校上班,于是我家就从城北的古巷搬到了城西的新居。
新居是个老道观的厢院,有个独门的四合院。其居三户,镇政府王同志,钢铁厂司机倪师傅和我们。园子很大,外园种着水杉和泡桐树及倪师傅开垦的一畔绿油油的菜地。內园墙边,灿烂着的月季花与美人蕉相映争艳。爬墙虎攀援骑在墙头。天井里,临空的葡萄架叶绿透荫。
那天中午,气喘嘘嘘的我,在几只花猫窥视的目光中,来到了新居。打扫了屋子,归置了家具,沿着园子里外溜达,兴奋劲还沒完全过去时,院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了,一个清丽的女孩,走了进来。她齐眉短发,大眼,浅粉色的衬衣,在葡萄叶绿的翠意相映更显醒目。她诧异地看了我一眼,旋即闪进了自己家门。
晚上,父亲摆席宴请邻居,我家从来沒有这么热闹过。大人们在酒酣中,热烈地谈论着落实知识分子政策和加工资的小道消息。邻居阿姨热议着即将上映的《红楼梦》越剧电影。而我的目光始终在酒杯、菜碗和对面而坐的两个女孩间游移。席至过半,在倪师傅家小男孩雄飞的嬉闹中。王同志摇晃着站了起来,唤着那两个女孩认我哥。大一点的不肯叫,说我不比她大,而小的羞涩地叫了我一声哥。这才知道,她们是王同志的两千金,大的叫华,妹妹叫萍。中午我碰到的就是妹妹。
暑假过得很快,已推迟一个月开学,那年我成了一名高中生。也是在十月里,小城发生了一件大事:为抢购《红搂梦》电影票,挤倒了一面墙。好像死了一个人,伤了十几人。我是在这一事件街头巷议中,来新学校报到的。隔壁的女孩华和我同年,分在另一个班。放学后,华叫住了我,要我和她一起去另一个学校接妹妹,我极不情愿又无可奈何地随之同往。我们中学,离家相隔两条马路,她妹妹萍的初中部更远些。一路上,华叽叽喳喳说个不停,说着新学校新老师。太阳已西移,斑驳于梧桐树的叶隙间漫洒下来。初中部很快就到了,萍照例还是那件浅粉的衬衣,斜背着军用绿书包,如当时连环画中的少女一般,站在校门口。这时,我明显地看到了她眼睛里的欣喜神色。
第二天周未,自然不上学。在睡了一个懒觉后,突然有了一种突发其想的冲动:到倪师傅家拿了一把锄头,去翻垦菜地。正在我不亦乐乎地忙活时,一声声清脆的笑声自身后传来,回头萍正在院门边抿嘴而乐呢。我顿时惶惶然而不好意思起来了,扔下锄头转身要走,萍却一把拽住我,说要帮我。于是,一种可以想象的场景出现了。铁锄在泥土上翻飞,而结果是倪师傅的一声长长叹息。以后的日子,我和萍自然熟悉了起来。上学放学同去同归。有好吃的小食,她会与我分享。弄堂口小无懒,想要欺负她们俩姐妹,我自会奋勇上前。我家书多,每回闲时,都拿几本与她俩姐妹看,包括当时所谓的禁书。尽管,我知道她们不一定看得懂。在那些时日里,从某种意义上,我只是停留在青梅竹马的层面。我自是有了一个妹,和一个玩伴。
进入高二了,我忙于高中学业,应付高考。而我这一届高考,是恢复了高考的第二届,要和老三届抢走独木桥,也是蛮拚的。我原先是普通高中班,不知何故,突然变成了重点文科班,每天要和厚厚的复习资料拚命。随之与萍见得少了,每回见到她,都是匆匆忙忙的,何况,都有自己的朋友圈子。和她重新热络起来,是在两年后的春天。我高考落榜,早早被分配进厂工作,厂是镇属的电子企业。那天傍晚,王同志以一种难得的商量口吻和我说,问我是否可以带他的小女儿一同上班。我这才知道,萍毕业后,也被分到了同一个厂。厂在小城南郊,离城十几公里。当时不通公交车,全靠自行车途行。而我却拥有一辆足以引人羡慕的凤凰牌自行车。王同志在与我商量时,萍在旁边微笑着看我。猛然间,我才发现,当年的小女孩,已是一个亭亭玉立、浑身尽透青春气息的大姑娘了。在这一瞬间,在这个春天里,我的內心有了一点莫名其妙的感觉。自此我多了一项任务,每天载着萍一同上下班。
春天的小城依旧多雨。晚上,我照例去城北乌巷弄“雨巷”诗社转转。那时几个人弄个组织,讨论或写些近乎朦胧诗的句子,再由自己蜡纸油印成集与人交流。那天,刚推门落座,就听身边传来一声轻唤“阳阳”。我回头一看,萍也在这里。我问她你怎么也来了,她笑而不答。诗友浔告诉我,说她是来找我的。那晚,我们喝着劣质咖啡,高谈阔论着北岛、顾城、舒婷的诗。其间萍不断地为我们添茶加水。散了后,我们一同归家。小城的夜很静,雨却淅淅沥沥地不停。我用自行车带着她,头顶上是她撑起的碎花小伞。近临院门,她从车上跳了下来,飞快地打开院门。在临进门时,我有些无由头地问她,去找我有什么事。她扔下一句话:“沒事不可以找你啊,今天沒看见你,就去找你了。”这一刻,我好像有点晕头,随后一整夜反复辗转难以入眠。从这一夜,似乎她真的成了我的女朋友。
五月里厂里要组织旅游了。我作为团委的文体委员,是主要的组织者。但我知道,这是极其麻烦的事情。经费要和厂长磨,车子要联系。那年的目的地是宜兴善卷洞。我奔前跑后,联系景点购票,落实集合时间,辛苦自不必说,而过程却是十分快乐的。不仅仅善卷洞好玩,更源于我和萍的关系已经是厂里公开的秘密。从善卷洞归来,我急急忙忙赶往父亲的学校。最近,学了一门新手艺,自己冲印照片,因为有当校长父亲的便利,借了学校一个小屋子作暗房。晚饭后,萍也来了,她要看善卷洞的照片当然是借口。那夜,小城难得地沒了雨水。罕见的月光斜映进窗棂,落在清水中的照片上浮浮沉沉,也皎洁地映在萍的身上。我想我的脸肯定是苍白的,不仅是月光的缘故,更是我始终处于一种极力掩饰的冲动中。然匪夷所思的是,我连一根手指头也沒碰她。烘干了照片,萍说她要走了,回头看了我一眼,眼光里闪烁着一种不可捉摸,有点恋恋不舍的神色。那晚,我失眠了,翻身起床,用笔写下了几行句子:“假如,你是快乐的游鱼/那么,请永远沉入我心灵的湖泊/倾听那不息的呼吸/假如,你是垂柳/那么,即使是荒漠/也给她几丝绿/假如,你是朦胧诗/那么,请向天空/打开丰富的内涵/假如,你是阳光/那么,請向春雨淅沥的心海/投向一抹金晖/假如,你是池中静谧的荷莲/那么,请让我在霞光里/欣赏你矫羞的美丽”。
第二天清晨,我是被窗前萍的喊声叫醒的,上班了。我俩行驶在桃花正艳的公路上,头顶上飘飞着早起孩子们的风筝。我转身把昨晚写的诗,塞给了她,不知道为什么,她的脸色随春意而潮红了起来。午间食堂里,她说我的诗真好,不去发表可惜了。而我这个平素木纳的人,回她言道:“我所有的诗,都投给你,在你那儿发表。”话音刚落,她那纤纤小手,在我的头上和背上击打着。并娇嗔道我也不是个老实人。
一种时髦开始在小城的年轻人中流行开来,跳舞成了衡量年轻人是否时尚的标志。我参加舞会,源于两个原因,一是,我跟小城里小名气的吉它手阿元学了几手吉它,他办舞会大多要叫上我。二是,萍的姐姐华交了一个男朋友明明,他俩上舞会,非拉上我和萍。加之,自己组织的舞会,人数要控制的,我因为阿元的关系,可以轻而易举地入场。那天,我们去了舞会,舞场的舞曲大多是些慢歌抒情的轻音乐,跳的也是慢三慢四。在喝完第二杯阿元给的茶水后,我起身拉起了萍,跳起了慢三。随着舞步的进退,她的呼吸不停地撩拨我的脸颊。在这个气氛中,我不由自主地轻轻轻吻了她。曲终,我们说了不少小时候的事,和她姐姐与男朋友的故事。至夜半才沿着静谧的马路,一路说笑着回家。而华和她的男朋友,早已不见了踪影。第二天,萍的衣帽箱里,就多了一封千字的情书。
生活就这样甜蜜地进行着,若是不出意外。故事的发展,也许,会依常理延续着。而出现的意外,也是意料之外的一瞬间的事。江南初夏梅雨,下得唏哩哗啦。晚上,萍叫上我去看电影,电影是热映的《庐山恋》,我自是满心欢喜。其实,后来才知道,她是具有深意的。电影结束后,她提出去走走,于是我们来到了影院隔壁的小公园,在公园涼亭的石椅子上,相对而坐。萍从身边当时女孩必备的包中,拿出两个苹果,用随身带的小刀,慢慢地削着皮,随着果皮弯延地掉下,我突然有了一种不祥的预兆。在夜雨迷离的夜公园里,萍告诉了一件与我有关的事。她忧忧地说,我们之间的事,可能沒希望了。因为,她们全家要随父亲的调动工作,举家搬到另外一个城市。加之她年龄小(她比我小二岁,十八),父母特别反对她与我谈恋爱,而她是乖女儿,不能违背父母的意志,也不可能独自一个人留在这个城市。听完萍的述说,我沉默了,心里一瞬间涌进了一种苦涩的感觉。说心里活,自小认识后生情缘,但故事进行到一半,就嗄然而止,就仿佛一个梦,被突然惊醒。述说的过程中,萍也哭了,断断续续地说着我们沒缘分,只能做兄妹的话来安慰我。我站起身来,一头扎向雨雾中,在公园门口摆烟摊的老头那里,买了一包烟。回身,不知临街谁家的录音机里,飘出了一阵邓丽君《何日君再来》的旋律。从那天晚上,我学会了抽烟。
隔几天,小院门口,停着辆搬家的卡车,她们真的要走了。我站在院门口,目光不敢接触萍的眼晴,深怕她看出我强忍的泪花。卡车轰鸣着驶远,留给我最后的印象,还是那件浅粉色衬衣飘飘忽忽的倩影。
在萍离开的最初几年里,我时时向她那个城市,寄去我的信,但是大多杳无音信。只有我二十六岁那年,她回了一封信。说她要结婚了,新郎是经父母撮合的部队军官,婚后她也要随军。信中还写了不少问候的话。但后几页信纸上的字,全然已被泪水模糊了。
许多年过去了,再一次遇到她,是前年的正月里。她回本城访亲,在一个同事的聚会上,偶然遇上了她。她改变了许多,惟有那双大眼,依旧有几分当年的神采。饭后,在一个临河的茶楼我们聚谈了一下午,沒说当年事,只是感叹当年真年轻。
我那段青春懵懂的情感,谈不上轰轰烈烈。于我而言却是挥之不去的记忆!岁月荏苒中,我经历许多情感的波折,但远沒有第一次那么深刻。青春的经历,是最宝贵的,谁说不是呢!